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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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劫
天边那颗星星陨落的时候，我看到了元尊嘴角神秘的微笑。
“神树之巅的夕瑶女神啊，你终究也耐不住寂寞了么？”元尊还是用着他一贯的嘲讽语调，双眼淡淡地望向天边那一抹淡紫色的轨迹。对于神——或者准确的说——是对于六界中的任何生灵，他始终如此，不曾更改。
我闭上双眼，那抹星痕便印入脑海，刻在心头。
“神星陨落。以后修罗海中的六道轮回，自有她一番历练之处。”元尊抬手指指流星坠落的方向，道出那夕瑶女神的去处。
“那么好？将军不也是……”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便住了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元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他嘲弄似的语调，可那短短的十字，却是让我浑身一凛！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纵使是生离死别般的苦痛吧，又怎么敌得过这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说什么永劫之死，其实真正永劫的从来都不是死，而是生。
“千世轮回，万世孤独啊……天帝的判罚，从来就不会轻。”
元尊仰起头，脸上是更为讽刺的笑容。
头顶上的星辰胆怯地变幻着光芒，那抹星痕却依旧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我垂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妄想用沉默掩去一切的不安。
“还是做散人好啊！逐青。我们生于六界，又超于六界，我们既可以像神魔一样不老不死，也可以像凡人一样喜怒哀乐。逐青，只要我们愿意，什么都可以。”
元尊的条件依旧那么诱人，我闭眼，却懒得再去心动。
散人，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容颜，却注定要看着身边的一个个人变老变丑，直至□□消亡。
散人，真不知该说你多情好，还是无情好。
逐青
“小娃娃，随我去做散人吧。”
三千年前，东街又脏又乱的巷口，元尊向我伸出一双手，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笑。
“为什么？”像很多的孩子一样，我抬头问他。
“天地既容不得你，你也不必忠于它。”元尊附身，意味深长地看向我的眼睛。不同于其他的孩子，我的眼眸生来就不是黑色，而是蓝色。那本是天与海的颜色，却被这里的人视为妖异。十七岁，我长了十七年，却也流浪了十七年，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人手里到另一个人手里，有一次被人贩掳去卖到牙婆那里蹲了半个月，最后竟是被她原原本本地送了回来，我还记得牙婆皱着眉头时滑稽的表情，她说：“人还是还给你罢！你看那双妖异的眸子，我根本卖不出去呀！”
是啊，那些买家只要瞥去一眼，立马就会头也不回地走人，不管牙婆怎样磨破了嘴皮，我那双妖异的蓝色眼眸，始终是祸患的根源。
天地容不得你。
我盯着面前一双玉手，沉沉吸了口气，把自己的小黑手靠了上去。他的大手裹着我的小手，我傻傻地笑，殊不知这一握，便将我的一生颠覆。
“逐青，这是你的名字。”元尊抬起我的脸庞，却依旧对着我的蓝色眼眸目不转睛，“多么高贵的颜色啊……这等尤物，怎么可以让它放在六界里糟蹋？”
由心一阵暖意。我眨了眨眼，在元尊的眼睛里寻找着自己的倒影，然后，对它说：今天开始，你就叫逐青了。
窃仙
“诸事有得必有失。要得散人之体，就必先失凡人之躯。逐青，你可舍得？”
做人太苦。我点头。
“六界之中仅有三处可凝神塑体，一是鬼界的转生道，二是魔界的淬灵池，三是神界神树。神树是万灵之源，六界中以此为佳。逐青，你可是要去那里？”
要做当然就做最好的。我点头。
“好，逐青，我们‘窃仙’去！”
元尊的白发随着他的笑声放肆飞扬，我却在后面一个劲儿地皱眉：“窃”到底是个不好的词吧，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稀里糊涂地就跟了他？
天地容不得你。或许这六字就是我最初的来由罢。天地不容，那就叛天叛地，纵你是神仙人鬼妖魔，能耐我何？
元尊向来桀骜张扬，拂袖间便将我的元神渡了出去，握在手心。仅仅十七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感觉，不疼也不痛，只是眨眼间的功夫魂魄就与□□剥离了开来，匆匆忙忙地赶向另一个躯壳，去接受新一轮的重生。
“神界的神树还有三千年就要结果了，你就呆在这里，哪天等果实结了，便是你重见天日之时。”
得令睁眼时，元尊已把我封入神树枝干，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暗快压得我窒息。三千年，那是凡人不可及，不可想，更不可知的漫长。
“天上七日，人间千年。我所谓的三千年，只不过是这神树中的二十一日罢了。可是这二十一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只因你现在是元神，未等神树结果千万不可出来，不然最后塑出来的是什么我可不敢保证了。”
元尊的声音从我心底响起，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功夫，我心里的每一丝胆怯竟都被他看了去。黑暗之中，那般的了解，更令我胆寒。
寂寞
神树上有个神女，叫夕瑶，这是先前元尊就对我说过了的，那时他正说着世间万物的愚蠢自欺，讲到神界的时候尤其提了一下那个拿着镇妖锄的夕瑶神女，他说她是六界之中除了天帝以外最蠢的生灵了，单单地就为了一棵破树，孤独地站在神树之巅守护了它千年万年。元尊还说若是换做了他，他当即便会一锄砍了那棵树，尔后扬长而去，任他世间万物毁于一旦。
我听得一身冷汗，心想普天之下能做出这种事来的，大概也只有元尊了罢。
虽然有过准备，但当我亲眼看到她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心中一颤。不过，那已是我被封入神树之体第十四天的事情了。
前十三天的日子过得很快，我窝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喝的是天仙玉露，食的是紫菁玉蓉膏，唯一不快的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叫我好生煎熬。神树上有个神女夕瑶我是知道的，但很奇怪每隔两三天便会有一个男声在外面响起，那口音我不反感，因为单是听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便能让人浮想出一幅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还应有淡淡的英气。
“臂膀上这一道伤，似乎比先前又深了半寸。”那是夕瑶女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神树间的微风，微弱地拂过听者的脸庞。
“但是我在这一招里同时折了他的腕刀。”那充满了英气的声音响起，随即又是毫无忌惮的笑，“这道伤，值！”
“痛吗？”夕瑶的声音忽变得轻柔，轻柔得像是一场易碎的梦。
“这点小伤算什么？夕瑶，我守了那魔界入口千万年，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一个能令我拔剑的对手，与那千万年的寂寞相比，这点小伤算什么？”
夕瑶沉默了，我能想象她眉角漫上的愁：千万年寂寞着的，又何止那神界将军一个？若换做了元尊，只怕又是一剑劈烂了那入口，落下一句‘天下苍生干我何事’ 后扬长而去罢。可惜天地之间能做到他那样的毕竟只有少数，更多如夕瑶和那个将军，天下苍生，总有他们不得不背负的东西。
“寂寞最蚀人心，何况是神。”
夕瑶的这一句话说得特别小声，从头顶上幽幽传来，颤抖着，无力着，就这样飘散在周遭的黑暗中了。
将军的声音每两天便会响起，他们之间的对白却总是在重复，我听着，一边在心中勾勒着那神界将军的面容，一边替夕瑶女神的痴默默惋惜。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将军要去赴一个魔尊的战约，临走照例来神树向夕瑶告别。神界私斗的后果他心中是知晓的，但正如夕瑶说的那样：寂寞最蚀人心，何况是神。将军他耐不住。
夕瑶的心与神树是相通的，一声“别走”我听得真切，不过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换成了一句“我等你”。
谁叫她是夕瑶呢？天地间最痴最傻的夕瑶。
不去做神，可好？天下苍生算什么？比不过你眉眼间的一抹微笑。
我想，若我是夕瑶，或许就会这样对将军说。任性就任性吧，若我的任性当真能留得住他。
傻夕瑶。
沧华
黑暗的树里我分不清天明和日落，想必这东西神界也不会有的罢，总之漫长的等待后，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传来，带着一则惊天骇地的消息。
“飞蓬将军与魔尊在新仙界私斗，致使神界天门无人看守，魔族趁机来犯，现已被天将镇压。天帝大怒，誓要将飞蓬将军捉拿归案，水碧将军已经带兵去了……”
一边夕瑶良久没有声音，神树间的风却在越吹越厉。
我再也呆不住了，稍一动念，周遭的黑色竟瞬间坍塌，一缕白光射进来，照得我一阵眩晕。
“什么人！”夕瑶刚送走来传话的蝶仙，回头惊见于我，一时握紧了镇妖锄。
“你们说将军……怎么了……”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眼睛，却发现光毫无遮拦地穿过了自己的掌心，这才意识到三千年未满，神树还未结果实……我违约了。
“还没有身体吗？看来修炼还不是很久。”夕瑶眼底流光一闪，又接着问道，“究竟是何人将你的元神封印于此？我守了神树那么多年，竟没有感觉出来……”
“将军怎么了！”适应了外界的光后，我又问。
“你……”
“傻夕瑶，傻夕瑶！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天下间真是没有比你再蠢的生灵了！”
夕瑶怔怔地看着我，低头，沉默良久。
“永劫之死。”她说，“天帝对神一向苛刻，这是最重的惩罚。”
“会死？”我一惊，几乎站不稳脚跟。
“不，相反，他会去人间经历轮回七苦，恋无可恋，方是归途正道。”夕瑶的脸上没有表情，很难相信她就这样道出了恋人最后的结局。
“那你呢？”我问，“即使不去找他，连最后一面也不去看他吗？”
夕瑶又是沉默，良久摇头道：“我答应了天帝不离神树半步……”
“傻瓜，傻瓜！天帝算什么东西，你们要是决定了在一起，谁能阻拦你们！”我从未想过我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怒字当头，我不得不说。
“也有很多人这样说我，从我决定守护神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夕瑶坐在神树之巅，微风拂过她倾城倾国的脸，趁着这般的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守在一处千万年，纵使倾城倾国，又有何用。
“很傻是吧，即使身为天神，也有身不由己的事情吧……我们终究不是对方命中要守护的东西。宿命，我们敌不过。”
人何以与天斗？未想这话要是放在神的身上，竟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一时语噎，未成形的身体开始在空气中涣散，我低头，想这些日子的修炼到底是付诸东流了。为了我的任性。
一股绵柔的掌力瞬时裹住了我，元尊的身形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我微笑，想他连神界都来去自如，六界之中怕是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了。
“两个傻子。”他说。眼神瞥过我，带着他惯有的嘲弄。
夕瑶没有出手，就这样淡淡地看着他。元尊的力量如何，她很清楚。
“我只是来带这个不听话的徒儿走，你身上有风灵珠，我不会自讨没趣。”元尊拂袖，我的元神便又被他收回掌中，“七日之后，他会回来取走风灵珠。尔后，缘尽于此。你是天神，不会不知。”
元尊的话总是要震撼到我，那话里漠然的语气尤其。
“这是命，永劫，是他命中的劫数。而我夕瑶，只是这七日之后来渡他的人。”我透过元尊的指缝看她，看她倾国倾城的美，却只能埋没在千万年的寂寥之中。
元尊淡笑，屈指一弹，一粒棕红色的树种便送入了夕瑶的掌心。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枯萎成灰……几刻之间一季的沧华就在夕瑶的掌心度过了。她双眼迷离，看着掌心寸灰，五指合了又松。风儿偏偏不遂她愿，刮起手中的锦灰，留下一片空无。
“花期虽短，却仍有一刻芳华可寻。而你夕瑶，你的生命注定冗长，是否决定就像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到头？”
看遍一世芳华后，夕瑶如亲历，再次沉默，纤手一转，掌心是一颗淡绿色的珠子。
“我等他七日。若是那时他还记得我，我便会跟了他，再不管这神树，若是他忘了，那便真真的是缘尽了。”
傻子，到头来也不知自己去争取。我听到元尊心里在讥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