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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一桩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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舀星楼上,谢梨洲就着窗外的红霞喝酒,一喝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倒也不客气,把酒壶一扔就躺到旁的矮榻上呼呼大睡。酒壶摔在地上碎了,千鹤上前收拾,嘴里还说好在知道这人喝醉了就要摔酒壶,特地给拿的是便宜货。
山主瞧他这样子,知道他今天是想云婴了。
云婴与山主不同,一年中有七八个月都生活在帝都,是太皇太后跟前长大的红人。她着实美丽,也多才多艺,是能使帝都一众公子哥儿朝思暮想的人物。天子也青眼相加,多次在太皇太后跟前说要在合适的时机给云婴和太子赐婚,众人都乐见其成。哪晓得后来越王到访,闹出了那么多的事儿!
要说越王端凌,也真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否则云婴也不会注意到他。同时也是个多情种,不顾身份痴缠于她。彼时云婴不过十六七岁,哪里禁得住一国之主缠磨,当时就私定了终身。
事情败露也是凑巧,外出狩猎的太子撞见二人同游郊外,举止亲密无间,仿若恋人。从来众人都说云婴是太子妃无疑,他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当时就进宫添油加醋地报告了一切。若是天子心胸广阔些,或是两国的关系再好些,说不定就赐了婚成秦晋之好。可惜越国在南境虎视眈眈,甚至还挑起过战争,哪容得下这场相爱?
云婴立时被软禁,又由禁军统领亲自押送回花钿谷。路上,她就逃了,后来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竟然就到了南越,做了越国王妃。又过了几年,听说越国王后忧虑过重病逝,她便顺理成章地坐上了一国之后的位置。
若说她贪图王后之位,可是嫁与太子,将来也是帝后。帝国版图之大,国力之盛,南越远远不及。若说是一见钟情要白头偕老,可越王妻妾无数,至今在国内仍是年年选美。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谢梨洲一觉醒来,在舀星楼上望着星星想着十几年前的往事,心中的愁绪不减反增。今日早些时候,越国使团过土羊城时,他亲眼见到了云婴的儿子端白。
十五六岁的端白站在那里,风度翩翩,如玉般温润。他一瞧见就知道,只有云婴那样的女子才会生出这般的孩子来。可惜,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都同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些年,舅舅可好?”
端白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倒是令他十分意外。他躬身答说很好,近来要成婚了。端白听了这话,不曾说什么,笑笑就走了。他很想问问他的母亲,可马上被拥上来的使节围住,根本脱不开身。他是守疆的大将,使团过境,他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按理来说,真想说上两句,也不是没有办法的。说到底还是谢梨洲失了勇气。无论云婴过得好还是不好,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分别,都只有痛苦罢了。
这一番思来想去,天边已泛鱼肚白,像是个晴朗的日子。他起了身,碰倒了椅子,倒是把门外候着的小厮惊醒了。
一通收拾,谢梨洲下了楼,漫不经心地往水阁走。走了一半,身后的小厮才反应过来,道是现如今山主住在西头的寝殿里,水阁已赐给空蝉姑娘住了。
空蝉就是那个逃了婚却又扮作丫鬟入谷的女娃娃。他听到这,步子仍往水阁去,心里的好奇腾腾地涨,先前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走了没多久,见山主在散步,身边还伴着个小姑娘。
光看背影,看不出好坏,但姿态却像是十分活泼可爱的性子。山主向来性子冷,身边有个这样的可人儿倒是不错。
“山主因何起得这么早?”谢梨洲远远地高声问。前面的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看他,他借机把空蝉瞧了个清清楚楚。果真是个可人儿,年纪虽小,模样却已经是十分的美丽,不愧是苏家和百里家的后人。
山主不曾回答,千鹤却在一旁说,还不是空蝉姑娘,大清早地过来找山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空蝉已红了脸,羞得抬不起头来。
“什么大清早?你瞧瞧这日头,还早吗?”山主倒是护妻,听千鹤这么说便忙着给空蝉洗白。
这一来二去的,谢梨洲心里明白了几分,却没有收敛,赶着问道:“不知何时能喝到二位的喜酒?”
明明晓得婚期!时至今日,山主这才明白损友之损。但转念一想,何不借此机会同空蝉表白一下心计,便说:“近了,十几日之后你就能喝到了。到时候定让你喝个痛快!”
谢梨洲听了却不大高兴,板着脸说:“你自己成婚了自己高兴,今后就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这喜酒看来是喝不痛快了。”
两个人说得热闹,半晌才想起来另一个当事人始终一言不发。一看,人已不见了。千鹤在一旁哈哈大笑,显然乐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说人走了有一会了。山主一愣,刚刚光顾着和谢梨洲耍贫了,竟没注意到她溜走了。
正想得出神,谢梨洲不忘感叹:“以山主的功力,竟一个女娃娃溜走都没发现,看来心思已经乱了,当真乱了。”
谢梨洲的话不无道理,可听这话的人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山主望着他,眼睛里的冷意森森,不止如此,他还提议两人在饭后切磋切磋武艺。如此,谢梨洲忙噤了声,再不敢在此事上揶揄他了。
虽然没有多说,凭着多年的交情,谢梨洲却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他很高兴,多年孤身一人的山主也有了惦念的人,但愿那人也不负他。正高兴着,又想到了云婴,这高兴就淡了,慢慢化成了酸楚。
送走了谢梨洲,山主难得地感觉到无聊,正想着要不要去水阁,水阁的主人自己来了。
空蝉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大殿,瞧见只有他一个人,有些意外。意外很快就消散了,她并不太喜欢那个将军。看着像个粗人,可性格却并不粗旷豪迈,倒是有些喜欢揶揄人。
食盒里是一些糕点,她亲自做的。刚入花钿谷时,她曾奉命做过许多,可他一口没吃。这件事,她耿耿于怀了好长时间。
“我刚吃过饭。”山主端着茶,看了看点心,并不打算尝。
空蝉皱皱眉,问:“当真一口都不吃吗?”
“吃,怎么可能不吃,刚刚千鹤都说了是你亲自做的。”他连忙改口,放下茶,挑最小的那块尝了尝。软糯甜腻,不是他喜欢的味道。他有些为难地咽了下去,望着桌上的几盘点心,也皱皱眉,服软似地说:“点心这些东西,我向来不大喜欢,尤其是甜腻的东西。我这样说,绝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吃,只是我实在不太喜欢。”
他说的时候竟有些紧张,不过空蝉并没有注意到。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心情也跟着甜起来,倒没有因为他不喜欢而不开心。她先是坐到榻上,大概觉得不大舒服,最后干脆斜倚着躺了下来,说:“山主对我的态度,变化可真大,去土羊城之前还没有这么容忍吧?”
说完话,直勾勾地盯着他,想看他的反应,更想听他的解释。
山主看着她的模样,唇角不由得上扬,这丫头倒是不懂得试探之道,每次都是这么直接。想了想,他回道:“去之前,我还在犹豫娶不娶你。不瞒你说,我本来想说服梨洲娶你的。结果他不要,我只好自己娶你了。现在这般待你,也是破罐子破摔,毕竟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所以现在这样对我,是因为已经把我当作妻子了吗?空蝉完全没有理会山主的故意戏弄,只听到了结果。
帝国的女子十四五岁就出嫁了,也有晚一些的,多是达官显贵之人,比如云婴十六七也不曾许人。空蝉想了想自己马上就要十五岁了,成婚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感觉有些亏了。她又拿了一块点心,问:“山主心里果真没有其他人?”
“昨个儿我不是同你说了吗?”他不由得感叹这妮子是越发地直接了。
“那我就嫁给你吧!反正我也没有喜欢的人,嫁给你不愁吃穿,还有身份地位。”她说着,却差点被点心噎死,好在殿内候着的丫鬟机灵,冲上前又是捶背又是灌水。
一通折腾,总算没被噎死。她的脸又红又白,坐在榻上分外的尴尬,也不敢看山主。可山主却敢看她,还眼带笑意。不,不止是眼睛,他整个人都在笑。
真好看!她在心里说,嘴上却一句话也没有,偷偷瞥了一眼,又转过去了。为什么会被噎住,还不是因为明明心里情窦初开,嘴上却不肯承认的缘故。
宽泛地讲,对他的喜欢,不是一朝一夕的。早在幼时,她得知了这纸婚约,心里对他就有了许多朦胧的幻想,而今,这些幻想倒是成真了。再加上,在花钿谷中,人人尊她敬她,一点儿委屈也没有。比之江南百里家,真是好了千倍万倍。
一言以蔽之,她的喜欢,此时并不纯粹。她晓得,山主也晓得。
两个人都没说话,长时间的相对静默。不,空蝉并没有静默,她虽不言语,手上却不停,不时倒杯茶,又取点心,吃得不亦乐乎。
山主瞧着她,想到她吃个点心都能噎到,此时又片刻也静不下来,当真还是个小姑娘。数日前,她还隐藏身份的时候,表现得低眉顺眼,和现在可真是大不同。他喜欢这种改变,乐得看她露出十几岁的年纪应有的天性。从此,护她一生,令她无忧,也算是对得起已逝兄长的嘱托了。
大约十四年前,她只有六个月的时候,苏煜从江南来了一封信。信中回忆了二人的相识相知,很是感伤,最终将女儿托付给了山主。
彼时山主还不是山主,是十八九岁的少主人。他接到了信,看到苏煜透露自己可能时日无多,几乎要落下泪来,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可苏煜并没有等到他的回信,也没有等到他去到江南。
武陵山上,一座小小的坟茔,里头躺着的竟是一代剑圣,真是无限凄凉。他祭拜完苏煜,赶到百里府中,亲自提了亲。毕竟是南境之主的独生子,百里家不敢怠慢,允了,还承诺定当好好照顾她。
这婚约本该是无上荣耀,可惜百里家对苏家父女的怨怼实在太深了。
他瞧了瞧还在吃点心的空蝉,忍不住一笑,道:“莫吃了,小心晚饭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