《青楼妖姬》米殊

82、热汤

　　一连阴了好多天，终于今天才放了晴。

　　迟玉霄推开窗，天空疏朗，排雁穿云，虽然冬日里没有姹紫嫣红，但远处群山在白雪点缀下风姿绰约，像是随手可拾起的山形琉璃纸镇。

　　他们昨夜住的是镇上一处酒楼，窗下便是一弯汩汩流水。虽然溪边堆着薄薄一层积雪，但溪水还未冻上，清清泠泠，声音中都透着股凛冽，岸上枯草倒伏，但却有一匹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马啃食，优哉游哉。

　　迟玉霄经过几天的休息身体的皮外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但是蛰伏在心头的那团金线却仍旧萦绕不散。她稍稍拨开衣裳，瞧见一片嫩白中有金光若隐若现。她咬咬牙运起一丝妖力，心头的那点金光突然暴涨，一股窒息的疼痛扼住迟玉霄的五脏六腑，令她不能不停下妖力的运转，与此同时那金光也柔弱下来，不温不火地亮着。

　　没想到这伏妖刀如此霸道，那金光看似无害，但只要使上妖力，那便会让你承受万蚁钻心般的痛楚，苦不堪言。

　　“迟玉霄！迟玉霄！”外头传来叶澜清的叫喊。现在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都直呼名字了。迟玉霄心里腹诽，忙不迭地将衣服拢上，在屋里头不紧不慢地应着：“我说你不在自己屋里好好躺着又瞎跑什么？”

　　一声嬉笑，叶澜清推开了门，一拐一拐地跳着进来了。之所以用“跳”，也是实属无奈。叶澜清遭了黎姬巨蛇犀利的绞杀，不仅胸前骨骼断裂数根，就连一条腿也被箍断，难以行动，只能寒碜地拄了根木拐活动着。

　　“一整天直不挺地躺着跟死尸似的，倒不如出来活动活动恢复得快。”叶澜清俨然一副伤疤还没好就已经把痛给忘了：“你呢？还是不能轻易动用妖力？”

　　迟玉霄点点头：“真是千年道行毁于一旦，我现在可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她说得轻松，但其实内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自己安身立命全靠这数百年修来的妖力，现在被打回凡人模样，怎能不心焦？她觉得自己此刻颇像腰缠万贯的富绅遭了官府监管钱财，明明金银满谷满仓但就是无法支出一分一厘，稍动妄念还要受官府的一顿毒打，怎么想都气不打一出来。

　　“你哪有千年道行？”叶澜清倚在门上调笑：“变成弱女子也不打紧，这不是有我吗？”他冲着迟玉霄没脸没皮地咧了咧嘴。

　　“少逞强了，我再怎么不济也好过你现在断手断脚吧？”迟玉霄上下打量着叶澜清：一条腿夹了夹板，笔直地僵着，身上因为缠了几层绷带，所以即使现在穿着件薄衣也显得厚重，右手也因为折了而缠了白布，缠缠绕绕，吊在脖子下，全副身体的重量便压在了左手拄着的拐杖之上。看上去便是一副惨不忍睹可怜兮兮的模样。

　　迟玉霄一扫方才还压在心头的阴翳，阴笑着向叶澜清走起：“信不信我现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你趴下？”说着还不怀好意地伸出跟小尾指晃了晃。

　　叶澜清见她一张艳丽的脸越靠越近，手指头很快就要戳到自己身上，他心想既然跑是跑不过，干脆就耍起了无赖，摇摇晃晃地倒向了迟玉霄。

　　“嘿，还耍流氓了？”迟玉霄化指为掌，轻飘飘地将叶澜清往一旁一带，他便如同旋转的陀螺被鞭子抽了一记般向另个方向偏去。叶澜清哎呀哎呀地叫着，左手使拐在地上一点一撑，整个人又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椅子上。

　　“看来伤得也不是很严重啊。”迟玉霄双手绞在胸前看好戏：“手脚麻利，恢复得挺快呀。”

　　“哎哟喂，你这一推我觉得身上疼得更厉害了。”叶澜清一手捂着胸口喊疼，见迟玉霄不接茬又将身子虚趴在桌子上：“现在呼吸都透不过气来了。”便说着还便偷偷拿眼睛去瞄站在一旁的人的表情。

　　迟玉霄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开了。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刚成妖的时候以前一同玩耍的几只山猫总爱往自己身边蹭，边蹭还边用那无辜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你。每次她看见它们的眼神心里都会化成一汪春水，温柔得一塌糊涂。现在叶澜清便是拿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迟玉霄突然觉得有一股触电般颤栗的感觉从脚下蹿上头皮，她打了个冷颤。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她清了清喉咙，回过神来：“快说，来找我究竟什么事？”

　　叶澜清笑嘻嘻地把脸从桌子上翻起，正大光明地盯着迟玉霄看：“在屋里躺了那么多天快真的躺成死尸了，今天难得天气好，不如出去走走？”

　　说实话，迟玉霄因着伤势的原因在房里也快闷坏了，叶澜清的提议正合她意，但面上却装得不在意，为了惩戒一下他方才的逾越：“你说出去走走就走走？”

　　叶澜清眼观鼻鼻观心，当下便作出副受气的模样：“哪能啊，我这是恭请姑奶奶移驾呢。”

　　迟玉霄憋住笑：“那，小叶子，摆驾呗。”

　　叶澜清起身拄着根拐行了个歪七扭八不伦不类的礼，掐着嗓子喊道：“得令，迟大姑奶奶起驾啰，闲杂人等回避！”

　　迟玉霄心头爽利，也不管叶澜清口中的“姑奶奶”是否绵里藏针，笑成花似地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嘱咐”几句：“小叶子，可得小心了，别把另一条腿或另一条手给折了，那你真的要跟死尸一样躺着了。”

　　叶澜清可以出门，又哄得面前这人开心，于是自己也心情大好，欣慰地笑着把话给应了。

　　按叶澜清的提议，在镇子不远郊外有一座龙泉山，山上有传说龙的鼻息而化成的热泉，泡之耳目聪明，筋信骨强，两人正好可以去瞧上一瞧。

　　下了酒楼，整条大街冷冷清清的。不仅这条街，整座城镇都静悄悄地可怕。谁又能想到几天前这里还算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呢？

　　出城的路上又遇上了不少被活死人咬死的尸体。因为前些天下了场雪的缘故，尸体都被薄薄的一层雪掩着，成了一座座天然的坟冢。幸得是冬天，野物寥寥，豺狼秃鹫等凶物也难得入镇上来，所以尸体保存得还算完整，没被糟蹋了去。一路走来，地面一个个隆起，有些还能瞧得清死人的面容，显得颇为诡异。

　　迟叶走得很慢，两人虽对当地的百姓没有过深的交情，但在如此灭顶之祸面前心里多少都揣着叹息、哀悼乃至愧疚。他们一个妖力被缚一个手残脚残，只能暂时任由他们这样堆着，待过后再寻个福地葬了众人。

　　龙泉山并不十分陡峭，叶澜清这些日子恢复尚可，徐徐而行，也算是勉强。接近晌午，日光愈来愈盛，两人冬日里这样平静地走着也是出了一身薄薄的细汗。

　　走走停停，寻寻觅觅，最终看到热汤的时候叶澜清却有些傻眼了。他起初以为是几个热汤池子，这样自己便可以和迟玉霄各得其所，岂料如今横亘在眼前的只有一个大汤池，轻烟缭绕。

　　叶澜清不死心地绕着走了一圈，依旧只瞧见一个热汤池子。迟玉霄见他兜兜转转四处张望，心中了然，更是起了戏弄的念头。

　　“怎么？不是你说要泡热汤的吗？怎么来了又不下去？”迟玉霄边说着边动手要宽衣解带。

　　叶澜清踉跄着转了个身，背对着迟玉霄咳了咳：“我是突然……觉得我身上有伤，好像不适合下水。”

　　迟玉霄望着他泛着点红的耳尖，觉得此人也是可爱：“那随你便，既然来了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了。”

　　叶澜清只觉得那窸窸窣窣褪衣裳的声音宛如千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上上下爬行，酥酥痒痒，但自己偏只能僵着挠不得半分。紧接着哗啦落水的声音，随后是迟玉霄因舒服而发出的一声细微呻/吟。叶澜清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快速得仿佛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以及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一阵幽香。

　　也不知道是因为温泉的热气氤氲还是心里头揣了些不明不白的念头，叶澜清只觉得自己眼前发晕，身体发烫，喉头发紧，哪哪儿都不自在。

　　“愣着做什么？这热汤可是能使耳聪目明，筋信骨强，正适合你这身残志坚之人了。”迟玉霄不依不饶地戏弄他。

　　叶澜清一扭头正要回话，却瞥见迷蒙中一点嫩白跳入眼帘，迟玉霄慵懒地靠在池边，半遮半掩，香腮玉肩，露出后背无暇的肌肤，额间的碎发湿漉漉地贴着，一双眸子迷离得仿佛也隔着雾气。叶澜清惊得立马把头转回去，老实得仿佛皇城里站岗的哨兵。

　　“咳咳，你慢慢泡，慢慢泡。”说罢连忙一瘸一拐地躲到了一块巨石背后，好一会儿那颗心才安定下来，惹得迟玉霄发出一串银铃似地娇笑。迟玉霄没料到，这叶澜清平日里舌灿莲花潇潇洒洒得居然也有如此吃瘪的时候。

　　正泡得开心，老天却陡然翻脸，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迟玉霄见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反而还有越下越烈的趋势，只好收拾了心情穿上衣裳，准备下山去。

　　朔风凛冽，刀子似地，吹得白雪茫茫，很快地山路两旁的树木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冬衣。迟玉霄和叶澜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走得慢也走得颇是狼狈。天空低压压地悬在头顶，天地间灰白一片。

　　凭着印象又向下走了一段后两人不得不停住了，因为此时眼前尽是白雪，根本无从辨别来时路。

　　大雪封山，已是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