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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士子无情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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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这篇文章的人就是他?”一个人开口道,他旁边的桌面上正平铺着一张卷纸,而那上面的内容,正是祁诀之前见过的,沈温在这次考试时所写的文章。
“是,此人名叫沈温,颇有些才气,是晏山长前不久刚收进来的。”
“怎么模样看着这么凄惨?”这人打量了一下沈温,见他一身浅白儒衫,本是颇为出色的样貌,但却被脸上的淤青伤痕给破坏了。
“是季公子,令人招呼他。”
“哦?他跟季斯年还有过节?”
“不是,听说是他接近了祁公子,令季公子心情不好了。”
“……这季斯年还真是一如既往。”
“公子,这文章?”
这人笑了一下,笑得非常温和,“这篇文章我很喜欢,我觉得大家可能会更喜欢,独乐不如众乐,你让人传出去吧。”
“是。”
“对了,我那小妹最近在做什么?”
“小姐最近经常去听温夫子的课。”
“好学也算好事,她一个女子在书院里多有不便,你让人多掩护着点。”
“是,公子。”
……
沈温动了动嘴,就觉得嘴边火辣辣的感觉,整张脸都疼得有些僵了。
这种状况去听夫子的课不敬重,他想了想,转身就往回走,还是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吧。
他未抬头,只盯着脚下的路,神思却有些恍惚,他在想着刚才的事,心里莫名其妙憋着一堆火,季斯年,原来那个人是季斯年,非翎兄是何等神仙人物,这人居然也敢、也敢把他拉下凡尘,而且还是这等肮脏的禁断之情。
在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一个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没注意到他,整个人直直地撞了过来,等到沈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人撞倒压在了地上,后背瞬时被一个尖锐的东西刺了进去。
他轻吸了一口气,心里估计这伤可能要比脸上的伤还严重,痛得厉害,可能都流血了。
谁知撞倒他的人动作迅速地起身,率先发问,“你、你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
这么些时日沈温也算是略有体会了,处事低调的学子不一定是寒门子弟,但为人嚣张跋扈的却一定背景不凡。
他手撑着地,慢慢地爬了起来,心里默念世家子弟都这样跋扈,你是来求学的,这种小事都不要太在意,不值得。
他没理这人,也没多看一眼,直接走了。
这人本来还有些脸红,见沈温冷着一张脸走了,她回头看了几眼,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刚才她撞到的那人后背上的那道伤口,已经染红了那一大片衣衫,显然伤势并不轻。
“哎,兄台!兄台!你没事吧?”
……
天一黑,整个季府就更加安静得不像话,只有几处地方亮着几盏灯笼,其他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
晚风吹来的时候,带着几丝凉意,这夜间总算是比白日要凉爽不少。
“阿诀。”
走在后面的季斯年突然开口道。
“嗯?”祁诀回头看他。
然后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耳边是低低的嗓音。
“最后那盅雪梨红枣银耳羹,我一口都还没尝。”
祁诀无语地看着他,感觉口里几乎被他舔舐了一遍,吮吸了一次又一次,夹杂着喉结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最后两个人都气息不稳的时候,季斯年才放过他的唇,声色低沉地笑了一声。
“果然很甜。”
此时这一片走廊里很黑,许是明日有雨,天上不见半分星光。
再走几步便是他住的房间,门口亮着灯笼,里面隐隐有烛火闪烁。
四周一片寂静。
他的手正被季斯年握着,时不时被捏了捏,这让他想起有一年大冬,璟安城里很罕见地下了场大雪,足有半月有余,天寒地冻,季斯年日日叫冷爬他的床,其实跟他睡还不如他自己一个人,祁诀当时身体特别冰凉,睡一夜被褥都不见半分温度,偏生小霸王还总凑过来,冻得一激灵却还要睡在他旁边,祁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手都被小霸王死死地捏着。
那时的季斯年还没有现在这么厚的脸皮,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半夜趁祁诀睡着的时候偷偷抱着他,给他取暖。
不同于他的体温天生偏低,季斯年的身体总是很热,好似困着一团火,炽热而热烈。
他微抬着头,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季斯年眼里的光,里面清清楚楚的是一个人。
若是其他人对祁诀有欲望,他是不会拒绝的,但季斯年总归有些不同,这个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十几年相伴,毫无保留,赤城相待。
祁诀潜意识里并不想把这个人当作以前的那些人,甚至在察觉到季斯年的感情时,也不太想把他舍弃。
这可能会有些糟糕。
祁诀想。
“在想什么?”季斯年下意识轻声问道。
“在想,”祁诀垂眸,语气顿了一下,微微偏头,神色隐在黑暗中。
“你今晚要不要来我房间。”
季斯年呼吸一滞,面露喜色。
“当然要。”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阿诀,却仿佛有一种要失去他的感觉,季斯年心里莫名有些发慌,语气带着几分慌乱。
“阿诀?”
“嗯?”
祁诀埋在他胸前的头抬起来,“怎么了?”
阿诀的眼眸依旧沉静温润,季斯年看着他的眼,心才慢慢地沉了下来,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肆意。
“我来。”
次日,祁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抱着,季斯年的手搭在他的腰侧,侧躺着,耳边是温热的呼吸。
他起身,看到季斯年把被子都堆在他这边,自己身上几乎没怎么盖,整个人赤裸得,遂伸出手给他盖了盖被子,可能是察觉到动静,季斯年下意识抓住他的手,顺势坐了起来,从后面抱住人,眸半阖着,口气含含糊糊,“热。”
“热?”祁诀转身,撑着季斯年似倒未倒的身躯,手在他额上试了试。
有些烫。
难道是一夜没盖被子受凉了?
“你先躺下,”祁诀扶着他准备让他再躺下。
季斯年却不顺从,依旧黏着他,声音低哑,下意识解释,“没受凉,昨晚没清理而已。”
他现在还能感受得到里面涨涨的,有一种满足感,那是阿诀的,所以不太想让它出来。
“季斯年,”祁诀一听就知道是季斯年故意为之,当下有些生气,连语气都冷了几分。
“好嘛,”季斯年低声含糊道,他现在虽然脑子有些不清醒,但也能听得出来,阿诀在生气,整个人直接歪倒在祁诀怀里,头搁在他的肩上蹭了蹭,“你帮我弄弄。”
祁诀任他歪着,帮他清理。
过了一会,就听到耳边的呼吸开始渐渐和缓,祁诀坐在那没动,垂眸看着季斯年光裸的后背,他满头墨发早已散乱了下来,蝴蝶骨如蝶翼般在发丝间若隐若现,极为漂亮,脊背一道微凹的曲线蜿蜒向下,腰腹柔韧而紧实,整个人看起来很无害,但只有祁诀知道这个人身体里藏着的强大的力量。
他在祁诀面前总是半分防备都无,就像一只猛兽在他面前收敛起所有的凶性,将最易受伤最无害的肚皮送到他的面前,祈求他的垂怜,但越是这样,祁诀越是下意识后退。
等到呼吸完全平缓了下来,祁诀扶着他躺在床上,起身穿衣。
……
沈温现在的处境突然困难了不少,以往尚且面容平和的同窗,现在看到他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有人漠视他,有人仇视他,还有人,开始毁坏他的生活。
似乎整个书院里的人都认识了他,见到他都会多看两眼,眼里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以及莫名奇妙的厌恶。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季斯年?
可是就算是云州刺史公子,也不可能会召动这整个书院。
他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清楚世家向来自持矜贵,哪怕心里再厌恶,面上大多也会不动声色。
现在这副场景,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究竟是哪里?
他自来书院以来,已经足够低眉顺眼,小心行事,平日里更是一人独来独往,从未主动招惹是非,态度端正,认真求学。
突然间,他脚步一顿。
整个身体霎时凉了下来。
原来如此……
他太心急了,以为进了清远书院,便能够从此平步青云,以为得与非翎兄相交,世家子弟便皆为如此。
他以为他远离朝堂,便可高谈阔论朝堂形势,针砭时弊,竟是忘了,这清远书院,难道不是未来的朝堂?这众多学子,难道不是日后朝堂之上的过半朝臣?
他竟然,在这时,在此处,写出那篇足以触犯众怒的文章。
得想办法补救。
沈温下意识想道。
……
老管家当真是对祁诀极为放心,没见到自家少爷,仅凭他三言两语,一个拙劣的理由,便信以为然,吩咐厨房熬了祁诀要的汤,然后神情欣慰地看着祁小公子端着汤走了。
那房间此时也未清理,季公子裸着身体躺在床上,面色微红,估计但凡经过人事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更何况老管家只是老,可并不瞎。
祁诀端着汤进屋的时候,季斯年还在睡。
不应该的,季斯年向来身体很好,不该睡这么久。
他走过去,把手覆在他的额前,准备再比较一下温度,却被人突然一把紧紧地握住,手速极快,力道很大,仿佛要把他的手腕给捏断似的,祁诀皱了皱眉,并未动,然后就见季斯年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迷茫了一下,然后在看到祁诀时,瞬时清醒了过来,手下意识松开了,“阿诀。”
祁诀收回手,“做噩梦了?”
季斯年每次做噩梦之后,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偏生他每次梦醒之后都能把梦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季斯年正准备说话,一眼扫到祁诀收回的那只手腕上的红痕,那道红痕在白皙细瘦的手腕上极为显眼,他下意识伸手拉过祁诀的那只手,面露歉意,“对不起。”
明明他都对阿诀的气息如此熟悉了,竟然还会伤到他。
季斯年心里自责极了。
“没事,”祁诀垂眸看着季斯年小心翼翼地揉捏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季斯年,身上带着他既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
仿佛是,他以前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但当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分明还是那个嚣张霸道的季斯年。
季家与苏家关系并不好,哪怕当年的季夫人,是姓苏。
祁诀偶有听闻,当年季夫人走后,苏家一度想将季夫人之妹嫁过来。
“季大人啊,在我刚出生那几年,曾想过要杀了我,”季斯年曾经轻描淡写道,然后看祁诀正看着他,神色好似有些担忧,又笑道,“不用担心,其实他最想杀的人,是他自己。”
恨自己竟连所爱之人都保护不了。
“我听李伯说,他与我娘相识于年幼,嗯,就是差不多我们认识那般大的时候,季家世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几乎死绝了,整个季家便落魄了,”季斯年说到这,觉得身上有些凉了,低头一看,日光已经从这一片走远了,便起身,凑到祁诀旁边,也不寻座椅,直接歪在他身上,又继续回想,“所以我娘当年捡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小乞丐,一时善心大发,便捡回了家。”
“我娘在苏家中并不受宠,上有姊下有妹,兄弟姐妹好几个,她性子又温婉,总是容易吃亏,”讲到这,季斯年突然笑了笑,“而季大人呢,却是个相当果断的人,第二次去苏家,便是带着人去提亲,好歹要先把亲定下来,那时候,李伯说,他还不到十岁。”
“后来呢。”
“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如何娶一个世家大族的贵女,苏家自然不愿。”
“后来,落魄小子一跃成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皇上最信任的兄弟,”季斯年眸光明明灭灭,“他再去求娶的时候,苏家不仅主动将人奉上,还附赠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姬妾,你说可笑不?”
祁诀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你娘是怎么死的?”
闻言,季斯年猛地回头,这是他在他旁边这么久,阿诀第一次主动问他问题,而不是敷衍的一句,后来呢。
所有人都在说,季夫人是意外难产死的,唯独他问,是怎么死的。
他想笑,又觉得这种时候笑好似不太好,显得他过于薄情,于是抿了抿唇,“你看那位已经年二十好几仍旧待字闺中的苏家小女,就知道了。”
真可笑呐,季大人费尽心思,替自己夫人遮挡住所有外面的风风雨雨,最后,人却死在了自家人手里。
他心中恨得滴血,但季夫人临死前还拉着他的手,让他好好的,不要做其他事,那毕竟是她最亲的亲人。
彼时季斯年抿唇的时候,素来爱笑的眉眼也冷了下来,祁诀看了一会,觉得他可能有点想哭。
他伸出手,抱住了尚且年幼的季斯年单薄的身体,“没事。”
一出生母亲便死了,父亲除了想要杀他,便不想看到他,才五六岁便被孤身一人扔到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局势多变的京城,身边只有护卫跟着。
无人教导,无人指引,只有身后这看似泼天的巍巍圣宠,所有的人都在看着,看着这个稚嫩小儿,会走到何种地步。
他有家,却更似无处可归。
就这样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竟然走到了祁诀面前。
“没事,有我。”
从那以后,祁诀便开始管着季斯年,而不似从前那般任由听之任之。
季斯年骨子里是不听人管教的,野得很,更何况,从小到大,无人管过他,皆是任他肆意妄为,到了这京城,他发现,背后有皇帝伯伯撑腰,所有人都怕他,不管他怎样惹祸,到了皇帝面前都变成了一句轻描淡写。
直到祁诀让他去道歉,祁诀的本意并非在于道歉,而是让他心有悔意,做人不该太过轻狂娇纵,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幼时若不及时改正,日后必出大错。
季斯年不去,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根本没人说他有错,被打的人都没骂他,他何错之有?
他转身就要走。
“出了这个门,你就不用再过来了。”
他唯一的朋友在后面说了这句话。
出了这扇门,他还是他的小霸王,爱揍谁就揍谁,无人可管教他;不出这门,他就变成了困兽,从此被勒着脖子走。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这些,回头看向那人,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接近的那个人,此时正神色冷淡地站在那。
好似,他若出了门,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靠近这个,让他一眼便觉心中欢喜的人。
不知为何,他竟是,不敢走了。
“……道歉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管什么条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