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修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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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注定山河动荡，兵戈不休。
小皇帝根基未稳便急于削藩，促使自己的叔叔寻了借口起兵谋反，而又听信书生诳言，想汉景之时的八王之乱未成祸端，只觉得平定皇叔靖难能有何难。
殊不知那，周亚夫安在哉？武王安在哉？
于是亲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路向南，势如破竹，不日兵临皇城。
他是本朝官员，胸有千丈气，腹有万卷书。奈何不得宠信，十数年官场沉浮，坎坷不断，费劲心血熬至高位，却难得实权，仍是碌碌。
真真儿是个壮志难酬。
剑拔弩张该是图穷匕见的夜，一路血战风尘仆仆的王军在城外扎好了营，从容地在繁星点染穹庐笼罩的京畿睡下。
而那高高城墙里的人们，注定今夜难眠。
城里的一处幽静小院，灯火摇曳。
三人喝着酒，痛骂亲王不忠不义。
忠君之心固然有之，也难免私心为自己考量。
如今的地位可是熬了不知多少年，送走熬走多少挡路人才爬到的位置啊。即便无权，也是心血使然。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日亲王破城，他们又该当如何。一朝触及自身利益，哪有不费心。
他醉得摇晃，勾着好友的肩膀哭着。
好友也絮絮叨叨地和着他骂。
另一位则端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只是掉泪。
对于城内诸人而言，今宵月隐无光。
夜已深，他于好友处告辞归去，连夜奔向城外的燕军。
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是史书传记上的乱臣贼子，也或许青史留名一代明君的肱股之臣。
还需要心理斗争吗？
多年的冷落早已磨去了他对皇帝的期望，胜负那么清楚了。
其实他也没有得选。
次日，守城的亲王旧识大开城门放王军入城。
皇宫在冲天火光里晃动，明黄琉璃瓦纷纷落了地，和在墙柱燃烧的噼啪声中，有种令人战栗的壮烈。宫墙愈发的红，大门上的门钉映着大火，闪烁着耀眼的金红色。
小皇帝自此不见踪迹。
很快新帝登基。
新朝伊始，皇帝励精图治，铁腕治国，天下太平安定。
大一统之时，帝有心修一旷世大典，虚左以待一堪当大任的编者。他想起了这个深夜投奔的俊杰，提拔其官职，将这修书一事放手全权相交。
他不负圣望，主持修书，遍览天下名著，寻大儒考证，撷精华入书。或缺书少卷，便于索皇帝处，无有不应。
时逢立春，帝赐其金绮衣，恩宠更甚。此后进言，无有不纳。
立储之事许久未决，帝多疑难定夺，召其商议。二人入室密谈，未得其间细节，不过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满腹才学终得展，半生抱负尚有成，王予宠信，人加青眼，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连诋毁也是，终是到了该来的时候了。
为臣者以无人臣礼被下狱。
十数年的宦海沉浮竟是毫无长进，帝王心思难测，可见是亘古真理，一脉相承。
身陷囹圄，度日如年，在青史上留不下点滴笔墨，连碌碌都免去，成了真正的无为。
他的壮年时期被牢狱捆绑，皇帝的宠信，大臣的恭维，都成了过眼烟云，一朝随风而散。他的心凉了，有许多衷肠难诉，上不达天听，有许多谋略想言，可未至帝王心坎间。纵使才情满腔，为国惆怅，也不过官场过客，大梦一场。
岁初将军上呈狱囚籍册。堂皇大殿被鹅毛大雪压得寂静无声，只余纸页翻动，忽然，皇帝抬头看来，将名册随手扔在书案上，册子的背脊碰掉了一只毛笔，骨碌碌滚掉地上，落地无声。他一指其中名字，斜了眼问将军：“他，还在吗？”
那支毛笔不当不正地卡在了将军的视野边缘，将军刚有些发愣，听了这话，会意，退出殿外去了。
那是他九年吃过最好的一餐饭。是十几天前年节时分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狱卒将他引至前堂，将军亲自提着食盒为他摆好。
食盒最下层还有他最爱的酒，醉江南。
他看着食盒上的官用雕花，恍然，拿着筷子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两支筷子敲在一处，声音细不可闻。许久，他颤着唇开口：“大人……，这是皇上要让我回去了吗？”许久未说过话的声音像发了潮，沙哑地抖着。
将军不答，敛着眉只将饭菜往他面前推了推，拿过酒杯给他斟满了酒，在他对面落座，将酒杯塞到他手中：“不必多想，吃吧。”
他欣喜若狂，放下筷子，跪直了朝东方郑重一叩。眼泪滴到饭里，咸得发苦。
将军为他斟了酒，近十年未沾过酒的结果就是，不消几杯，他已醉了。摇晃着站起身，他在脚镣的当啷声中往门外走去，曳着一条腿，轻轻地唱到：“正月里来好看花，新官上任坐州衙……”
屋外的雪积了厚厚一层，从昨日午时至今，鹅毛般的大雪和着飒飒的北风就一直未停。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下来，染白了四十七岁不得志文人的发。
他跌倒在堂前的石阶上，单薄的身子嵌进雪里，却没感觉到疼。
将军站在门口，眯着眸子注视着他醉倒在深冬的街头，闭了眼躺在雪地里，颊上还挂着醉酒的红晕，灯影映着白得刺眼的雪花。
正月十三的雪下得真大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修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