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绯天》明珠

22、番外 狐醉 下

　　外面不知几时下起了雪，天明雪止，窗绣奇花凤尾冰，院子里有仆役慢慢自门口扫开雪路。
　　婢女在门外请早，说林太太让阿禛和我一起去太太房里用早膳。
　　阿禛换了衣裳，把手帕揣在怀里，同我去林太太那儿。
　　林太太穿得十分齐整，侍从却没昨日那么多，我随着阿禛行礼拜见，林太太一直笑容可嘉，一时分别坐定，婢女端上食盒，将早点一一取出。
　　什么冰糖莲子、炒榛子酱、黄糕、提折包子，一人一几，放得满满。
　　一夜没睡，我有些犯困，何况早餐吃惯橙汁加三明治，没什么胃口，便一筷没动。
　　阿禛吃得也不多，一转首瞧见我不动，笑道：“忘了你家在青州，肯定吃不惯咱们的大包子大馒头，你爱吃什么？回头赶紧让人给你做去。”
　　我只摆摆手，表示不用了。
　　林太太开口：“小千姑娘初来乍到，太客气了。我想着你的口味应该与我们不同，特意让人照着王府里传出的配方精心调制，将冰糖莲子羹细细熬了一个时辰，莲子入口即化，不妨尝尝。”
　　阿禛听了，过来端起冰糖莲子，亲手喂我：“娘说得没错，刚才我吃着也好，原来是特意为你熬的，倒是我沾你的光打了秋风，来，你也吃一点？”
　　我虽不好意思，但难得温存，便就着他手里慢慢吃了小半碗。

　　突然之间，我腹中如刀搅般剧痛，惊骇之下，扣住林生手腕，连碗带羹打翻在地，哐啷声响。
　　“妖孽速速伏法！”风水道士举镜从窗外跳入，铜镜明光正照在我身上。
　　我失足从座上滑落，整个人散了架般瘫倒在地，挣扎不起，阿禛大骇，怒喝：“妖道敢尔！”
　　林太太忽然下座，一把拉住阿禛，指着我道：“孩儿莫动，此女就是妖怪！且靠后让道长收妖！”
　　阿禛急道：“娘！”
　　林太太道：“自从半年前你口口声声说要找一位来自青州名叫小千的姑娘，便天天不务正业，四处游荡，可是光听你说，谁也没见过那姑娘，你又说不出具体来历家世，瞧你的模样，分明是撞了邪，我几乎急白头发。千方百计请来这位有法力的道长，也说你房中有邪气，无论如何你又不肯搬房间，只好请道长多镇宅几日。”
　　“昨晚你去灯市，好好的跟人走散，独自在集市当众胡言乱语，回来却说找到姑娘，还把人带回来了要成亲。可是——阖府上下许多人，谁也没见着你说的姑娘，只瞧你在那对着空空又笑又说，连我假意问姑娘的话，也全是你一人代答，我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忙请道长察看。果然道长法眼看出你身边妖气奇重，说跟你回来的是个修炼成精的狐狸，因狐狸精有些道行，道长故意示弱逃走，又暗中给我一副灵药，只要下在人间的饮食中给狐狸精吃了就会破法现出原形，果然不假！”
　　“这女子虽美，一看便是妖女，儿啊，你还不醒悟么？”
　　阿禛气得跳脚：“娘，你也说现在看到一名女子，既说破法会现出原形，如何不是狐狸，明明是个人？”
　　太太一愣。
　　道士冷笑道：“狐狸精中了我的流云灵符，如今动弹不得，本来很快便会现形。但昨夜我飞遁回山向师父求了离火神剑，专为诛妖而来，横竖妖孽伏诛后也会现形，就让你看个痛快，以免再被迷了心窍！”
　　说着，道士抽出腰间一把朱红宝剑，剑光一卷如星雨，向我刺下。
　　“小千！”
　　“儿啊！”
　　阿禛、林太太同时惊叫，我眼前一暗一花，却是阿禛如电般返身扑到我身上，扑一声轻响，宝剑已然将他透胸而过。
　　我只觉温热液体溅了满面满身，阿禛垂眼看着我，神色十分温柔，他怀中的手帕掉出，我和他都看到那帕上所绘梨涡浅笑的宫装女子。
　　阿禛勉力抬手抚上我脸颊：“不要哭……”话未说完，他的手陡然无力垂下。
　　道士僵在原地，愕然已极：“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的儿啊——”林太太发出一声伧然长呼，发了疯似的扑向我，拼命拍打我、撕扯我、甚至咬我。
　　我颤抖着手紧紧抱了阿禛不放，都是我的错，如果早点跟他道明一切，他就不会因救我而死。
　　我骗了他，并且再也没机会告诉他我是谁。
　　我一遍遍喊他，嗓子都喊哑了，可阿禛不能回答我，我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滚烫泪水划过我的脸颊，一滴滴落在剑上，血泪斑斑。
　　我给我的爱情编了很多调子，有起承转合，可是在这一刻，荒腔走板无法听。
　　忽然有轻雾升起，离火剑消失不见。
　　而突如其来的，我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于是我爬起身，四周却空无一人，道士、阿禛、林太太、家仆……连林府也烟消云散。

　　“小月。”忽然有个女声叫我本名。
　　我擦干泪，顺着来向，看见一只雪白小狐狸在雾中，又长又细的一双黑眼睛正望着我。
　　小狐狸开口说话，居然是一句揭语：“为情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般。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我忽有所悟，狐狸？
　　小狐狸渐渐现出人形，却是一名极美的白衣女子，我认得她，她就是青州小千。
　　我呆住：“到底怎么回事？”
　　小千轻轻吹口气，一张泛黄书笺凭空出现，飘落我手中。
　　我定睛细看，笺上黑墨书写密密麻麻文字：
　　“京都有禛生，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寐，以故床头樽常不空。
　　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大卧。
　　视其瓶，空之。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禛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美人也，容仪翩翩，貌甚都。
　　狐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问之，言青州小千。曳登榻，复共寝。
　　无何，千启禛裘，入怀小语：爱兄磊落，愿从交好。禛计亦良得，遂相偎抱，试与狎。
　　及明，千惫不能起。禛趋与语，却又蕴藉可爱，抱而慰之，暖手为怀。千始为之破颜，禛遂与昵，缓带交偎。恨相得晚。
　　次日，千言别。禛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两相依恋。俄见一宫装仙鬟丽人来引，与千换装，千衣淡白软绡，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辞曰：小月来矣，请自此别。与君夙缘已偿，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
　　方欲再问，转瞬间，小千杳入云中。禛错谔良久，怅怅自失。”
　　文字落款：“蒲松龄记。”
　　我看见小月这个名字出现其中，不由倒吸一口气。
　　小千的形貌开始幻化不停，一忽是林太太，一忽是道士，一忽是林府众人，而那一把女声始终不变：
　　“我初成道时，曾不慎醉酒与禛生结情，因属夙缘所至，并不以为过。不料禛生对我朝思相忆，终于践我临别之言拂我榻而卧之，将我青州灵山消息触动。其时我并不在山中，师妹小月接到消息，居然为情所感动了凡心，私自代我出山到京都与禛生相见。”
　　“小月用玄法变幻成我的容貌，禛生情重心痴，将她当作了我，可惜小月怕禛生认出声音而不敢说话，只知学我一味在除了禛生以外的旁人面前隐形，反而露破痕迹，引起禛生家人疑心，最终化成惨剧。”
　　“那风水道士的师父乃是峨嵋派一个极厉害的剑仙，只因成道初时曾被魔女蛊惑几乎败坏道基，生平和异类最是有仇，近墨者黑，风水道士嫉恨异类之心和他师父一样，也因此求到了离火神剑，孰知禛生不惜一死挡剑，待我赶到时只及救下小月。”
　　“我本要杀了风水道士为禛生报仇，但小月力言错只在她，那风水道士杀了人亦自责甚深，我便言明道士可以走，剑得留下。之后又借神剑咒力将禛生冤死魂魄封入剑内，保其元神不灭，将来待有缘人接引。”
　　“当年小月因禛生救命之德深深种下情根，尤悔不应扮成我去骗他，一念生一因，因果循环，便发愿每世重历林府幻境，以自身血泪将神剑法力渐渐消磨。但小月所中流云之毒得解后不久便应劫转生，三百年来几世为人，俱已忘了根本。”
　　小千走到我身边，低头看着我：“每一世我都渡你回到这里，无论你和禛生怎样相处，最终都要经历杀身相救一幕，终于到你手上已可直接滴泪溶剑！剑化，即是解咒。为此一段因缘我已滞留尘间太久，所幸功行圆满，我这就要带禛生元神回转青州帮他修炼元婴。”
　　说着，小千取过我掌中宝剑，轻雾缭绕中，她由狐身恢复白衣女子形貌，而其身后隐约出现禛生身影，他掉过头，似乎正在向我微笑。
　　小千一抬手，多出一面玻璃门，向我笑道：“你本是玄宗门下，奈何情孽比我还重，生生世世轮回不休。如今你是愿与我同归青州重拾修炼，还是穿过这扇门，继续万丈红尘生活？”
　　我最后和禛生互望一眼，看到他手里捏着那块手帕，我终于释然，选择走向玻璃门。
　　好吧，就当我欠他的终于还完，就此道别，我也该去走自己的路，直到下一次恋爱，下一次轮回。
　　打开门，光芒新世界。

　　我醒转，是在本城最好的一家医院。撞坏玻璃门那天幸好妈妈来我住处看我，碎玻璃对我身体造成的只是奇迹般的轻微划伤，但我昏迷了整整三天，吓坏家人。
　　在医生的建议下留院观察一周，我已行动如常，出院当天我坚拒家人陪同，自己收拾东西，并办好了手续。
　　刚走出医院大门，忽然身后有人叫我：“孙小月！”
　　我回过身，这一周来一直负责我的家明医生气喘吁吁站定面前：“你忘了这个。”
　　他递给我一条项链，细细银光，小钱包吊坠。
　　“噢，我不要了。不过，谢谢你。”
　　我要走，他却叫住我：“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我认真打量他，刚刚发现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说出一家我常去的酒吧名字：“你喜欢穿红舞鞋是不是？”
　　我看到在家明身后的院墙上，有只雪白小狐狸一现即隐：“这么巧？”
　　家明微笑：“这么巧。”

　　(狐醉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