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章·泪烬江湖》堕水鸢

1、毒（一）

　　山隐隐水迢迢，滇南大山，重峦叠嶂，苍山似海。
　　韶龄女子眼神灵动，白衣蹁跹，她气鼓鼓地踢走脚边石子，一撩裙角怒气腾腾地坐在了溪边大石上。日暮将晚，斜阳薄雾，可这条路她已经重复走了七遍。
　　石凝幽此次携了教主密令潜入岭南，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深入群山之中迷失方向。
　　相传滇南大山之中千里无人，是飞禽走兽和豺狼虎豹的天堂，迷失在深山中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生还。
　　此刻山谷之中夕阳夕照，雾气升腾，石凝幽不由得锁紧身体抱住双肩。
　　夜间是猛兽出没的时刻。
　　因着任务特殊，她身上只稍带了一些解毒的药粉未曾多带毒物，再加上自身武功本就不济，若是遇上野兽那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想来也是好笑，她江湖制毒第一人堂堂毒后极有可能因为迷路而丧生于苍山之中！
　　届时江湖中的传言不知会把自己传得多么脓包。她可是叱咤江湖以一手毒物让那些凡夫俗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人物！
　　性命可以丢，教主给的任务可以不完成，但是名声不能坏。
　　石凝幽越想越委屈，抱着双肩的手越发收紧，灵动的眼睛失了神采，她终于仰头对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苍山之中草木繁盛寂静无人，只有她的哭声在群山之中回荡、回荡、回荡。
　　此刻夕阳已彻底没入群山之后，只留一丝淡淡的晚霞余晖。
　　深山树木千万年无人打扰，参天而起，华盖满目，树荫所过之处满目俱是黑暗。
　　丛林深处有脚步踏过腐朽枝枯落叶声而来。
　　石凝幽嗪着泪望向密林之处。
　　因是泪眼婆娑外加夜色渐起之时，只见一道正黑影缓缓朝着自己走过来。
　　颤抖着拿起手中最后一包毒粉，她带着哭腔：“你是人是鬼？你别过来啊！”
　　脚步依旧，无人应答。
　　石凝幽内心惊惧，恐惧之下双眼一闭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
　　然而手中毒粉却没有撒出去。
　　她的右手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掌心之中。
　　这个手掌心带着人的气息，是在冰冷大山里女子坠落的心中升起的翅膀。
　　“姑娘莫怕。”耳边传来男子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里竟然有人！石凝幽诧异睁眼。
　　借着微光她打量着面前的人，眼前少年一身天青色衣袍，面容清俊消瘦，脸色白得出奇，一双眼眸沉静如九月秋塘，眼神中似又有一丝失望。
　　“活的人？”石凝幽哽咽，左手伸上前捏了捏对方脸皮。
　　少年好看的脸庞僵了僵，他将握着自己的右手的手掌收回，身子缓缓后退半步。
　　“活的。”少年嘴角笑意浅浅，“天色已黑不便出山，姑娘若不介意可随我来。”
　　石凝幽打量四周，最后一丝霞色已没，身侧溪流湍急，暮色下烟水空蒙。
　　天知道此情此景之下她多希望有一人能如天神下凡拯救自己。
　　“不介意！”说完似是觉得自己答得有些急切，她有些報然地捂住自己嘴唇。
　　少年并不在意，他露出衣袍下骨笛，将笛子的另一端递向她：“抓好了，前方路途不好走。”
　　笛身色泽清亮，应是由不知名野兽腿骨制成。
　　他握着一头，她握着另一头。笛子应是藏在袖中的原因，石凝幽还能感受到对方映在骨笛上淡淡的体温——一如绝境中丝丝缕缕的温暖。
　　“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在下住在这。”
　　“你可是苗人？”
　　“我是汉人。”
　　“汉人呀，我也是汉人呢。”
　　“……”
　　“我叫石凝幽，你呢？”
　　“……明羽夜。”
　　少女少男的声音在黑暗的山林中一问一答，传来淡淡暖意。
　　明羽夜……
　　今日以后这个名字终是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入骨流连，此生未尽。

　　来到溪流交汇处看到少年的两间竹屋时石凝幽才意识到，这苍山方圆几十里不过只明羽夜一个活人而已。
　　两间竹屋，一根鱼竿，这便是明羽夜在此生活的全部。
　　晚饭时分石凝幽碗里的鱼是他钓的，菜也是他种的，她很羡慕对方这样的生活。
　　抬头满天星辰，俯视苍茫大地。从小混迹江湖，以毒药践踏生命的石凝幽第一次感到了生的可贵。
　　石凝幽啃食着碗里普通的食物，觉得这是世间给人类最美好的恩赐。
　　明羽夜静静看着她，脸庞清俊却眉目含笑。
　　教主爱笑却皮笑肉不笑，顾二教主也爱笑却笑地老谋深算。
　　他却笑得淡然幽远，仿佛尘世都与自己无关，他与自己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石凝幽正在竹屋中熟睡。
　　四周寂静无声，气氛诡异肃杀。
　　身为毒后的敏锐嗅觉令她察觉到了异常。
　　这种感觉……很熟悉，是……师父！
　　石凝幽脸色一白，深入骨髓的恐惧令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此时骨笛声想起，门外传来异物滑过草地粘腻的声响。
　　明羽夜在外面！
　　石凝幽心神一凛，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打开竹门。
　　“嘿，丫头你果然在这！”
　　苍老的声音响起，石凝幽惊惧。
　　眼前老人须发皆白，衰老的面庞沟壑纵横，而他的身量却只有八岁孩童一般！
　　这不是她的师父石楠老人还能是谁！
　　此时他与明羽夜控制的蛇群对峙着，同时瞪着精光四现的眼睛看着自己：“为师研制的新药缺一枚药引子，特来寻你！”
　　明羽夜一怔，面前老人用毒好生厉害，竟是与石姑娘相识，愣怔一刹他准备撤手。
　　“不要！他是魔鬼！”石凝幽恐惧地后退。
　　石楠老人目光倏忽冰寒下来，同时双手成爪疾风般向她袭来！
　　他的指甲长的怪异，以与正常人极其不一般的扭曲的姿态生长，指间隐隐带着一丝黑气。
　　毒蛇们吐着灵活肆意的芯子袭向石楠老人，却在近身之时纷纷萎顿在地。
　　毒后的师父石楠老人应对毒蛇自是不在话下！
　　十多年来刻骨的惊惧蔓延至全身，石凝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脚步似有千斤重再也无法游移半步。
　　此时此刻明羽夜腾空而起闪身挡在石凝幽前方，他合掌而出与石楠老人结结实实对了一掌！
　　掌风过后石楠老人被打退两步，他却不以为意怪异地笑了。
　　“小伙子，吾乃苍陵城石楠老人。”他撩了撩花白的胡子，笑意灼灼，一双眸子喋血噬骨，阴狠毒唳。
　　“那是什么城？在哪？石楠老人又是谁？”明羽夜歪头，一连三问却是真正的纳闷。
　　他从小潜心修习蛊术未曾出过滇南，对外界一无所知。
　　蛊术了得，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石楠老人暗笑。
　　“凝幽是我爱徒，还请公子让开，让老头子我带她回家。”
　　“她看起来很怕你。”明羽夜皱眉。
　　“师父偶尔惩罚徒弟再正常不过，老头子我的徒儿胆子委实小了些。”石楠老人再道。
　　明羽夜眨眼，思踌片刻，道：“不让，她不想跟你走。”
　　“哼，黄口小儿！看看你的手心，不让也得让！”石楠老人阴森森道。
　　石凝幽惊恐地抓起明羽夜掌心，却是一愣。
　　明羽夜看了看她，眸光柔软。
　　他朗声：“区区毒物而已。”
　　而此时石楠老人却突然痛苦地捂住手臂翻滚在地。
　　原来在两人交手之时明羽夜便化解了他毒药的毒性，顺便将蛊虫从掌心种入了他的身体！
　　“小子你是什么人！”石楠老人神情痛苦难当，他一生纵横江湖头一回在毒物上输给了一个毛头小子！
　　明羽夜觉得，这世上解毒用蛊这一块，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废物。
　　“天极门，明羽夜。”他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不以为意。
　　天极门，明家。
　　眼前的少年，是天极门的少主！
　　他虽不曾离开滇南，但江湖中人对他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天极蛊，百鬼巫，喋血术，何敢触？
　　这十二字便是江湖中人对天极门最恰到好处的形容。
　　“明少主饶命！”石楠老人听闻是他赶紧忍住钻心刺骨的剧痛跪倒作投向状，“您若喜欢这丫头那就送给您！求明少主解蛊！”
　　外行人或许不明白，但他这个毒术独步天下的人内心却是非常清晰不过的。以毒术对抗天极门最高深的蛊术不过是以卵击石。
　　毒术对抗天极门少主……石凝幽目光一凝，她不由想起十几年来的往事。
　　在投入伽蓝教之前的日日夜夜，眼前这个老头狂笑着给她灌下一杯又一杯毒药，她反抗复又割断她的手腕脚腕，在他心情好时又会给她解药，为她接骨续筋
　　这么多年来她在他手底下受尽折磨，她不过是他以毒养着用来练毒的一个药人。
　　时至今日她的血液依然含有剧毒，这些毒素浸入骨髓，每每毒素发作都是蚀骨疼痛。
　　“明公子可否将他的性命交给我？”石凝幽目光冷然，语气含恨。
　　看出她的不对劲，明羽夜神情一怔，似有疑惑。
　　“他用我的血液养毒养了十多年，拜他所赐，每个月我都要忍受毒发的痛苦。”石凝幽冷笑。
　　石楠老人气急：“她胡诌！”
　　“呵！”明羽夜笑了，似是觉得很荒唐，“以身养毒？你万死难赎！”
　　本是淡然的少年眸中杀气迸现。
　　见状暗道不妙，石楠老人强忍着痛苦起身欲逃，却在站起来的刹那复又委顿倒地！
　　从他手掌心种进手臂的蛊虫在主人的催动下钻进血管，沿着血管逆行而上进入心脉！
　　他捂住心口翻倒在地，原本精明的双眼沁出血来，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