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枝局》艾独枢

7、少主幸存搏世仇

　　大公子一生冷漠近雪，最后看总管冲出去，竟微微一笑。
　　一笑万里冰霜春风破，回首花开动全城。是雪山之上绽新梅，瓣尖一抹嫩粉，黄金日色之下璀璨明艳。
　　他中了二公子的剑中之箭，那箭与金针同一材质，才轻易突破他护体真气。经脉平衡被打乱，他本就命不久矣，那传承无论是二公子还是少主拿去都无所谓，而且二公子看少主的眼神，他是懂的……
　　他怎么会不懂呢？只是这一生被困在这武帝世家冷漠雪山，以冰心修身，以冷情治山，待到此刻脱去桎梏才敢稍稍回味平生那些温暖鲜活色彩……
　　想到那个烈焰琉璃般鲜亮的少女劈开雪色天地闯入，如猎猎招展的旗，将明艳色彩逼入他心底，再多风雪也难洗去。
　　最后一刻想起，只悔他一生予她只有如雪寂寞如雪冷漠。
　　然而，他千顷荒漠一霎雨过天晴的温柔，终究没有被该得见的人知晓。迟开的花开在了雪和血里，何寻艳美？
　　只生命最后一霎如冰晶反射日光，熠熠光彩亦灿若虹霓。
　　此生终是没应她一声“夫君”，终是不得见她盈盈笑颜，终是负了她……
　　他的……妻。
　　而此时少主趴在总管怀里，直愣愣看着碎石纷纷而落，在另一个人埋骨之处越积越高。
　　那一个人自私、狠毒、无情，他勾结外人密谋弑兄夺位，他从小就常用那双妖魅却无情的眸子冷冷盯着她，除了最后挑拨，他一生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见面礼仪以外的话。
　　然而最后一刻，那个原可以遁走的人义无反顾地冲进坠落的巨石之下，冲进死亡的阴影里去救她。
　　电光火石间他从天地颠倒乱石如雨中冲进来，她一片混沌里独清晰看见他唇畔笑意风流若噙花，低头看她的目光却深切如这落雪之渊。
　　一生无言，半生恩怨。只这一眼，最后相见。
　　总管在此刻从殿内疾驰而出，来不及救下二公子，千钧一发之际只抓住子母剑捞起少主又一个贴地翻身，门主已经在他背上。至于雪盗，虽然他满腔郁愤亟待发泄很想上去再补一剑，但是二公子刚刚最后一手将他扯回了垮塌范围，就让他为自己发动的阵法陪葬吧！
　　冰洞越转越大，巨大的山石连同那些渺小的物事一同倾倒卷入又被绞碎，眼前片片倾塌，冰雪漫漫，殿内几乎没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
　　总管顺手给门主把脉发现毒药已经发作，但清心门本身功法就有清心涤体之效，门主功力深厚，此刻体内真气正自发排毒，使他暂时进入闭息调节状态。
　　少主吃了总管喂的解药后称已好转，坚持不肯晕去，如此混乱也无暇详述，总管一边急急说着殿内情况一边携着父女两人一通狂奔。
　　忽然天地一静，少主回头一望，虽然冰洞还在滚滚陷入建筑，但地下那种仿若洪荒怪兽巨吼的动静已乍然消失。
　　总管亦有所觉，身形一纵。
　　“轰”一声，不知是什么重物倒在了他脚后半米之处，几块尖锐的碎片插进梅纹刺绣皮靴。
　　殿内连闪又携两人狂奔至精疲力尽的总管站在破碎的广场边缘稍稍喘气，看宫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鲜血和泥土的洪流里，穹顶拱门被一寸寸扯下，锦绣荣华都化作齑粉……
　　尚来不及感慨，他们就听见一声狂喜至不敢置信的长笑！
　　大公子以命换来的机关停止，竟恰在雪盗坠入冰洞之前！
　　少主心上霎时如炭末覆雪，寸寸灰飞寸寸寒。
　　此刻她脸容惨白，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霜，平日艳似晨露玫瑰的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那明丽清透的少女看来如雪山上一块碑石，森冷孤独；而烟云似的眸子里血光大现，狞狠如一头冰原上失伴重伤的兽，在四面的空寂里将长天万物切齿痛恨。
　　随即她在总管的搀扶下站起，压住胸中一口淤血，遥遥大喝：“雪盗！”
　　她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不惜耗费真气强撑，放开总管搀扶的手，递去一个极有力的安抚的眼神，便独身缓步上前，直至走到不成大殿的殿内才对雪盗一礼：“今日雪山前来讨债，玉枝山庄门下，请战雪山后人！”
　　她看起来是在笑，明媚燃烧的笑意里却微带讥诮，隔着重重废墟的雪盗忽然有点不敢接触这目光。
　　其实她很想大醉一场，想抛开一切，想坠落雪山，想烂成白骨。
　　但大公子二公子都义无反顾踏上黄泉，门主中毒未醒，这玉枝山庄，这清心门，她一身系之，再疼痛也不能沉沦，因为她还有重要的事必须去做，还有重要的东西必须保护，还有咬牙挣扎存在的意义，为此，对这无妄命运，以命搏之！
　　灿烂日色下她身影纤细却笔直，总管凝望着她，深陷的眼里浮出疼痛。
　　这一瞬间她真正长成强大的继承人，无暇放纵恣肆，她在风刀霜剑之前冷静展开的羽翼，足可包揽天下。
　　武林规矩，当众请战代表的是本门的尊严，无论如何不可拒绝。
　　今日还有玉枝山庄总管在场，有幸存的侍卫，有武林泰斗清心门主，有赶来支持少主上位的清心弟子，雪盗出身被叫破，一旦拒绝就无法再在武林中立足，即便□□也不会容一个数典忘祖之徒。
　　话一出口，总管也无话可说，只暗暗防备。
　　今日之前江湖相见互不相识，今日之后生死仇敌不共戴天。
　　雪盗与少主相顾无言，唯有恨意如这剑般直矗的雪峰，冰凉沉默直刺苍天。
　　然后雪盗听见少主轻轻说：“我代玉枝门下，向阁下被镇压在石台中的先祖遗体问好。”
　　在雪盗心神浮动的一霎，少主动了。
　　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雪盗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事实上，几乎在少主说话的同时他就在准备出手。
　　他肘底那柄黑剑似剑似鞭，一圈一圈暗金的纹路上有倒刺，看上去像一条金环蛇，伴他潜行暗杀，亦神似他——无声、隐忍、阴毒。
　　少主用的是清心门的软剑，软韧灵活，最适合活泼女子。
　　两人起落飞腾，风声凌厉里黑金银光搅在一起，没有金铁交击之声，只在往来翕乎里偶有星棱碎卷。
　　少主半空中翻滚的身子灵巧如雁，那般随意泼染的姿态几乎令人目眩神迷。她伤势未愈内力不济，仗着身法轻灵并不和雪盗硬抗，只展开游斗，每次遇上一点雪盗出招的空隙，她都会迅速抽身，旋转一圈，软剑劈向雪盗不使鞭的左臂！
　　又是一个翻身，软剑狠狠抽上大殿斜倒的柱子！
　　又是一个转身，软剑劈裂地面！
　　少主动作奇异，应是一种飘逸却诡异的身法，但是雪盗并未看出用处，于是在剑法偶然露出看上去是破绽的空隙，少主却只顾施展身法，毫不上当。
　　雪盗计算着，就算不进彀，少主内力不济，不过百招必有胜负，长鞭咻地一直，铿然一响，已经缠住了少主的剑。
　　然而少主的剑忽然也狠狠一抖，瞬间已然脱手，冲力撞得雪盗向后一倾，少主反身旋踢，一踢快如雷霆，扬起的长腿极速运动猛烈搅动气流，空气竟然发出劈啪一声爆音！
　　大力回旋，雪盗的身子更快地落向后方，但下意识鞭梢一抖，已经扯住了少主的后腰，掌心吐力，眼看少主也向后栽去。
　　“滚！”
　　一声清脆厉喝，随即少主身形一停，竟然止在半空！
　　此时雪盗才看见，少主的腰带竟也是一柄软剑，她脚尖勾在本该镶嵌宝石的洞中，软剑另一端穿在旁边倾塌的梁柱上。
　　梁柱上几个小洞巧妙地卡住剑尖并形成拉扯之力，正是少主刚刚隔空几剑在柱上做出的穿刺！
　　少主身形一停，借机一沉身子，捞回软剑啪一下劈断了雪盗的鞭尖。
　　雪盗踉跄跌落，正要稳住身形，却突然一僵跌入地上一条裂缝！
　　彼时正在缠斗，少主将袖筒里滑落的一枚尖利玉钗嵌入小洞，而后旋身一鞭抽上柱子激出玉钗，正对雪盗后心。
　　雪盗未料到她人在前方，后背却飞来暗器。本来以攻为守向前避开暗器时还能缴了少主兵刃，然而少主忽然弃剑导致他后仰，竟未能完全避开，中招栽落却正栽在少主一剑抽裂开的地面上，那时少主沉身掠过的刹那已撒上了一把针。
　　她动作巧妙，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在战斗中算好了后面每一步！
　　只要雪盗中了一招，她就能将这害得她一日之间失去大公子失去二公子玉枝崩毁父亲昏迷的贼子拿下！
　　她并不知门主伤势详情，自然一并算在雪盗身上。这金尊玉贵的名门娇女从来不染尘埃，此刻情殇、家破、受伤、染血，满腔仇愤，一剑毫不容情！
　　忽然喀拉一声大响，地面又塌陷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雪盗顿时落了下去，却也因此避开了少主这一剑。
　　少主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机关不噬剑器不伤，难道苍天当真护佑这复仇来客？
　　正待收剑先站稳，霍然脚踝一紧，身子悬空！随即一股大力传来，将她也拉扯向下！
　　她大惊之下一边勉力运功抵抗一边低头，一道金色带子缠在脚踝上，正是雪盗鞭子上的金环！刚才她斩断鞭梢，绕在鞭身上上的金环便脱鞭而出！
　　在一旁掠阵的总管看见地面一陷后少主亦被扯下，急忙扑过去。
　　此时雪盗倒不急，在对面废墟上一拍，身子借力在空中一荡，呼啸一鞭，竟绕过少主卷住总管坚实的镶黄金腰带——这总管善于用毒，他不敢直接接触。
　　少主盘腿勾住身下一截柱子的同时软剑也拴在了雪盗腰上，身形未稳用堪比匕首铁轮的一头钗环招呼雪盗，一副毫不自顾的态度，打定主意即便自己身死也要杀了雪盗！
　　总管腰带被拽得重重向下一坠，若非及时吐气挺身挂住一块看不出原状的东西上，瞬间不被勒死也得被带下去。
　　这截柱子结实却无处落脚，雪盗一面想办法躲着少主的诸般近身攻击想法将她震下去，一面紧紧栓住总管，生怕他连自己和少主一起扔下去。
　　他不知总管历经今日大劫后心性亦变，只看到总管一手扣在高台边缘，腾出一手掏出一瓶不知什么粉末就劈头盖脸向下撒，早有防备地缩骨一避，那粉末就落了下面的少主一身。
　　少主呛咳之中仍记得雪盗方位，身上无数饰物依旧飞向雪盗，雪盗却暗暗心惊：总管果然不顾少主性命！
　　总管手中那瓶子却内有双胆，隔了几刹又是另一种粉末撒下！此时雪盗刚刚施了一次缩骨挪移，再提气也没能完全避开！
　　忽然都闻见腥气，还有无数嘈嘈切切的细碎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发麻。
　　少主低头一看，大波潮水正从底下不知什么缝隙里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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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几章之内就可以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