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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欲望养厉鬼,深情喂长风 ...

  •   欲望养厉鬼,深情喂狂风。

      (一)

      天历三十九万四千七百二十一年立春,天帝润玉悟太上忘情,当日,新日东升,神光冲霄,四海潮生,十方霞涌,诸天光明。天帝润玉照见六界,众生低眉,恭贺天帝证道圆满,位比三清。同日,玄洲仙境,上元仙子应天道誓,问明道心,免雷劫,升上神。

      天机府,缘机仙子低眉,咏唱天帝功德,待天帝化身消散,才抬头看向第九重天,天帝证道所在。忽地又望向玄洲方向,惊呼一声“坏了”,低头开始掐指捏诀,演算天机,缘机头上冷汗层层,却不肯轻易放弃,继续窥测天机,直到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黑血,才中断法术,不再勉强。

      “两万年了,邝露丫头身上的牵机引藏不住了。”缘机叹了一句,抬手拿出灵药平息体内元气,又赶紧捏诀闪身前往玄洲去问问情况。

      “您来了,快请进。”缘机一到玄洲就听见邝露的传音,心里嘀咕着不愧是被天帝亲自调教过的人,刚晋升上神就能感知得如此精准快速,迈步走向玄洲结界,结界果然没有阻挡,轻易就进去了。仙境内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芳草青碧,花海缤纷,灵气如雾,万物有灵。缘机受已经灭道的太巳仙人所托,万年来来过玄洲多次,每次都要感叹上元仙子真真受天帝看重,舍得把如此仙境赐予她做封地。

      “恭喜上元仙子大道更进,得升上神!”缘机来到上元府,开口就贺。又见邝露独坐院中老桃树下的白玉凳上,面前的白玉桌上的两个杯子还茶香了了,就知道刚刚帝君照见到此处时定是免了邝露的咏唱,不仅如此,还在此与其喝茶叙旧了一番。缘机对此见怪不怪,天帝对上元仙子总是多几分感念的。

      “仙上快别来羞我了,我用十万年才修了个上神,说明资质愚钝,哪里值得您来贺了。”邝露见缘机来了院中,忙挥诀换了套新茶具,起身相迎。

      “你个小娃娃不老实,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升上神?你发那么个上神誓,把晋升机遇全赌在天帝陛下身上,花个十万年真不冤枉!”缘机边开口调侃,边走上前去,坐到邝露对面,看了看换上的茶具,又说:“我又不是天帝那般正经人,喝什么茶。难不成我缘机如今这般地讨人嫌,小露珠竟是舍不得用红曲甘露招待我了?”说着还挤眉笑得亲昵。

      “仙上哪里的话,我这不是听说,最近仙子仙女们被月下仙人‘情定三生’的话本感动,纷纷请求下凡历劫。仙上既要安排命理,又要推算天机,怕您十分地辛苦,才特意把我玄洲特有的宁神茶拿出来招待仙上,哪里是舍不得那几瓶红曲甘露了,仙上净会冤枉人。”邝露听缘机挤兑自己,知她与是与自己亲近,边笑着和她调侃,边施施然把桌上的茶换成了酒。

      “有兴欲沽红曲酒,无人同上翠旌楼。好酒!好酒啊!”缘机拿起巴掌大的琉璃瓶,看着里面鲜红可爱的酒液,仰头吞咽,竟是一口气喝完了一瓶。缘机放下酒瓶,脸色酡红,已醺醺然有些醉态,只见她捏诀一扫,便脸色如常,眼神清正,醉态全无了。“这天上的酒就小露珠你这儿的红曲和月下仙人那‘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的桑落可以入口了。难怪你爹太巳平时最自傲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瑶瑾端方的女儿,以及酿了这么一方玉壶丹心。”缘机说着,又拿了邝露面前的那瓶慢慢品了起来。

      “爹爹要是知道您这么推崇他的酒必定会很高兴。”邝露虽笑看着缘机仙子饮酒,说起已故的太巳仙人,眼神却是悲伤落寞。

      “你爹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两万年前他在灭道之际用尽其毕生所悟,织成一道牵机引,让你能避开天机,存活于世,又向我交代了你母亲死去的真相,把你托付给我,我只怕轻易不会原谅他!”缘机看出邝露的伤感,突然开始说一些陈年旧事。

      “仙上以前是不是与父亲有什么误会?”邝露从缘机仙子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了不得的故事,她虽然知道自己是因为牵机引方能存世,却不知其中缘由,只以为是父亲早年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敌人,遭受了一番恶毒的诅咒,如今一听,好像又与母亲的死扯上了关系,不禁大为疑惑。

      “唉,都是老一辈的故事,却累得你要辛苦躲避天道探查,靠着牵机引才能苟活于世。我可怜的露珠儿,如今你天道誓被应,天道必然已经感应到你,如此一来,牵机引已经不起作用了,你告诉我,还有多少寿元?”缘机仙子却不急着解释前因,只问今天来此的目的。

      “仙上果然是为此事而来,不满您说,天道仁慈,许了我十日之寿。天道誓一事,是爹爹跟您说的吧?”邝露一开始听缘机说起天道誓就知道瞒她不住,也就没想过要瞒,听她问起寿元也就如实说了。“十天么?”缘机听到这个数字,虽早有预料,却还是难受,眼里的疼惜都快要溢出来了,又讽刺一笑,说到:“仁慈?瞒了它两万年,让你升上神,却只给你十日寿命,确实是仁慈啊!呵呵…”

      “仙上,我没事。两万年的岁月本就是爹爹为我争来的,我早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能有十日时间给我留作告别,我已经很开心了。你还是跟我说说爹爹和母亲的事吧。”邝露听出缘机话里的讽刺之意,怕她对惹怒天道,忙安慰她,又问起爹娘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于神仙而言,恨天怨天瞒天讽天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娘名叫息荷,本体是斗姆元君道场里的一株红莲,听元君讲经有感,悟道生灵,化为人形,成了元君座下的最小的弟子,法号婵娟子。”缘机感邝露体贴,也知道是时候与她说明那些往事了。

      “你娘是后天生灵,命有一劫,神君便一直把她拘在道场里,想推算出解决方法后再放她出去历练。当时我师父,上一任司命之神,和元君交好,常带着我往来道场做客论道,我也逐渐与你娘相识,彼此引为知己,结为金兰。”缘机品着酒,眼神渐暖,笑谈着那些已经消失在久远年月里的人和故事,语气竟难得正经。

      “你娘性子活泼跳脱,又热情懵懂,终于耐不住清修寂寞,趁元君闭关之时偷溜出来找我。我那时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哪把什么禁令放在眼里,也就大着胆子偷偷收留了她。”缘机在说到“意气风发”时,猛地灌了口酒,又继续说道:“没想到这一收留就一个不小心把你娘弄到下界历劫去了,我一时着慌,又学艺不精,竟乱了天机,连我师父都头大,弥补不了了。”

      “当时你爹已经在下界修了几千年的仙,是一个劳什子大派的化神老祖。你娘刚好掉到人家洞府门口,他一摸根骨就知道你娘是千年难得的修仙奇才,就拐了你娘做徒弟。你说做徒弟就算了吧,后来他还把你娘拐了做老婆!”缘机说到这里渐渐激动了起来,邝露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爹娘居然是师徒恋!

      “要不是等斗姆元君闭关出来,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你爹早被元君座下的大小弟子教训得渣都不剩了!最可恨的是你爹飞升后还拉着息荷来谢我,说是多谢我为他们掩了天机,特意来谢谢我这个媒人!媒人个鬼啊!妥妥的黑历史啊!把姐妹赔了啊!把我气得,要不是你娘拦着我,我当时就卸了他的狗头!”缘机说着,又灌了几口酒冷静一下。

      邝露听得欢乐,虽然缘机说得气愤,但也听得出对爹爹并无怨怪,也好奇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让缘机仙子那么不待见爹爹,就开口问了句:“后来呢?到底发生了何事让娘亲香消玉殒?”

      缘机听了邝露的问话,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想到好姐妹的逝去,有些低沉地开口:“这样过了十多万年相安无事,直到出了一个变故,让息荷直接身死道消,再无回还之力。”说到这里,缘机深深地看了邝露一眼。

      (二)

      “那个变故是我?”

      邝露一时沉默,她记得,娘亲在她十岁那年消逝,她一直以为是她们母女缘分太短,从未想过自己竟是母亲早逝的罪魁祸首。十年岁月对神仙来说实在太过短暂,那时她又太过年幼,记忆里关于娘亲不过几个片段,娘亲喜着红衣,爱跳剑舞,如一枝红花烂漫,连风云也叱咤。那时爹爹也不是那般苍老模样,在娘亲死后才一年老似一年,后来还一个接一个的纳姨娘,不是红衣翩翩,就是舞姿飒飒,或是荷香袅袅,个个青春俏模样。

      缘机见她沉默,知她难过,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不必太过自责心伤,都怪命运弄人。你不知道,你娘亲那时同你一样,靠着牵机引才能活下来!”

      “娘亲与爹爹不是一直圆满吗?怎会如此?”邝露有些惊异地问。

      “是啊,怎会如此?我不知道,你爹也不知道,唯一知道这事的元君当时在闭关,你娘把它瞒得死死的。等到瓜熟蒂落,你出生时动了天机,你娘才跟你娘解释她修的本是无情道,本不该动心动情,可她落入凡尘时不仅与你爹结发,在元神回归时还放弃了杀夫证道的机会,沦落成了弃道者,难存于世,是元君不忍最小的弟子消逝,施了只有尊者能用且一生只能用一次的牵机引才救了你娘一命。”缘机拿起酒瓶喝了一口,继续将始末娓娓道来。“你娘瞒着不说,是在拿命在赌一个可能,天道不会放过她,但也许会放过你。可惜,她赌输了,她与你皆不过十年仙寿。”

      “我们都是十年?那为何我还在?且牵机引被破不是只有十日寿命吗?”邝露听得仔细,一下听出了漏洞,便开口问询。

      “小露珠不要着急,我没有说错,你这条命啊,来得实在太不容易了。至于十年与十日?你也不想想,你娘的牵机引是斗姆元君这一尊者层次的人织的,而你身上的是你爹织的,你爹虽是上神,可就算他倾尽一生所悟,斩了自己的天命也不过勉强施为,还需拜托我隔个几千年就来给你缝缝补补,修改天机,可见其中区别,有这十年与十日的区别也就不足为奇了。呵呵,天道,也是势利眼呢!”缘机本还想嘲讽几句天道不公,却见邝露听得面无血色,神色衰败,眼神哀切,不知说错了什么,忙闭嘴看她。

      “仙上刚才说,我爹爹斩了自己的天命?您告诉我,我能免于夭折,是不是也是娘亲斩天命换来的?”邝露前面还能冷静倾听,听到斩天命时再难以保持平静,面色刷地就白了,急切地想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斩天命,是断绝一切仙缘,散尽所有功德,与前尘再无一丝纠葛。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爹爹娘亲只是普通的身归混沌,也许千万年后还能再续一场父女缘分,如今却突然知晓,自己的父亲母亲为了救自己,也许都没了仙缘神生,散了功德福分,以后只能生生世世在凡尘苦海里挣扎沉沦,只留自己茕茕一人,面对漫漫仙生,一时只觉得心痛难忍,悲绝灌顶,以前的爱恨坚持竟都仿佛失去意义,痛悔自己这一生竟是天煞孤星,都没有给父母亲人留下半分福气。

      缘机见她如此神色,心生不忍,开口安慰她:“小露珠,你不要太过着相了。你娘亲斩天命用血契一术让你和太巳同生连命,是不忍,不忍你太小,不曾见过世间美好就早早散于世间。你爹用牵机引为你续命,既是不舍你白白送命,也是不舍你娘一人在世间受苦啊!他们求仁得仁,虽不圆满,却也是轰烈潇洒,不负一生。他们这么做,皆因爱你,你莫要太难过。”

      “我如何不知他们爱我,我只是难过,他们爱我如斯,我却从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女儿。”正是因为懂得父母爱之深切,邝露才更加伤心难受,愧疚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傻孩子,息荷想要的怎会单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呢?她必是希望自己的孩儿能活得开心,过得快活的。至于你爹每次劝你嫁人也不过是担心没了他,你会少了依靠而已,在确定你深受陛下信任又位高权重后不也收敛了许多吗?你也活了十多万年了,怎么还没悟出,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太巳府的邝露这个道理呢!”缘机抚着邝露的背,轻声又仔细地把道理讲给邝露听。

      “先是我自己?是啊,哪一次爹爹犟得过我呢,还不是什么都依我。”邝露擦了擦眼泪,又向缘机仙子道谢:“多谢仙上今日将父母缘始告知于我,更感谢您这几万年的看顾了。”说着便双膝跪地,郑重地行了大礼。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快快起来罢!”缘机见此赶紧要拦,奈何邝露执意要拜,只得受了这个大礼,“你既已知真相,我也不必多留了,这就告辞。还有十日时间,你,保重!”

      “多谢仙子体贴,我知仙子好酒,我时日无多,酒窖的酒放着也是浪费,仙子若不嫌弃,自去取吧。”邝露被扶起来,听缘机要离开,知她体贴自己,不愿耽误自己仅剩的十日时间,也不多留,只把玄洲存了十万年的好酒都打包送给她,仙子必是欢喜,不会拒绝的。

      “你这小机灵鬼,就会讨人欢心,这是吃准我拒绝不了诱惑啊,罢罢罢,我这就去把你的酒窖给搬空咯!”说着就捏诀消失在原地,想必是去搬酒了。

      缘机离开后,邝露独立良久。玄洲,风开始喧嚣,云在翻涌,雨在瓢泼,生灵忙乱,万物同悲。院子里虽无风无雨,那些昙花却也缩作一团,不敢打扰玄洲主人的静思。

      良久,邝露抬手掐诀,消失在原地。

      (三)

      珠峰,玄洲最高山峰。一株巨大的槐树盘于峰顶,主干高拔,叶如圆盖,巨伞擎天,树上挂着一串串白黄的花束,幽香邈邈,花雨缠绵。树下是两座坟茔,黑玉的墓碑上写着“严父太巳慈母息荷敬立合碑以慰哀思”的字样。

      邝露跪在墓前,头抵在墓碑上,压抑的悲伤终是冲破了界限,眼泪无声无息的开始掉,她想开口说说思念,喉头却始终哽咽,开口全是泣音,索性咬紧牙关,免得扰了这里的清净。待到泪止,已过了数个时辰了,她伏在地上,眼睛干涩,难以睁开,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必是狼狈不堪。

      邝露发泄完了情绪,忙捏诀打理自己一番,重新跪得恭敬,拿出一瓶红曲甘露,倒在墓碑前,开口陈情:“爹爹,娘亲,露儿不孝,今日才知自己累及父母,方存一命,却少有爱惜,及至命殒将至,才惊觉自己亏欠良多,无以为报!自父殒,儿心生惶恐,时时问己问天,‘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如今已知,是因为露儿从那时起就成了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之人!爹爹,娘亲,不孝女邝露惟愿你们此后生生世世都能岁岁平安,日日喜乐!”邝露嗓子干涩,声音嘶哑,却坚持说完了一大段话,又把倾酒于墓碑前,行了三次稽首礼。

      邝露在父母墓前跪了一天一夜,待次日天色将明,方起身打算离去。离去之前,邝露施法在墓旁建了个魂冢,冢里是自己的一袭落霞锦,黑玉碑写着“太巳府邝露”五字,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墓,算是与自己的一次正式告别。

      一切弄好后,邝露转身离开,这里,她以后都没有机会回来了。

      (四)

      邝露枕着手臂,躺在一叶扁舟上,任它在浩荡的洞庭湖上随波飘荡。周围人鸟俱寂,雪花飞扬,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她没有撑伞,任雪花散落在她的脸上。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邝露想圣人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却觉得天道不是不仁,只是残忍。它让神仙被时光偏爱,却又让他们都永远赢不过时间,所有荣耀、屈辱、爱恨、悲凉,都融入沧桑,多少欲说还休事,尽付与无常。

      这是邝露下凡的第七个冬天,也是凡间的终点。这里于她,既没什么要见的故人,也没多少可说的故事,但又恍惚觉得,这里才是故事的开始,很久很久以前,那位仙人落下一滴泪,刚刚好就砸在她的眼角,她静静地站着,翻涌的深情都开始沉默。

      湖上风止,雪落无声,湖中忽现一点亭,亭里也是青衣人。彦佑坐在湖心亭,面前是酿好的绿酒,烧旺的火炉,他看着渐近的小舟,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惊扰洞庭君了,实在过意不去。”邝露在看到湖心亭时就施法加快了船速,待小舟停下,见到亭中布置,又想到彦佑吟的诗不禁又开口打趣:“多年不见,彦佑君还是这么雅致。”

      “见笑见笑,只是没想到万小露珠你万年不出玄洲仙境,竟然会来凡间晃荡,实在是怪哉。今日我刚好又在洞庭湖休眠,感知到有故人要来,当然得出来尽尽地主之谊。”彦佑是个开朗的性子,和谁都自来熟,况且邝露确实是值得一见的故人,也不恼她,只和她说笑。

      “我闷在玄洲还不是为了修炼,前几日终于得升上神,当然得出来走走,透一透气。”邝露也无意告知他自己寿元将尽,免得扰了人的兴致就不好了只推说自己修炼有成,出来走走看看。

      “还是不太对劲,按你的性子,出关必是先去见我大哥润玉,怎会独自下界顽耍?而且我听说陛下最近到魔界与魔尊商量着退位之事,忙地要死,没道理小露珠你不会去帮忙啊?不对劲!不对劲!”彦佑歪着头打量邝露,想要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们莫不是闹了什么别扭?”

      “彦佑君,你莫要笑我了。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你还不懂吗?”邝露听到天帝要退位心里还一惊,继而又不动声色地道:“是啊,陛下要退位,我不支持。如今六界太平,海晏河清,帝权变更恐生动荡。陛下执意如此,就让我下界来了解一番自己这些年修的天文历法,顺便看看这一桩功德业有无需要改善的地方。”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那你可有什么收获?”

      邝露沉默,她在人间七年,历了春秋,见了风雪,与日月晤谈,与草木厮磨,听了一场场爱恨,看了一次次别离,可这人间烟火,山河远阔,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天色渐晚,上弦月出。

      “彦佑,我资质愚钝,用了十万年才修了个上神。你问我此次人间一游有什么收获,说实话,除了‘天下太平,民生安康’或者‘好生天地德,立极帝王功’,我真没有什么可答的。可是,”邝露停了一下,转过身,走到亭边,对着湖水照了照自己,手指抚了抚耳朵,又伸进冰冷的湖水里拨弄,指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开口轻轻说,“可是啊,尽管没什么大出息,我终究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的。在那些久远的故事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输的那一个,直到有一天看镜子才知道,我并不曾输过,因为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一直陪在我的爱人身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做神仙真好啊。”

      彦佑一时哑然,只得回应:“做神仙么,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啊!”

      邝露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米酒,热酒入喉,人间的米酒微甜又暖,竟是意外的清甜好喝。

      “素闻洞庭君一曲萧声断人肠,邝露来人间学了一支剑舞,一直没有机会展示,今日月光雪色皆好,不知彦佑君可愿为我吹一曲?”

      “美人相邀,固所愿尔,不敢请耳!”说着就化出一支碧萧。

      轻扬的萧声起,邝露化出冰魄剑,飞身踏上湖面,只见她秀足过处,冰莲朵朵。萧声幽幽,动人心魄,青衣临风,长剑胜雪,青丝如瀑。萧声悠啭,若虚若幻,身姿曼妙,轻回婉转,长剑飘逸,玉袖生风。萧声急转,水眸凝冰,皓腕轻轻,剑影森森,豪气干云似侠,潇洒疏狂若仙。最后萧声渐断,如泣如诉,悱恻缠绵,女子腰肢袅娜似弱柳扶风,玉颜轻转若姣花照水,剑附身后又添几许风流。

      “如何?”邝露收了剑,踏水回亭,步步生莲,风致亭亭。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邝露挑眉,也不谦虚,只答句:“多谢!”

      邝露与彦佑此夜围炉夜话,两人都是好酒爱戏之人,互相品评对方万年来收藏的好酒看过的戏文,聊聊仙人八卦,说说六界奇事,好不开怀,直到天明,方才告辞。

      (五)

      天界,布星台。

      邝露刚与现任夜神交接好,今晚由她来布星,她曾兼任夜神多年,布星之术还是天帝润玉一手调教,至今未忘,或者说,与他相干之事,她从未忘记。

      今日大雪斗木獬,要布六星斗宿。邝露抬手捏诀,将星石一个个有序地挂上夜幕,不过片刻,天上星石就呈现人马状,如将军御马,又如帝王掌座。斗,北方“玄武”七宿之首,又称“北斗”,寓意天下太平,国富民安,是个不错的星宿。

      布星台寒风飒飒,邝露随意席地而坐,拿出一瓶红曲甘露,暖暖身子,等着十日前约好的仙人来赴约。

      前天,邝露在人间见完彦佑,又去笠泽见了鲤儿,将自己这些年积累的各种法器珍宝,借口自己已升上神用不到,留了一半给他。另一半放在了璇玑宫,吩咐仙娥过个几日再打发魇兽去拿。

      至于月下仙人,她把她收集的所有话本戏文都给了他,本来还想还他一根红线的,却被他拒绝了,说是已经有一根了,另一根再不收了,她也就没再勉强了。十万年前,月下仙人送了她一根姻缘线,她自己又求了一根红线,用作祝愿。姻缘线她自己收着,这么多年蹉跎下来,竟是没有送出去过。祝愿线倒是送了人,却没想到早就被退回去了,也是,本来就是自己硬塞的。

      邝露勾唇笑了一下,眉目深深,施法拿出姻缘线,看了看,想着自己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活了十万年,连递根红线,求段姻缘的胆子都没有,只能巴巴地送个祝愿,还被退了回去。邝露想着,自己这神仙做得真不怎么样。

      突地,布星台的结界处进来了一个白衣仙人,邝露心心一乱,忙撰着红线站起身来。

      本以为是天帝应约来了,却原来是现身的是缘机仙子。

      “小露珠看到我好像很是失望啊,真是好不让人伤心。”缘机仙子见邝露那一脸紧张像哪里不知道她等的不是自己,就开口调侃道。

      “仙上说笑了,邝露哪里失望了?”邝露被说的脸上一红,还是倔强地否认了。

      “是,没失望,是我看错了。”缘机笑应着,拉着邝露坐下。

      “仙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邝露开口问,毕竟自己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嘱托的了,他对缘机仙子来找自己也有点好奇。

      “是有件重要的事要忘了问你。”缘机脸色一肃,“牵机引的另一个后果,不知你知不知道?”

      邝露沉默以对。

      “你爹没有说天道拿走了息荷七情六欲三火中的哪一样,我也不是很了解,来问问你现在可知你要失去是哪一种?好让我为你投生转世早做打算。”

      “我也只有模糊的预感,大概是三火之痴。”

      “痴?三火为不善根之贪,不净根之嗔以及不慧根之痴,少了可能还是好事,于你的修仙有好处,再加上你多年的功德,过人的慧根,不过百年又能有灵,千年我们就又能把酒言欢了。”

      “那时的我就不是我了。少了痴心的我又如何是我呢?”邝露笑笑,仰头灌了口酒。“这样也好,没了痴,就不会动情生爱,无爱则坚强,无爱则洒脱,以后再无深爱之人,做个潇洒快活的神仙,也挺好。”

      这会轮到缘机沉默了,这是转生,不是历劫,虽有灵却无魂,所有记忆散进时间长河里,再也找不回了。神仙哪里斗得过天道!

      星石开始扭转,星光渐渐暗淡,黎明将至,邝露的身形开始消散,她期待的白衣天帝失约了,她的红线,再也送不出去了。

      邝露伸手,想把红线递给身旁的缘机仙子,泪水砸在红线上,“往后生生世世,惟愿再无深爱之人。”

      缘机想要去接,却不想还没碰到,红线就一分为二,断成了两截,一时错愕。

      “没事,这是天道应我所求呢,没事……”邝露呢喃着,想要冲缘机笑笑,安慰一下她,意识却开始消散模糊,恍惚间有一位白衣仙人奔跑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欲望养厉鬼,深情喂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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