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逢魔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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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仿佛并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寻找我。
灵魂脱离了残躯，展现出我最美年华的模样。
这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天空盘旋着食腐的黑鸦，发出尖利的呼啸，和野狗争夺着腐败的尸体。
几场雨过后，徒留洁白的尸骨。
啊，我是如此肮脏残破之人，竟还有这般好看的骨头啊。
不知过了多久，尸骨也腐朽了。时间对于我，完全是朦胧的。
说来奇怪，我的身体里，好像渐渐拥有了一些奇妙的东西。它们是淡淡的蓝色，像是气体一样流转不休。我喜欢把它们全部放出去，便是漫天流萤。这勾起了我记忆中的漫天星火，那才是我心中的绝美景色。
又是一个新月之夜，逢魔之时。
往日作伴的温柔姐妹们狰狞了面容，嘶吼着报仇，向杏园飞去了。这样的举动，顶多是砸些杯盘碗盏，根本无法伤害那些佩戴着御守的人。
我兴致缺缺。
“如果真的想杀死谁，那么只能在他死后。御守并不会庇护变为鬼的人。”
我对姐妹们说。
人死后灵魂会被鬼使引入冥界，而拥有极大执念的魂魄会滞留人间。留在这里的姐妹大多都怀着仇怨，灵魂深处都在叫嚣着报仇。可这仇又要像谁报复？
杏园里的，杏园外的，通通都是压下铡刀的一股力。
随着时间流逝，鬼魂渐渐失去记忆，只剩下丁点执念，重复着生前的一些举动。或者变为凶灵，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恨什么呢？
那太多太多，且毕生也没有报复的机会。我十分清醒。
其实，我是期待轮回转世的，我不知道为何没有鬼使来引导我进入冥界，我想要结束无聊的生活。
但我又是惧怕轮回转世的。我很怕很怕，来世为人，来世依旧为人。
“啊？那变成妖怪不就好了。”一位姐妹对我说，“我听说，妖怪拥有长久的生命，天下哪里都可去得。”
她的目光中满是向往。
我们这些地缚灵，是不能长久离开尸身的。纵使尸身已经做古，死去的地方却宛若锁链，禁锢着我们的步伐。
只有逢魔之时，我们的力量得到了增幅，才可以走出这片墓地，但也离不开杏园太远。月至中天，我们便会被束缚强行拉扯回来。
鬼看似自由，实则依旧没有自由。
我多么想回到家乡，再看一次家乡的天空。
小时候，母亲带着我纳凉，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天空的云是柔和的。我的家庭虽然清贫，却曾经美满安康。
且我的内心，还有那么一点奢望。
因为父亲是武士，在外征战若是得胜而归，城主往往有赏赐。我最珍爱一只木钗，就是城主最宠爱的女儿赏赐。
那只木钗细长钗身，一端是五六朵缀着珠子的绉布花，垂下五颜六色的流苏。虽然它与后来我拥有的珠宝相比不值一提，但是获得它时的那份喜悦，再未有过。父荣及子所得，倚门卖笑所得。自然前者更让我喜悦。
在逃出来的时候，我并未来得及带上它。
若是，寻得到呢？
我丢了象征荣耀的木钗，后来又丢了象征花魁的玉钗。
似乎我舍不得的东西终究都留不住。
“你这一辈子后悔过吗？”有姐妹问我。
“我的每一个选择，我都不会后悔。”
后悔，那是无用的东西。那只会让自己更加心伤，加倍的痛恨自己错误的选择，对于造成的结果毫无助益。
纵使内心坚定，灵魂依旧无所依凭。
杏园又选出了美丽的花魁，热闹更胜往昔。
某天夜晚，我似乎看到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红蓝交织，煞是好看。
我能够制造的流萤越发多了，渐渐地，我发现束缚我不能离开的那股力量逐渐减弱，我已经能飞出杏园了。
某天逢魔之时，我飞向了杏园和外界唯一的通道。
穿过大门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都变得轻巧起来。顺着“五十间道”向外，我见到了那颗大柳树。
最终，我停留在河堤上。
我捂住了脸，身体不住的颤抖，我依旧无法哭泣，张着嘴像是风箱一样极力吸取空气，诚然我已经不需要呼吸了。
我不受控制的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跌跌撞撞。
“啪嗒——”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这声音清脆，如同钟鼓在我脑海中敲响。
我茫然的看着四周，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往外渗着诡异的蓝色，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也是诡异的蓝色。
紧接着，我的记忆开始混乱，身体也不受控制。
不知何处而来的侍女们围绕了我，为我披上了华丽的衣衫，持伞的男人搀扶我，走向了返回杏园的路。
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已经解脱了么？”这声音宛若从腔子里逼出来一样。
一步一步，我走向曾经的梦魇。
我努力控制自己，我拼命想让自己停下来。
侍女七手八脚抓住我的袖子，拉扯我的手，推搡我的背。
“起来，起来，去游街。”她们重复着这样的话。
无论我如何挣扎，终究还是迈入了杏园的大门。
一瞬间，灰白的世界染上了色彩，灯火通明，纸醉金迷。我的肌肤变得白皙，衣衫变得更加华丽厚重。
我似乎可以被人类看见了。他们看到了我，全都露出痴迷的神色。
“我曾经是这笼中的鸟儿。”我喃喃自语。
身体依旧不受控制，我迈着优雅的步伐，向前走去。
这个方向，终点是那为我而起的高楼。
那是我华丽的鸟笼。
可金丝雀已经死去，连羽毛都化灰。我明明已经离开了杏园！
这究竟是怎么了？
终结我的噩梦的，是一位阴阳师。
他看出我身不由己，他的式神们攻击着那控制我的诡异力量，却并未伤害到我。
感受到自己逐渐可以掌控身体，我努力的将自己的力量输送给他的式神们。
随着灵力大量的流失，我的身体开始疼痛，满头青丝逐渐变成白发，虽然没有满身褶皱，但是我清楚这种感觉。生前最后的一段时光，我便是如此，浑身病痛，满头白发。
我无力的扑倒在地，我捂着头，似乎就能缓解钝痛。我再没有力量去帮助那位仁慈的阴阳师了。
我大体知道我是怎么样了。
逢魔之时，我怕是已经变成怨灵了吧。
被净化，也好。
起码不用担心残生无聊，也不用担心来生为人。
“认命吧，你的命运本该如此！”
看我扑倒在地不再前进，持伞人恼怒的踢打着我。巨大的伞抽打在我的背上，每一下都比在缨红屋受的惩罚还要痛。
我惨笑。
打吧，打吧。
让我魂飞魄散。
“她是我们的摇钱树！”持伞人叫嚣着，“休想带走她！”
阴阳师大段大段的念着咒语，净化着我身上的禁锢。他的式神们联手，让持伞人逐渐变得自顾不暇，落在背上的抽打渐渐减少。
随着控制我的诡异力量彻底消失，我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人死后会变成鬼，那么鬼死了，是什么？
魂飞魄散么？
我期待着。
再度苏醒，我在一间和室中。看陈设，似乎还是在杏园。
“啊，你醒啦，我去叫晴明大人。”抱着巨大蒲公英的女孩羞涩一笑，迅速的跑出去了。
我爬起来，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衣衫整齐。
女孩说的晴明大人，就是昨天那位仁慈的阴阳师大人。随他一同进来了，还有一位美丽的大人。
这位大人衣着华丽，除了那不寻常的耳朵，看着分外像人类了。我多年沉浸在女人堆的眼光来看，纵使这位大人化作女装……他是个男子。
我向晴明大人表示了感谢，并表示了自己想做些什么报答。
“你曾是杏园的花魁，可知道那传说中的不知火吗？”这位美丽的大人问我。
“是阿离。”我回答。
或许这些身怀奇异力量的人更在意的是大妖怪不知火，而我在意的却是得到自由的阿离。
“哦？你认识她？”
我摇了摇头。
“我是没有资格去艺妓的那半城的……我只是有幸观她一舞……”
我开始诉说我知道的事情。曾经我十分羡慕甚至嫉妒的一切，如今已经可以平静的说出来了。
如今早已过了逢魔之时，现在正是清晨，阳光普照大地，万邪皆退。
我已经感受到了，长久以来束缚我的力量消失，我不再是地缚灵。我并非毫无见识的女子，我猜测，昨天借着逢魔之时那滋生的阴气，我已经挣脱了束缚。只可惜我到底太过弱小，阴气反噬，勾起执念，差点就成了怨灵。
原来我深埋内心的执念，便是身为花魁的一切。这执念被我压制许久，如今反噬自身，竟这般凶悍。
枉我自傲，只道自己无欲无求。
可笑，可笑啊。
如果我失去意识，彻底被控制……
不，没有如果。
就算是死，我也要作为自己而死去，而不是以一种怪物的姿态。
待和两位大人说完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小心翼翼的询问起昨天我的情况。
我得到了理想的答案。
我终于可以，海阔天空，哪里都可去得。
拜别的时候，阴阳师大人说：“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到我家里来。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妖怪，大家都很和善。”
“谢谢您，晴明大人。我记下了。”
我并没有去和姐妹们告别。
可是我并不知道旁人的束缚到了多远会被扯断，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扯断那束缚的。我无法帮助姐妹们获得自由。
比起我的萎靡，姐妹们似乎更看得开一些。
“待我们能出了杏园大门了，也试一试就好！”
我叹了口气。
“姐妹们切记坚守本心，不要失了心智啊！”
“到时候我们结伴而行，一个看顾着一个便好办了。”
“此法可行。”
姐妹们七嘴八舌的商议起来，末了，一人拉着我说：“阿菊，你若离了杏园，千万莫再回来了。”
杏园是我们的梦魇，一旦可以离开，不愿再回首的噩梦。
我重重的点头。
心下不置可否。
苦难日子，你觉得痛苦，它也就痛苦，你觉得坦然，这也便坦然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逢魔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