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者848

1、第 1 章

　　很久以后明子悉还是会想起那个流金铄石赤日炎炎的夏日。
　　那是他逃离主家、在外辗转的几年里，最热的一个夏天。

　　他还记得，那天的夜是缓缓的、悄无声息的罩在那座西北小城上空的。
　　同过往几年每一个平常的傍晚一样，他和孙超饭后外出散步消食。两个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漫无目的的游荡，不知不觉间就从红日西坠走到了薄暮冥冥。也不知道是谁在经过小吃街街灯骤亮的时候提了一嘴“我们去吃烧烤吧！”，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努力的挤啊挤啊挤，终于在小吃街最负盛名的烧烤摊抢到一席之地。
　　他们的位子在角落，抬眼四顾，小摊食客与街上风致尽收眼底。明子悉坐在这样的嘈杂喧闹里，恍恍然便生出想要立时溺死在这片人间烟火的念头。

　　直到一台宾利纡尊降贵的驶入这片地界，车上下来的人径直冲着小摊走来。
　　烧烤摊虽然色香味俱全口碑极佳，在小吃街乃至整个夜市市场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向来生意兴隆一座难求，但开着豪车西装笔挺的顾客倒是开摊十几年未曾有过。老板娘下意识吞吞口水，把手在油污的围裙上抹了抹，鼓起勇气上前招呼：“老板？吃点什……
　　”
　　来人却直接掠过了她，三两步站在了那张角落里仅坐了两人的桌子前。
　　“师兄。”男子修长手指微微弯曲，用关节叩了叩桌子，低声说道：“往生营召你速回主家。”
　　“我去，你谁啊？”没等明子悉开口，孙超先站了起来，借着酒劲骂了一句，顺手便拎起桌上的酒瓶，就要往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男人头上砸。
　　哪想人家眼珠都不曾稍转，伸手截了他的攻势不说，一个漂亮的反擒拿还将其按在了一片狼藉的烧烤桌上。于是孙超便被迫以这种及其尴尬又不舒服的姿势趴着，手也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被压在后腰。
　　痛！实在是痛！
　　尤其雪上加霜的是，孙超的脸正好又怼在了半盘新上的烤面筋上，辣油进了眼鼻。他不由痛呼出声：“啊啊啊啊啊啊！痛啊！明哥——救命！痛！”
　　“闭嘴！”男子冷声斥道。
　　孙超不服，挣扎着想逃离男子的控制，却被人家踹翻，伸脚踩在头上。男子一边慢慢碾压着脚下人的脸颊，一边及其耐心的警告：“再多一句嘴我就爆了它。”
　　他这才觉着害怕——之前喝了两瓶酒，见人奇奇怪怪颐气指使忍不住借着酒劲耍狠，哪里想到这位是这样的狠角色。于是只能听话的任人家的脚踩在自己脸上，虽然委屈却也不敢反抗。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烧烤摊前渐渐的就围了一层一层的行人，正吃着的食客们也都停了，齐齐盯着孙超他们。只有老板娘被这阵势骇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出，真情实感的紧张着小摊的桌椅板凳，其他人都怀着隐秘的激动与兴奋看着这场夜市长久未见的“热闹”。
　　好在明子悉终于是站起来了：“今日我不与你争执动手，是因着你背的是往生营的名头，奉的是主家的命。”
　　“师兄既知我得的是主家的令，便请行阿泽个方便。”男子稍稍欠了欠身，但语气倨傲，显然并没把他这个师兄放在眼里。
　　“放开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理了理衣领抬脚往那台过分张扬的宾利走去。
　　男子冷哼一声，将脚从张超脸上挪开，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如同一切短暂出现的美好一般，接到了人，那台限定宾利便毫不留恋的驶离了这片难说大雅的地界。

　　车子开出好久，明子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质问道“握住手腕让他不能动便是，非要在外面动手显能耐？”
　　“跑出去这两年，师兄倒是有人情味了？”
　　“顶着主家的名头出来做事，你该知道不能太张扬的。”明子悉侧头看向窗外，回应道。
　　又是训诫的语气。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明子悉不过是要被押送回主家的逃奴，严格意义来说，他此时的身份地位，是没有什么资格端着往日师兄的架子对承泽说这种话的。
　　不过碍着往日的威压，虽然子悉语气冷冷淡淡的，承泽还是被镇住了，一时没敢接话。
　　车内尴尬的气氛愈来愈浓，再次陷入死寂。
　　一个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所为实在不太恰当，若是有意追究，怕是又要担上不敬主家的罪责。不禁叹了口气，自身尚且难保，竟还有心情管人家的事。一个到底是被骇的不轻，做了这节外生枝毫无必要的事，难免不让刑司找着机会记一笔公报私怨家奴私斗，一时不禁冷汗涔涔。
　　好在相比交流，沉默的空气更让两人习惯。
　　主家向来不允许家奴私交过甚，因此即便是同期训导甚至是共事一主，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家奴平时基本不会交谈，沉默的相处模式于他们而言倒是更熟悉舒适。

　　车子驶进主宅的时候，已经是明月高挂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底下的人哪敢半夜三更为个逃奴打扰二少休息，于是明子悉按着规矩便只得在侧殿省室内跪省，等着二少明日醒了再作裁决。
　　承泽与执勤的掌刑师傅一同盯着明子悉腿了衣裤跪在粗重狰狞的铁链上，差事正式交接，才转身离了刑司侧殿向往生营去。明日还要向二少爷复命，回营洗净风尘怕是来不及睡太久，但又不能一身夜市独有的烧烤味顶着个黑眼圈面见主子，实在为难。
　　承泽暗自计较：洗过三次澡再喷点香水，明日该是不会有味残存——二少向来不喜欢近身的奴才身上有异味——香水控制的好的话到时应该也会散掉不会太冲。只是二少一贯不喜男仆化妆，黑眼圈如何遮住成了承泽眼前最大的困扰，只能尽量速度快一点争取早睡些。

　　这边明子悉跪在一片漆黑的省室，一动不动宛若雕塑。略微低垂着头，背却挺得极直，手也规矩的贴在腿侧，重心规规矩矩的压在膝盖处，以这样磨人的姿势沉默的等待着第二日来自二少的审判。他很清楚，等到明日破晓，若是膝盖上的铁链印记不明显甚至是杂乱的话，他将失去为本家求恕不被牵连的机会，直接被扔给刑司按弃奴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