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闽生十八年

2、亡国人（一）

　　宏大而空寂的宫殿里，午后的阳光擦着殿前的屋檐漫过旧时青砖和波斯地毯，攀上漆雕书案，卸了劲儿流淌到毛笔架子上，停在那不动了。午时阳光如冕旒，细小的灰尘在亮暗交替里旋转舞蹈，门前青石阶被明黄的阳光一照颜色更显厚重。桌角昆仑玉雕的盘龙摆件在阳光里透着轻盈的亮光。
　　北方的暮秋温暖而有风。
　　她呼啦地吹进来，屋子被灌得满涨，像丰收时节田埂上装满豆子的麻布口袋，满是沉甸甸的温暖与惬意。挂在檐下取百鸟朝凤之意精工雕制的木质长风铃在风中摇曳，挂着银铃的末端都飘了起来，带起接连不断的细碎铃音。
　　他托着腮，手肘支在书案上，把玩着一支湘绣书画扇面的竹扇，迎着斜斜虚挂的日光，看着那摇晃的风铃。
　　‘皇兄走了十七年了。’他想。
　　他本就虚焦的目光彻底散了开去，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橙红色温暖光影。

　　书案正中是一叠奏折。
　　最上一封，是江西巡抚上的，无非是与他汇报今年的旱灾灾情，抱怨赋税太重，境内又多了几支农民起义军。他就今年收到这样的奏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国运将尽，他清楚地很，可前些年的中兴到底是给了他些希望。就算是只有一点点的可能，又有哪个皇帝舍得放弃呢。
　　第二封，是总督上的，说明镇压起义结果，请求调集军队和粮草。要说这总督，也是个说的上的传奇人物，本是科举出身，白面书生一个。可赶上这国势将倾的时代，书生也学起了阳明先生，文武兼修，大抵真是在领兵打仗上老天爷赏了几分本事，倒是游刃有余，为他分了不少忧。
　　再向下一封，那第三封，是驻边将领上的，近年狄族不时来犯，着实劳心劳力，是个例行的功罪报告。那句老话讲起叫趁人之危，这外族一看国内混乱，便想趁此分一杯羹，镇守边关的将领近些年的压力也着实不小。好在这位身经百战，有资历有胆识，更加上将门无犬子，更是将这北边儿打理得相当不错。
　　第四封，是监军上的，是对将领的弹劾，杀伐太重，放纵兵士枉顾军法。言官便是如此，无事也愿意生事儿，其实他也明白他们的想法，此类最典型的就是祖辈上遇见的那种杀身成仁只求青史留名的愚蠢，再稍稍差些是将这些弹劾的经历视为政绩，他日被贬或是日后与人提起，也是一份谈资，他自己启用的自小一同长大的将军，心性如何他怎会不知。
　　第五封，是禁军统领今早新送来的，那奏折的对折处的纸已被他翻折得发软。乃是起义军围困京城的军情奏报。

　　他放下奏折，站起身抚平外袍，在殿里踱起步来。明黄色的广袖衣衫在屏风和如烟的帷帐间时隐时现。
　　他停了步子，看那屏风。屏风共七扇，尽是苏绣。
　　头一扇上绣的是雪下青松。白绫横铺天接地，翠玉星镶素云端。
　　二一扇上绣的是富贵花开。姹紫嫣红争奇艳，万国来朝至堂前。
　　三一扇上绣的是烟霞清芬。美人爱之不可见，裂素写之明窗间。
　　四一扇上绣的是槛外红梅。婀娜身段朱红裙，不拘约束向阳生。
　　五一扇上绣的是姬庄盎然。瓷为肌来玉为骨，雪映腮颊白粉红。
　　六一扇上绣的是金英傲霜。秋后西风愈强劲，携得隐逸七分香。
　　七一扇上绣的是残荷承雪。叶枯又逢连夜雪，花落仍盼明日晴。
　　‘可真是好啊。’他低低的念叨。伸手覆上残荷干枯的茎。

　　今日的太阳要落下了，屋内的阳光几乎尽数溜了出去。
　　他去寻那亮光的边缘，正红的光影落在明黄的外袍上，暖融融的。
　　宫殿群之上，半边的天幕都是火一般的红色，另一边，则是消减安宁的深蓝。
　　他沉默的走着，身后跟着个战战兢兢地小太监。
　　就想起前些日子的罪己诏‘用回天心，以救民命。’
　　就想起自己少时即与官宦相斗，费尽心机，命悬刀尖。
　　就想起无数个难眠的，处理政务的夜。
　　就想起那日的御花园里皇兄在暖融融的日头下回头看他。
　　那时他手中雕的云燕，如今还在殿前随风起舞。
　　而他，却已经睡去了。
　　直到走到了宫城外围，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他的宫殿，他的国家，一寸一寸染上红色，又褪去红色，沉没在黑暗中。

　　次日，围了京城两日的农民起义军破城。
　　他们闯进京城，闯进宫城，闯进皇帝的寝宫。
　　书案上，还摊开着起义军围城的奏报。
　　满宫搜查的起义军在后山的一棵青松上找到了早已闭目的他。
　　清风无意来顾我，明月多情照大江。
　　十代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