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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何为 ...

  •   虞倩的命是救下了,可成百口虞家宗族之命,我没能救的下。我渐渐意识到,这其中和斐韶不无关系。他当日只说温大将军欲行废立之事,却不曾说要废世族而把持朝政,弄得建康血流成河。

      我去向温大将军晓以利害,同时深知无用,因知斐韶才是谋主,他的话比我的更有分量,也更叫温大将军信服。

      朝堂之上文武众臣暗自较量,不再遮掩对斐韶的敌意,司马裕也几番意欲问罪,说斐韶假托病重,目无尊卑,虽被温大将军挡着,但眼见事情无法收场,我只得前去寻他。

      我走到床边时,他正闭眼小憩,左手握着一卷书简,是庄子的逍遥游,听见我靠近的脚步,他缓缓睁开双眼,眉目含笑:“时君来了。”

      我坐到床榻边,拧起眉头道:“可好些了?”

      他将书简放下,稍稍坐起:“比昨日好多了。”

      御医自外行来,说是来给斐韶诊脉的,我不由道:“不是说装病么,怎么真病了?”

      斐韶道:“风寒而已。”

      不去理他,我直接问御医道:“他身体如何?”

      御医道:“禀仆射,斐侍郎染得是风寒,的确不碍事。”

      斐韶瞧着我的眼睛,道:“我不骗你。”

      我盯着御医,御医又道:“不过近日有过劳之状,忧伤肝腹,须得静养,否则贻害无穷。”

      御医开完方子告退,我替他端上热水:“补药可多么?若不够,我叫人去我府上拿,前日温大将军派人送了好些补药给我。”

      我这边说的正兴起,隐约听见斐韶说了句什么,没听清,于是问道:“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斐韶拉紧外衫道:“我说,你的伤可全好了?”

      不说便罢,一说我豪情万丈,拍拍胸脯道:“小伤而已。”使得力气大了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斐韶将脸埋在茶水里,声音含笑:“如此,我便可安心了。”又说,“只是日后,莫再做如此傻事。”

      看他面色病白,拥着大氅坐着,大热的夏天,额际全是冷汗,我不禁又唠叨起来:“真不碍事?”

      他缓缓摇头道:“不碍事。”

      我并不相信,终是忍不住道:“起先是托病,如今是真病,可朝廷不管这些,温大将军用你帮他挡箭,你也便真挡了?可这样下去,何日是个头?司马裕就算迫于形势禅位,可萧安和王怀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御医说你这病是思虑伤身之故,疏结,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斐韶将目光移到床帘银勾之上:“我想什么,时君明知故问。”

      我沉默良久方才说:“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何非得如此?当日攻打都安,嫁祸给车寅,我本不愿承认是你之计,是因为我不敢相信我认识的斐疏结竟会变成手段如此狠辣之人。只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信了。”

      斐韶轻笑道:“时君这是在怪我?若不是设计除掉车寅,我又岂会成为温大将军的谋主,成就今日之功业?”

      这不是我是认识的斐疏结,我真想拽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何会变成这样,终于还是认输,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疏结,收手吧。”

      斐韶又笑了笑:“事到如今,时君觉得还有退路吗?”

      我摇了摇头,这样对他说:“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我怕,我怕你被牵连,怕你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身为谋臣,我本该效忠温公,绝不能有二心,可是他已不再是当日的温大将军了。你能保证他篡位后对你言听计从,大举北伐吗?且别忘了温家也是世族,和王虞萧三族又有何区别?再者他日登基为帝,你如何保证他不是第二个司马言?”

      斐韶瞧着我,眸中露出难解的神情:“自你十七岁那年立下收复旧土的心愿以来,我便一直陪着你,陪你走到今天。”

      我内心挣扎良久,终于道:“江山太平之愿,是你我年少时,一起承诺的誓约,你想实现它,我也想。”

      斐韶连着咳嗽半天,瞧我道:“你是为了世子,对不对?”眼眶绯红,眸中竟现出失望之色。

      我一时喉咙滞塞,只听他又道:“世子在你府中之事,我早已知晓。你当日说他为获父恩,不择手段,我本不信,如今看来,当真是不择手段,竟要你来求我。他父亲如今是皇帝,他便是东宫太子,这我无法更改。但是他当年为了世子之位,甘心放弃你,就不该肖想让你回心转意,骗着你来求我。他如此热衷于权势,我反倒不会趁其心愿,告诉他,不论他如何骗你,或威胁你,我都不会让他如愿得偿。想日后高登九五,叫他死了这份心,司马家的天下,我必然要叫他断送于此。”说罢,冷然送客,全然不似寻日淡然模样。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府,斐韶的话一直在耳边绕,绕的人心烦意乱。

      刚下马车撞见司马弦外出,他似是见我脸色不佳,上前问道:“谁给你气受了?”

      我这次没让他再躲,径直将他请回书房,就差没行个大礼了,第三次问出了我的疑惑:“世子殿下,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别骗我。”

      司马弦淡淡扫我一眼,我很乖觉地改了称呼:“端绮。”

      他这才很是受用道:“何事,阿令直说便罢。”

      我单手环胸,一手撑着下巴,走过来走过去,走到司马弦不耐烦时,终于说出了潜藏的疑惑:“你和疏结是不是早就认识?我说的早,是指你来荆州之前。”司马弦轻点了一下脑袋,我痛心疾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和他是不是有奸情,你抛弃了他,所以他来报复你?”

      不待司马弦辩解,我便盖棺定论,不由分说给他定了罪,吩咐下人收拾细软,把他请出了府宅,当然,我不会叫他流落街头的,自有人等着他。

      下人前来回禀:“世子刚出府,就被皇宫来的人请走了。说是奉了陛下之命,宣太子回宫。”

      我心下失笑,在我这享了半月清福,也该他跳进浑水里清醒清醒了,虽说有些不地道,但当下也没半办法。

      解决了司马弦,斐韶这边还误会着,得尽快让他相信我,无论如何,谋逆之事绝对做不得。

      我为了什么,能为什么,不过是他好好活着,陪在我身边罢了。天下太平若以他的性命为代价,这样的功勋无尚,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六月的建康正是雨季,雨水缠绵半月不停,我终于打定主意再去找斐韶,问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守卫将我堵在门外,说斐侍郎不在府内,和温大将军议事去了。

      来之前我已打探清楚,他已半月不曾出府,每日只是照常发令,叫各地搜捕逆贼而已,如今分明是不愿见我。

      下人替我撑伞,站在雨幕中,我缓声道:“你去告诉斐疏结,我就在这里等他,一日不见等一日,一月不见等一月。”

      守卫入内通禀,出来回话不见,我装没听见,继续等着。

      天色渐黑,雨越下越大,尽管有人撑着伞,斜密的湿寒终究缓缓蚕食衣摆,渐渐侵入人心。

      下人劝阻道:“仆射,回府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吃不消啊。”边说边叫人拿来披风,作势欲扶我离开,被我喝住。

      旧伤未好,心口一阵发疼,手心冷汗直冒,我却挺直了腰杆,看向紧闭的府门。

      一时间,周围景色皆消散。

      多年前的一件旧事,忽然浮上心间。记得那是斐韶成亲当日,阖府里我知道的最晚,从云绵庵赶到斐府,黄昏已过,新人入了洞房。

      穿过满院酒香和人群,我向着斐韶的卧房走去,灯笼高挂,红烛映窗,那扇门也如这样紧闭着,将我排斥于他的世界之外。

      那晚夜色很是清朗,月光洒落湖面上,碎玉流光,我在湖边枯坐整夜,直到天色露出鱼肚白,方才重返云绵庵。

      彼时收心而逃,如今却再不敢往后退。

      府门终于打开,昏黄灯火里现出一道清俊人影来,三步并做两步下台阶,淋着雨看我,似是无奈,似是气恼。

      落雨瓢泼,我将竹伞移到他头顶,扯出一抹笑意,瞧着那日清晨等了许久的人,我说:“总算没让我等太久。”

      斐韶将我领进书房,叫人替我换衣,自顾自坐回席上,吩咐人上茶。只待屋里剩下我和他时,他很是朗然道:“时君想问什么,就问吧。”

      不开口便罢,他一开口倒堵住了我。

      问什么?

      问他为何献策温大将军滥杀无辜?

      还是问他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亦或者问他为何躲着不见我?

      可他真的愿说吗?还是像那日那样,冷着脸赶我出府。

      我瞧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之人手执拂尘,如青山耸峙,形貌非凡,于是转开话题道:“画中是何人?”

      斐韶道:“此乃王太尉。”

      王太尉是王处和王茂的堂兄,国朝南渡时投降敌军,被推入深井而死。

      我皱眉道:“疏结为何看这画?”

      斐韶似是在对自己说:“如果没有他的余势,王氏兄弟又岂会卷土重来,使王家成为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

      我握住透冷的十指:“疏结今夜很是感慨?”

      斐韶笑了一声:“正如太尉之言,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不是冷心之人,岂能不睹物伤怀?山河零落,怎叫人不难过心伤?”

      他说着不愿见我,见了却直指正题,我亦不再试探:“温大将军擅行废立,说是为扶持朝廷,实则为雪当日文石城战败之耻而已。如今新帝继位,更该锐意北伐,而非别有图谋,心怀不轨。想当年祖父北伐,江山路远,连洛阳的城门都不曾望见。可如今洛阳既能攻克,收复长安指日可待。成功就在眼前,疏结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呢?”

      斐韶凝视着我,神情不变,片刻后轻笑一声,道:“时君终究是不信我。”

      我喉间一滞,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世上诸人,不信谁,我也不愿不信他,可是他可愿信我吗?

      斐韶微一沉吟道:“当日在金墉城我本就想对你明言,只是怕多一人知道,多一份危险。”

      他果然有难言之隐,并非欺骗,我心弦一松:“你且说给我听,怕不怕在我。”

      斐韶轻轻颔首,微笑道:“好,我问你,时君当真以为放弃洛阳是皇帝的旨意?”

      我反问:“难道不是吗?”

      斐韶道:“王虞萧三家大族,多少人把控朝政,左右圣意。他们在南方经营三朝,根基方稳,如何肯愿重返北方,削弱家族势力?”

      我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所以你才会针对他们?”

      斐韶以片刻沉默代替肯定:“皇帝被世族把控,不敢放手北伐,这才是根结所在。世族多存一日,北伐便一日不可成功,如蛆附卵,临死尚存。温大将军提议迁都之举并非空穴来风。迁都洛阳,临敌不假,但也可震慑北国,叫其不敢轻易来犯。可朝廷胆小至此,连派兵驻守也不愿意。天子偏安南方,骨头如此软弱,何以叫天下人直起腰杆?醉如刘伶饮酒,赤/裸于天地,行如嵇康缓步,玉山之将崩。玄言清谈,东山高卧,日服寒食散,夜奏无弦歌。江东士子自诩诗酒风流,却不知真风流者,非乃放荡,有风骨者也。”

      我相信斐韶,但却不敢相信他会思虑如此深。铲除世族,此事若做成,那便是星移斗转,大局变换,可若做不成,一朝惨败,尸骨无存。

      我去为虞倩求情时,顺便探听温大将军口风,得知他并不知斐韶谋算。两人目的各异,竟也能走到一起,可见斐韶花了多少心思。

      斐韶瞧向王衍画像,终于长叹一声,“天下如此,正是君罪。”

      我手下一颤,打翻了茶盏,一时间,心中溅起万丈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一刹间惊雷闪过,狂风四起。

      从水牢转醒至今,整好一年时间,这便是我一生中最波澜壮阔的岁月,后来的时光,再也不像那年那样多姿多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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