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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沙漠的黄昏总是辽阔又悲壮的。那是中原看不到的肃杀。浓艳的赤红色铺天盖地,万里黄沙凝固的狂澜般静默着,又蓄势待发。阴影与光明强烈的交错变换,然后转瞬通透的孔雀蓝就会吞没一切。
      夜晚就这样到来。
      白玉堂拴好骆驼,点燃篝火,再撑起一个小小的帐篷。沙漠的寒冷伴着黑暗而来,风吹过沙丘,吹过簇簇匍匐的枯草,在巨大又赤裸的岩石之间徘徊呼啸,黑暗里暗自突兀,如同远古神话里的巨兽在嚎哭。展昭站在巨石之下,仰头看着天空,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在支离破碎的视线里,璀璨的银河流淌过广袤寂寥的宇宙。
      白玉堂却没有时间这么风雅,他气鼓鼓的收拾着东西,为夜宿做准备。其间他被杂物绊倒若干次,被不稳的帐篷砸晕若干次,被骆驼臭烘烘的口水舔到若干次。即使常年游历在外,他依旧不擅长做这些。可是谁叫他猜拳输了呢?他恶狠狠的往锅里丢了一些肉干和馍,满意的看着翻滚的汤水渐渐变得浓稠,浓烈的肉汤的味道也使他饥饿的肠胃泛出了些酸水。他呵出一口白气,自语道:“这该死的天气还真冷。明明白天热的要命。”然后他就喊展昭:“死猫,吃饭了!”
      得意洋洋的白玉堂很快发现,自己煮的饭并不像闻上去那么诱人,甚至可以说难以下咽。白玉堂暗自恼怒,在展昭面前却又拉不下面子,只好使劲的往嘴里塞。
      真难吃……难吃死了。
      展昭看着白玉堂嘴里塞得满满的,却咽不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我再做一次吧。”
      白玉堂毫不领情,愤怒的把一大口粥咽下去,道:“滚一边去,我觉得好吃的不得了呢!”虽然被烫得直吐舌头,但是他还是努力做出很餍足的样子。
      展昭无可奈何,也端起碗来。沸粥滚滚的热气争先恐后的扑面而来,他忽然不能呼吸。手里的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得四处都是。
      白玉堂大怒,道:“展昭你这个混蛋!你不喜欢吃就算了,当着我的面把碗丢了这算什么?”
      展昭脑中一片混沌,模模糊糊间听见白玉堂叫骂,知道他是误会了,想要解释,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他的眼前不断有各种形状的白光闪烁,到最后,连白玉堂都看不清了。
      白玉堂的叫骂声渐渐变成了焦急的呼唤,展昭感到白玉堂在猛烈的摇晃着自己的肩膀,而自己的脑袋就像是个拨浪鼓似的被甩得前后左右晃动。他的牙齿磕得格格作响,他终于喘出一口气,说道:“喂,你这样摇下去会出人命的。”
      白玉堂于是不再摇晃展昭,他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说:“你可不能睡着啊,可千万不能睡啊。”
      展昭忽然有一种幻觉,自己要是再不睁开眼晴,要是再不和他说些什么,白玉堂就不知道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了。他一边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认命的撑开眼皮。
      瞬间星光流彩,都倾泻而下。
      以前没有机会细细打量,却只在这一瞬,他发现眼前的白玉堂已经不是一年前无忧无愁的顽皮少年,他的眼里满是少年人没有的坚韧,眼角却挑着一抹桃红,要命的明媚。沙漠深沉的黑暗和辽远的星辰把他火一样热烈的光芒遮掩起来,于是那些细小的光辉都落在他的肩头,像是停着无数银色翅膀的蜉蝣。
      展昭看着他,慢慢的,心柔和的像细碎的沙粒,从岩缝间静悄悄流淌而过,他微笑着宽慰:“不用担心,明天就会好的。”
      白玉堂却不信,恶狠狠的问:“常常发作么?”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了也没有用啊。”
      展昭还是那样笑眯眯的表情,仿佛对于一切,包括他自己,他都胸有成竹。
      但是白玉堂知道他不是,他摇他的肩膀,问他:“平时发病了,你怎么办的?”
      “放血。”展昭的眼睛半睁半阖,那些闪烁的光点都涣散开,像是在月光里慢慢融化的冰块。
      白玉堂于是想到那些狂风大作,或是滴水成冰的夜晚,展昭一个人靠着沙漠里裸露的巨岩,温暖的血液像一小股泉水,瞬间就被沙漠贪婪的吸干。那时候天地间都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守在那里,像是守着一整个天下。
      他翻开展昭的手腕,看见无数丑恶的伤疤蚯蚓一样蜿蜒在上面。他暗自咬牙,想,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浑浑噩噩的蜷缩在空旷的街道上,一边躲避着无处不在的追杀,一边思索着怎么也想起不来的过往?他于是越想越气,竟抬手连扇了展昭十多个耳光,说:“叫你糟蹋身体,叫你糟蹋身体!”
      展昭哭笑不得,想告诉他,悠着点,自己身边可没带消肿药,但是最后说出口的确是:“真的没关系,我保证——”
      他眼中的白玉堂渐渐氤氲开,融化在星光里,他的意识也渐渐飘离,他无奈的想,就算肿成馒头也算了,随他去吧。
      展昭的眼睛又阖上了。
      白玉堂终于认命的放弃,他把一些清水抹在展昭烧的滚烫的嘴唇边。
      遥远的星空下,一切都安静下来,连风都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绵延的沙丘,磅礴的巨岩都被染成美丽又柔和的银色。沉寂的夜色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催促着什么——
      白玉堂俯下身轻轻吻展昭的额头,炙热的温度像火焰一样烧穿了他那些故弄玄虚的嚣张。他满心只剩下些百转千回的柔和,展昭,他的这个强大完美的朋友,终于在自己永无止境的责任感和道德心中,感到疲倦了。这样也很好,他发着高烧,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让白玉堂忍不住生出许多恶作剧的念头,比如用碳在他的脸上画一只乌龟,比如给他编一个麻花辫。
      漫天星光闪烁,照耀着他们,仿佛喧闹,又仿佛寂寥。这个晴朗又浩瀚的宇宙之下,只剩下渺小的两个人,于是不再有天下,不再有江湖,不再有庙堂,只有空旷的世界相随,只有那些月亮下闪光的蜥蜴,金色的甲虫作证,这一瞬间回转在心头的念想,是多么美好。
      然而这依旧不能久远。

      白玉堂做了很多梦,有冲霄楼的那一别,似乎是永不相见,又有湖边密密的蚂蚁,丁月华亮如星辰的眼睛。他断断续续的梦着,有些恐怖,有些美妙,只是形单影只,身边什么人都有,却不再有展昭。他努力寻找,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忽略了,但是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一头冷汗,兀自惊醒,却见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而身边的展昭也已经不见踪影。他还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慌乱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被撕开了一大块,他一跃而起,正待拔刀,忽然手腕被一人按住,却见展昭从身后走来,笑靥彦彦,似乎身体已然大好。
      白玉堂暴跳,道:“一大早的你去哪里?”
      展昭笑眯眯的说:“告诉你一件好事,要不要听?”
      白玉堂不屑道:“谁信你!”
      展昭也不生气,依旧用快活的语气说:“我们离沙漠的尽头不远了。”
      白玉堂说:“我也告诉你两件事,你要不要听?”
      展昭扬眉,问:“什么事?”
      “第一件,我决定了,一定要抓到陈回春。第二件,抓到了就回中原,我要去救小丁。”
      展昭沉默了一会,问道:“为什么呢?”
      白玉堂说:“别问我,问你自己。陈回春是不是一个无足重轻的小卒。”
      展昭诚恳的说:“是。”
      白玉堂暴跳如雷:“狗屁!他在襄阳的时候根本就没救你,而是给你下了毒,下了毒!你会不知道?”
      展昭沉默了。
      白玉堂更加愤怒了,说:“难怪我到了灰蝉村以后,他给我看病的时候,不是小丁在旁边,就是你亲自在旁边,你是要防止他也借机对我下毒!对不对?”
      展昭终于说:“不能去找陈回春,因为他,他们,一定都还在沙漠里——”
      白玉堂打断他的话:“你想要逃避的是陈回春,还是皇帝的追兵?还是怕,打乱了皇帝的计划?”
      展昭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一字一句的说:“没有错,我怕打乱了皇上的计划。从开始悟到那个计划的一瞬间起,我就明白了,我根本不该活那么长时间。”
      “你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太自以为是了,展昭。”白玉堂冷笑,“你以为人人都希望被你护在身后么?你以为带着我逃出去,我就会感激你么?”
      “不会,你不会。”展昭柔和的说,“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活下去。”
      吃软不吃硬的白玉堂愣了半响,终于咬牙道:“狡猾的死猫!”
      展昭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万里青空,千丈黄沙,在他身后都连绵成遥远的山河一片。
      白玉堂叹道:“明明你从来不会拿天下人去冒险的。”
      没有错,但是知道秘密的人是你。展昭没有把话说出来,但是他的眼睛已经告诉白玉堂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我信任你。
      这样的话,白玉堂又岂会不懂。他却只能暗自恼怒,却又叹气,问道:“那个时候,如果我执意要回中原,与那皇帝一较高下,你会怎么办?”
      “杀了你。”展昭平静的说。
      白玉堂咧嘴一笑,道:“才不会,你一定只能由我去了。”展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却又忽然说:“我只盼小丁机灵点儿,她和灰蝉村的人一起出去,那里都是些能人,也许能护得了她。”
      于是他们谁也不说话,都沉默下来。这样的静谧本是愉悦的,但却在烈日下变得窒息,瘦骨伶仃的骆驼重重的喘气,口里泛着白沫。挂在刀上的玉牌叮叮咚咚的打着鞍头,白玉堂忽然开口,突兀的说:“如果……”然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展昭也没有问他。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赶路。目的地是哪里?他们谁也不知道。不,也许展昭知道,他总是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也不会说。
      他们也许不够默契,却总是相互信任。
      白玉堂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忍不住大笑,他想自己本就喜怒无常,无情无义,他值得信任么?他那些深情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么?他又看了一眼展昭的侧脸,些许带了些留恋和不舍,他想,皇帝,你本不该这样害怕,我们只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一头猫和一只鼠,我们不会联手,亦无力乱你天下。你知道么?这样的相逼,却反而让我想要挑战。
      你知道么?
      于是各怀心思,两人一日无话。
      晚上无星无月,狂风大作,沙石满地,滚了一夜。

      他果然走了。展昭望着形单影只的骆驼,看着空空荡荡的刀囊,不由得叹气。彼时朝阳刚刚升起,照在他的脸颊上,剑鞘上。像是知道白玉堂已走,那头骆驼,那个瘪了的刀囊,都越发的显得孤苦伶仃起来。
      他知道白玉堂会走。昨天白玉堂的眼睛就不似往常,闪着嗜血又兴奋的光芒,他帮着煮粥烧火,却仍然戒备,浑身警惕,像一头磨爪霍霍的野兽。他避火而坐,背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眼里是热烈却又冰冷的华彩。
      展昭于是也抱剑,像一个猎人仔细的审视自己驯养的白狼——是征服,亦是询问——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不可告人的野望。
      于是彼此无言,无言间又有探试,小心翼翼。
      火焰熊熊的燃烧,柴火忽然发出细微的爆炸声,火星水花一样溅出来。展昭一惊,陡然回神。他叹气,想,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对面坐的是同自己出生入死的老朋友,是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都那么一目了然,既然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回去,那么,就该信任他——这个时候,自己能给予他的,也只有信任了,别的奢侈的感情,他都不需要。
      然而没有想到,他连信任都不需要。
      展昭苦笑,缓缓的拔剑。他的巨阙在阳光下亮的刺眼,几乎像是要爆炸。展昭合上剑鞘,他的眼神变得冷淡起来。他已下定决心——

      白玉堂疾驰而去,一路黄沙飞扬,他在逃亡,也在冒险。他知道展昭会来追他,因为他辜负了展昭的信任。他也知道还有皇帝的军队,像黄雀一样贪婪的注视着他,他甚至知道,即使是自己捕食的陈回春,也扭动着沾满了毒汁的身体,设下弱小虫豸的圈套。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然而多么兴奋。
      他按耐不住想要舞刀的冲动,他的渴望杀戮、渴望危险的神经一直在太阳穴噗噗的跳动,他几乎把牙龈咬出血来——他必须抓到陈回春。那条丰满的,肥嫩的虫。
      他一路小心翼翼的掩掉自己的踪迹,他不烧火,也不吃热饭,他偏爱西风,因为那样可以扫掉他的足印。他知道展昭像一个老道的猎人,比谁都仔细,比谁都精明。也许此时他正在布下强大的天罗地网,不过没关系,他早就想要挑战了——亲爱的展昭,当接到我的挑衅的时候,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沙漠的另一边,雨水已经停止,阳光很快就会晒干那些死去的人的血液,然后他们会变成秃鹫的食物。死去的丁月华眼睛睁得滚圆,像是在盯着什么看——
      一双靴子,带着明黄的滚边。一个皇帝贴身的护卫,秘密的杀手。他毫无语调的说:“包围,他们带的干粮和水注定他们不敢绕弯路,包抄——陈回春,展昭,白玉堂,一个也不留!”
      一只沙鹰扑朔翅膀,停在他的肩膀上,他掐住鹰头,从鹰爪上解下一封信,看了一会,忽然又平板的咯咯笑起来,他说:“他们发现陈回春了,很好。”他对一个手下说,“给我回信:跟着他,别抓他,他是一个饵,没有他,白玉堂和展昭不会来。”
      他的手下问道:“柳大人,他们真的会上钩么?”
      柳青说:“没错,他们会来,而且,白玉堂会先到。”
      他的手下不明所以,柳青也不做解释,他踢了一脚伏地的尸体,说:“我们也离开这里吧。我虽然不讨厌尸体,却很怕瘟疫呢。”
      于是杂乱的脚步都带着泥水、血浆离开了。只剩下那些不瞑目的尸体,眼睛瞪得滚圆,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个时候,白玉堂在沙漠的另一端,低声的说:“但愿小丁够机灵,那些灰蝉村的人,可以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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