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渡》此夜轻寒

75、第75章 帝王之爱

　　谢临醒来时，守在床边的一干奴才奴婢们都松了口气。
　　他们被分配到紫宸殿来，干的原本是近身伺候皇上的活，一朝被吩咐去伺候一个小倌，虽说这小倌长得很好，又是个颇得宠的，心里到底是别扭，还有些打心眼里瞧不上他的意思在里头。
　　在这皇宫之中，奴才也分三六九等，能贴身伺候皇上的自然不是寻常奴才比得上的。而那些个一时得宠的妃嫔，除非能诞下龙子皇孙，否则待到失了宠，实际就连这些个奴才都不如了。皇家妃嫔尚且如此，遑论这些没名没分的小倌？
　　因此，虽然皇上破例将此人接入紫宸殿休养，但这些奴才大都是去年才新调来的，对谢临如何受宠并不了解，有些骄矜惯了的奴才们就不甚上心，觉得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明里听话得很，暗地里便阳奉阴违起来。
　　直到被总管大人撞见，一怒之下上报了皇上，皇上听说此事，当即便龙颜大怒，下令斩杀了数人，让这些奴才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主子，并说要是谢临出什么事，便让他们九族陪葬。
　　皇上发了怒，奴才们自然是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拿此不当回事，每日兢兢业业，生怕这位被皇上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小公子冷了热了。
　　其实谢临这些时日一直在昏迷，根本无所谓冷热也感知不到，但皇上龙威在此，这些奴才哪敢懈怠，伺候谢临直比伺候皇上要还用心几分。
　　所以谢临这一醒，他们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才算是暂时保住了，纷纷又是激动又是感恩，又想起皇上吩咐过谢公子若是醒来，不论何时都须立即禀报，连忙气也不敢喘地跑着去了。
　　但接下来他们就又发现了问题——这位谢公子不配合。
　　鬼医开的方子，是早就熬好了准备在一旁的，只等谢临醒来立马就能热了来。只是药端来了，这谢公子却像是没看见似的，若是送到他唇边，他便将脸转了开去。
　　小九儿如今已是二品侍卫，也是这紫宸殿内的总管了。先前他怕公子见了自己不喜，便只在他昏睡时默默照看着，如今见他如此，也顾不得别的了，亲自捧着药碗跪在他床前苦苦哀求劝说，却都不过是徒劳。
　　连总管都拿谢临没办法，这下一帮奴才们没了主意，也不知道这小公子是怎么了，只好等皇上来了亲自处理。他们就不信，这小公子仗着皇上宠爱闹脾气，还能连皇上的面子也不给么。
　　谢临果真这么做了。
　　谢怀瑾接到谢临醒来的通报时正在早朝，一接了消息，立刻宣布散朝，一身明黄龙袍也顾不得换就匆匆赶回紫宸殿来，却碰了个冷脸。
　　不是谢临故意要给他冷脸，他没心思也没力气这么干，只是一睁眼就看见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这些毕恭毕敬的下人，这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场景实在是让他十分疲惫。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满脸担忧关怀地凑过来嘘寒问暖，谢临是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了。
　　于是紫宸殿一众奴才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尊贵无匹的皇上在被冷待之后，仍带着满脸柔和的笑容柔声劝哄，没有半分发怒的迹象。
　　这下众人终于知道，皇上究竟有多宠爱这位小公子了。
　　谢怀瑾当然知道谢临需要时间，自己毕竟算是用了些手段才重又将他留在身边，也不指望他能一醒来就对自己柔声细语的——实际上谢临也很少给过他好脸色，大都是摄于他的威严才不得不作出的顺从。
　　但那都不重要。不论怎样，他现在都在自己身边了，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一个人。来日方长，他的眼里终究会只有自己。
　　谢怀瑾也没怎么逼他，只是在谢临醒后便日日都来看他，与他说说话。谢临半阖着眼不作回应，对他只当没看见，他也不甚在意，想说的交代完了，让他好好休养身子，也就起身离开，第二日照常再来。
　　这日，谢怀瑾刚下了早朝便又来看望谢临，同他说了些有的没的，全然不顾人家爱不爱听，自己说得兴味半点不减。
　　谢临这两天精神好了些，不若前几日那般昏沉，已经能坐起身来了。
　　谢怀瑾侧着身子靠坐在床头，握着他搭在锦被外头的手，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瞬不瞬落在身边的人儿身上。
　　他记得原先谢临虽清瘦，身上好歹还有几两肉在，摸着也算作骨肉均匀，温软细腻。可如今分别不过半年，宫外的日子与噬心散的毒性就将他的身子摧残成了这样。因为过分消瘦，细巧的腕骨几乎要刺穿皮肤支棱出来，捏在手心里硌得发疼，面色唇色都带着不正常的苍白。
　　鬼医说，这是他体内的毒性长久无解，身子本就虚弱，如今又伤了根基才会如此。若是不加以调养，只怕会早早夭亡。
　　谢怀瑾当时就慌了，连忙问他如何调养，哪怕是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紫宸殿也无妨。
　　但鬼医当时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在他的藏书阁里待了整整一日，才面色稍肃地告诉他，其中一味药材十分罕见，非熟知者决计无法辨认，是以他须得亲自出去一趟。
　　于是鬼医留下这几日谢临需要用的药方，就匆匆离了宫。
　　谢临身体弱，此时体内毒性刚刚被压制住，鬼医又有一段时间不在宫内，谢怀瑾怕他若是不肯喝药，身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问题，便以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强迫他每日必须按时喝药。
　　除此之外，在旁的事情上，他还是不作强硬约束的。
　　他将谢临的手轻轻握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揉捏过去，感受那细瘦的骨骼抵在掌心，心里就微微地发疼，叹息似的说道：“你说说你，总归是要回来的，何苦绕这么大的圈子？不过让自己白白受罪罢了，还要朕心疼着。”
　　谢临靠在床头，身后垫着软垫，虽是闭着眼，这话他也听到了，暗想不一样的，至少他赚了与那人相伴相守的半年时光。
　　想到沈承渊，他心里就是一疼，面色就更不好看了，手上用力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抓得更紧，怎么也抽不回来，他也就放弃了挣扎，随他去吧，心想不过是叫他握着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谢怀瑾对他的这番动作视若无睹，只自顾自说着话：“阿临，你想继续住在朕这紫宸殿里，还是想另外寻个住处？朕这两日就在想，你以后是要一辈子住在宫里的，总要给你修个自己的宫殿才好。朕瞧着东边玉明池旁的……”
　　“容安侯如今在哪？”谢临皱着眉打断他，声音因为长久的不开口而有些沙哑，却显出一种独有的动人来。
　　谢怀瑾话音一顿，眸中那影影绰绰的柔情霎时间消散一空，透出几分狠戾来，声音也带了些寒气：“现今哪里还有什么容安侯？阿临，你都许久不曾同朕说过话了，这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的吗？”
　　谢临看着他神色的极端转变，反倒觉得这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谢怀瑾，便放松了身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带着些倦意道：“皇上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在臣面前演这些柔情戏码呢？”
　　谢怀瑾眼角一颤，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又被他生生压下去，僵硬地说：“朕不过是想好好待你而已。”
　　“皇上是想学容安侯那般吧。”谢临微微一哂。
　　“放肆！”谢怀瑾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猛地站了起来，床帐都被他这一突然举动掀了一掀，他死死盯住谢临，咬牙切齿地道，“你可别忘了，救回你的人是朕，不是沈承渊！”
　　“是吗？”谢临对他的怒火不以为意，双眼望着前方不知名的虚空，淡淡道，“我也没忘了，给我下毒的人也是皇上。”
　　“你！”谢怀瑾被他气得狠了，抬手就要打他，手掌扬到半空，看着他静静闭上的眼，又顿住了，这才发觉他是刻意在惹他不快，懊恼自己明明决定了要有耐心待他好些，却为何这么容易被他几句话就牵着情绪走。
　　谢怀瑾放下手，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不喜不悲的样子，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沈爱卿如今美人在怀，难为你还惦记着他。”
　　“什么？”谢临一惊，下意识睁开眼，身子也坐直了，直直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朕什么意思？你这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吧？”谢怀瑾恶意地冷笑，“沈爱卿送你进宫后，便看上了礼部方侍郎的女儿，当日便向朕求亲，朕怎忍心棒打鸳鸯？自然是许了。想来再过几日，也就是两人完婚之日了。”
　　他目光一转，瞥了谢临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如今京城都在传这件盛事。郎才女貌，天定姻缘，当真是一段佳话！”
　　谢临先是怔然，心底涌起密密麻麻的酸疼，仿佛扯裂的伤口被海水浸着，缠绕不休。
　　他自然知道谢怀瑾这话都不过是故意气他，是他拙劣的离间之计，但想明白这一点并不能让他轻松些，心里还是疼得厉害。
　　他终究还是将他带累了。
　　心里难受，谢临语气也就不那么好：“也难为皇上，对一个臣子的婚事如此关怀在意，还要亲自屈尊降贵游说别人请旨赐婚了。”
　　话里透着十分的讥讽，俨然是对沈承渊信任已极，竟是没因他的话而动摇半分。谢怀瑾面沉如水，死死压抑住的怒意与嫉妒在心里烧得滚烫，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他眸中暗流翻涌：“你别忘了，当年如果不是朕留你一命，你早就死了。你的命都是朕的，你有什么资格同朕说道这些？”
　　相较于谢怀瑾的冷怒，谢临却平静许多，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只略微垂了眼睫，淡淡道：“我的命皇上若是想要，尽管拿去就是。我就在这里，总也逃不掉的。”
　　“不止你的命。”谢怀瑾野兽般阴鸷狠厉的眸子锁着他，字句间都带着血气，“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所有一切，都是朕的，都只能是朕的。”
　　谢临仿佛叹了一声：“可我就只有这一条命能给皇上了。”
　　看他始终波澜不惊，怒意之外，谢怀瑾也觉出几分悲凉与挫败来，口气不由得就软了几分：“朕尽力想对你好，跟你重新开始，想好好地爱你，你就是这么来回报朕的吗？”
　　他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中的方向发展。沈承渊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迷上谢临，心甘情愿为了他和平地放弃权势，镇守边疆，甚至连自己带了私心的赐婚都应下了。这已经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
　　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一点点脱离他的掌控，这让他很是焦灼不安。
　　谢临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有说话。似有柔和的光晕笼罩下来，将他的眼角眉梢细致描摹，美好而缥缈，遥远得像是再也捉摸不住了。
　　谢怀瑾看着他，突然就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烦躁，眉头一蹙，只觉在这殿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外走。
　　直到他即将走出大殿，谢临才在他身后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皇上说喜欢我，却从没问过我的意愿，从没关心过我的喜怒哀乐，你是皇帝，所以从来都是你想怎样便怎样，只要我能在你身边供你玩乐，我情不情愿对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为阻止我逃走，皇上不惜亲手给我下毒，哪怕眼睁睁看着我的身体就此毁了，也要把我抓在手里，只要我想活，这一辈子就都无法离开皇宫。
　　“皇上为了牵制容安侯，便可舍弃我将我送去作为迷惑，既有噬心散的把柄在手，便可笃定我无法逃脱背叛。
　　“皇上能将小九儿安插在我身边做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掌控我所有行踪，可我在侯府受尽陷害委屈，皇上都无动于衷，甚至于听之任之乐见其成。
　　“待我这颗棋子作用尽了，为逼我回宫，皇上不惜让小九儿在我的日常饮食中下药迫使毒药提前发作，身体愈发残破；更不惜让我就此背上背叛之名，永世不得心安。
　　“我曾想入朝为官，皇上怕我因此而有自己的势力与你抗衡，无论如何都不准许，后来为了哄我，甚至给了那么个所谓公子的虚名来侮辱我。
　　“我为躲避朝廷搜捕四处流离，多少次毒发以至生死一线，皇上都冷眼旁观，甚至将这些都算计在内，以此作为要挟，逼迫我与爱人生离。
　　“皇上口口声声告诉我说你爱我，可你所做的事却桩桩件件都与之相悖，都要置我于死地。
　　“皇上，这就是你的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