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拂一

42、真假（结局二）

　　之后呢？

　　后来有很多人问我，之后呢？那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都怎么样了？

　　问我这个问题的，有随身侍从，有牵马童子，有街边偶遇的老人，有萍水相逢的乐师，或出于真心，或出于好奇，但都无例外想听美满的结局。

　　我便将它们编成了故事，讲给了那些想要听美好结局的人，而至于其中的细节则由我编纂，时而真假难辨，时而张冠李戴。

　　许多年后我在淮南任职，某日得空去城外庵堂讲书，讲完书在廊下摘青梅，七八个小学童围过来，要听我讲故事。

　　我没什么好讲，便讲起往事，将其假托在其他的朝代，名字也做了更改，顺带杜撰了许多从来都不曾发生的故事。

　　有孩子敬佩温大将军，我便告诉他，温大将军扶持新主登基后遏制世族势力，在六十五岁时率兵北伐，攻破了洛阳和长安，打败了慕容家和苻家，江山统一，大业得成，完成了镇西将军师掖当年未竟之愿。

　　有孩子喜欢温小将军，我便告诉他，温小将军没有参加那场谋逆，而是返回荆州习兵练武，于前秦决战时杀死了苻溪，立下赫赫战功，成了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丁越陪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封官加爵，扬名四海。

　　有孩子欣赏罗含和顾悠之，我便告诉他，罗含回到荆州后便归隐南山，再无人知其影踪。每到春夏之交，常有村民看见晴日白鹤飞过，肆意翱翔，人们都说那是罗君章的化身。顾悠之返回家乡后游山看水，画艺精进，终于在某个夏夜，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两情相悦，结为夫妇。

　　有人钦佩萧央，我便告诉他，萧央在和前秦决战中建立府兵，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了威镇一方的将军。有许多女子仰慕他，称呼他为萧郎。

　　有孩子羡慕司马弦，我便告诉他，司马弦远离朝政，游山玩水，五湖四海皆留下了他的身影。他一生游走漂泊，没有定数。江山大定之后，偶尔故地一游，请朋友喝酒，相聚两三天，转眼又离去。终有一日和萧央看对了眼，两人抛却官位富贵，过上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有孩子喜欢斐韶，我便告诉他，斐韶设计北伐，一举功成，是温大将军最信任的谋士。未及三旬官居尚书令，和周闵言生有一子一女，一时风头无两，权势滔天。

　　有孩子提起苻溪，我便告诉他，苻溪虽然战败而死，但施政仁善很得百姓爱戴，他死后百姓替他建起生祠。师约战败身死，北地百姓叹其忠义，替他在苻溪祠中立了碑，参拜的人也不少，后来还被编入了武神榜。

　　一切看似都很美满，所有人都获得了美好结局。孩子们听完故事，兴高采烈的离开，我坐在廊下未曾起身。

　　有人自我身后而来，酒壶轻响，轻轻一笑：“阿令倒挺会编故事，谎话说了这么多，竟没人怀疑你。”

　　我道：“因为他们不在乎真假。”

　　对于你们而言，这不过是故事，你们想听美好结局，我便说给你们听。说完便罢，再多不过饭后闲谈，时间日久，谁还记得故事里谁是谁呢。

　　只有我知道，他们是真的，曾真实的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喜，让我忧，让我曾哭过，也让我曾笑过。

　　故事永远是故事，说给别人的从来都是假，留在心里的永远都是真。

　　没人喜欢听不好听的真话，我也一样，说好听的假话给他们听，也是在给我听。这都是我的谎言，一切的一切，一厢情愿而已。

　　他们结局并不像故事那样完美，但或许也没那么槽糕。

　　我将真实当做故事，将故事当做现实，讲着讲着，假的成了真，真的成了假，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了。

　　若有人好奇，我还可以编出一个个全然不同的结局来。

　　温大将军擅行废立，扶持司马裕登基，野心极具膨胀，将北伐之业抛于脑后，并不满足于丞相之位，反倒想自己做皇帝。司马裕不敢不允，便为他加九锡之礼。不想天不从人愿，病来山倒，就差一步，憾恨九泉。

　　温家因为温大将军谋逆而遭牵连，家族威势一朝尽丧。温大将军的两兄弟为夺权势，反目成仇，温琏五兄弟各自分派，内斗不止。温二郎被贬谪，余姚公主和温二郎和离返京。

　　温琏削去鹰扬将军之位，废为庶人，直到十多年后方才起复。彼时的他已不再意气风发，常年受朝廷冷落嘲讽，郁结于心，一朝发兵造反，推翻司马家的江山，替他父亲完成了临终遗愿。

　　丁越为救温琏而死。温琏当了三年皇帝，后来因部将造反被杀死于宫禁中。他一生不曾立过后妃，遗嘱和丁越同葬，陵墓不知何处。

　　温大将军谋逆未成，那便不会有后来一统江山之事。在很长的年月里，司马家一直把持江山，偏安南方。苻溪下旨师约南征，萧安时任丞相，萧央出兵迎敌，大破前秦。苻溪不仅没有英年早丧，而且收复了前燕，后来虽兵败于晋朝，但依旧把持整个北地，隔江和南朝对峙，寿终正寝。

　　萧央加封为将是真，但他并没有和司马弦在一起。至于司马弦的结局，民间有太多说辞，毕竟是东宫太子，日后还有可能登基做皇帝。有人说他浪迹江山而去，有人说他被废幽闭而死。不过自温元谋反想当皇帝大开杀戒后，他便永远消失了。司马裕生前再也没有提起这个儿子，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罗含回荆后于山中遇暴雨着凉，救治不及时，不久就去世了，半幅舆图志未完，也在一场天火中付之一炬。顾悠之四十岁才娶了第一任夫人，传言夫人美貌凶悍，不喜他沉迷做画，画一张撕一张。顾悠之离家出走，画完最后绝笔，醉酒落江而死。见过画的人说，画中有一妙龄女郎，温柔乖顺，好似九天仙女，可有却说，那就是他夫人。

　　至于郝士治，很是平顺，在外镇当太守，和平常官员一样，养家糊口，清清白白一生。传言一件奇事，某年他偶经姑孰，被困深山七八日，众人找寻不得都以为他死了。临到放弃的时候，一只色白如雪的老虎将他送出山中。众人吓一跳，揉揉眼睛，那只老虎却不见了。有人将其编成故事，讲给过往客商听，传名于天下。

　　温大将军不曾谋逆成功，斐韶当然也不曾位极人臣。他在温大将军谋逆之时，及早辞官脱身，并未受到过多牵连。温大将军死后，朝廷爱惜其才华，想要重用他，不巧赶上父亲新丧。孝期过后，朝廷欲起复他为临海太守，加宣威将军，他都没有接受，自此遍游剡地山水，操琴练字为娱，人称江左之秀斐疏结。三十二岁得病去世，周闵言一生无子，不曾改嫁。

　　或许这是真的结局，又或者不是。若有人再追问，我还能说出另一番结局来，可是是喜是悲，都已经过去，说也无益。

　　至于我的结局，更是不足道哉。

　　何为真？何为假？

　　谁又能分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