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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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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染上楼的步伐由跑变成走,回想方才言珏的目光,与另一个人忽而重合,忽而分离,竟然有点儿鼻酸。
脚步迟滞,几乎停下来。
余朝年很快从后面追上来,看见关染停在那儿,对着眼前的空气说话:“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当年,关染的义兄关山越还不是今日名满天下的墨刀客,只是落云谷里一个喜欢舞刀弄剑的叛逆少年。
却小心翼翼地爱慕着云师姐,如今的落云谷谷主——云弥儿。
云弥儿是前任谷主的女儿,辈分上虽是关山越和关染的师姐,却是和关染同龄。
年幼的云弥儿已然是个谜样少女,年少的关山越爱恋着她,到达痴迷的程度。
关山越是被云弥儿改变的。
由性情顽劣不服管的坏小子变成温驯善感的忠犬。
云弥儿一视同仁地对待落云谷里的师妹师弟们。
关山越浑不在意,不断制造偶遇跟随的机会。
那段时间,关染觉得关山越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样子很搞笑,也很可怕。
陷在局中,关山越勇往直前,云弥儿气定神闲。
关染身在局外,对局中少年喷薄释放的相思病症,只觉得无法理解。
回想起那一日。
隐长老组织学徒一起到后山实地学习,关染习惯藏到树上听鸟雀叽叽喳喳讲谷外的奇人异事。
关山越跟在云弥儿身边,一路走一路聊天,云弥儿偶尔蹲在哪株药草前,关山越便也乖乖地紧挨着她蹲下,好奇宝宝一样请教:“弥儿,这是什么啊?”
关山越不乐意喊她“云师姐”,执意唤她“弥儿”,云弥儿神色坦然,浑不在意。
两个人凑得很近了,从后面看去就像两只并肩蹲着的小雀,是青春洋溢,也是热血沸腾。
关山越情不自禁伸出手要去抱她的时候,树上的关染自觉地挪开了眼,错过了云弥儿脸上变幻的神情。
但有人注意到了。
姜竹之。
“云师姐!隐长老喊你过去。”
听见姜竹之的声音,关山越刷地收回手,关染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云弥儿闻声站起,拍拍裙摆上的草木屑,没有看一眼蹲坐在地的关山越,迎着姜竹之走过去,关染看不见云弥儿的神情,却看清了姜竹之的脸……以及眼神。
现在她可以分析出来,那是一种局外人独有的疏淡而怪责的目光。
既然对君无意,何必纵容陷情?
云弥儿面色平常一如往日:“有劳姜师弟引路。”
云弥儿看懂他的眼神了吗?没人知道,除了她自己。
姜竹之和云弥儿都走了,原地只有望着云弥儿脸红的关山越和望着姜竹之发愣的关染。
现在的关染回忆起那时单蠢的自己,只能暗叹一句:唉,只怪当时太年轻了……
身后的余朝年没有像往常一样熟稔地去拍她肩膀,而是隔着两米的距离问她:“谁?看出什么来了?”
关染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腔,慢慢往上走,余朝年在后面不远不近地默默跟着。
那一日之后的后续发展……让关染来总结的话,只有一个词:闪合闪分。
关山越进行了紧张而真挚的告白,云弥儿没有多余的表示,却点了头。
半个月不到,关山越就和云弥儿分开了,一个独自离谷,成了江湖中风流多情的墨刀客。
一个继任谷主,成为医绝天下又清绝天下的菩提圣手。
值得一提的是,云弥儿身为江湖美人排名榜的榜首,是与青衫公子言珏各据半壁江山的人物。
关山越究竟为何与云弥儿分开,恐怕只有两个当事人清楚了,关染搞不懂自己的义兄,更猜不透云师姐的心思。
她隐约觉得,云师姐是不在意男女之情的,她对来谷里寻医问药的病人都很温和关切,钻研医术的劲头儿跟关山越对她的追求有的一拼……
云弥儿是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仰之弥高。
令人捉摸不定,也令人倾慕不已。
关染没有进鸽房,而是走向九楼走廊的尽头的窗口,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
空气很凉,带着湿润的粘稠气息。
大雨将至,风满楼阁。
关染伸手压住被风吹飞的长发,目不转睛看着窗外,不打算开口说话。
余朝年走过来,靠着另一侧的窗框,看向面容冷肃的女子,但对方故意对自己视而不见。
关染在他的注视下,目光闪了闪,不自在地又往别处探头,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只留后脑勺对着余朝年。
余朝年都要气笑了,好整以暇地抄着手看她能坚持多久。
结果,关染就像要化成石头一样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也太执拗了吧!
余朝年真是傻了才要跟她在这儿耗着。咳了两声清嗓,顺便吸引对方注意力。
关染果然换了姿势,终于赏脸看向他。
天知道,她脖子都僵了!赶快微不可见地扭扭脖子。
“你怎么还不走?早市时间都要过了。”
无辜又正经的催促语气。
余朝年随意道:“一顿早饭而已,不吃也饿不死。”
关染附和着“哦”了一声,却说:“早饭很重要,是一定要吃的,不然会生病。”
“现在去吃也不晚,一起吧。”
关染断然拒绝:“不要,我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
余朝年故意问,心说要是有急事怎么还会在这儿呆呆望天?要是不急,吃了饭之后再去做也行啊。
关染看着余朝年逼上来的目光,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压下心底的烦躁,停顿了几秒忽然移开视线说:“打算回谷里见个人。”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才经由大脑,联系到关染心里。
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其实是她心底隐秘的想法,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宣之于口。
虽然三秒过后她就自行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心情却轻快了许多。
即使不能见面,有这份心意在也是快慰。
关染的表情不禁变得柔和,笑意爬上眼角眉梢。
余朝年看着她愉悦的侧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不仅挖了坑,还打算再跳进去,因为他听到自己不假思索地追问:“你想见谁?”
问完他就后悔了。
他大概猜到对方是谁了。
关染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仅不觉得他的问题过于冒昧,还觉得正中下怀,完全没有刚才被压迫的不快,而是愉快地回答:“我的白月光!”
说得堂堂正正,一脸正气,可绯红的双颊和水润的眼眸,都显示了说话人的害羞。
余朝年第一次见关染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他接触的关染一直是一本正经又嘻嘻哈哈的,可以打打闹闹,也可以彼此交心。
但是,最忌讳入心。
不管关染有意还是无意,都在向他传达她始终如一的意愿:
以朋友始,以朋友终。
虽说太孩子气了,但是,很有她一贯的风格。
他曾经很喜欢她这一点,现在却有些讨厌她这一点了。
关染听到余朝年语气如常地说:“既然早饭很重要,你要不要吃?”
他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既已说开了,关染便心无挂碍地说:“当然要吃,还得快点儿去,趁着没下雨。”
余朝年嘟囔了句:“善变的女人。”
关染摊手:“没办法,人本来就是善变的生物。”
余朝年不接腔了。
“走吧,言公子怕是早等急了。”
关染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还是不肯多看他一眼。
余朝年在她身后叹了口气,这小妮子还防着自己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六楼,余朝年没在房间里看见言珏。
关染站在房间外面探头问:“他不会等得太久,生气了吧?”
余朝年摆手说:“不至于,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关染“哦”了一声,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扭过头去,小叨“咕咕”叫着从窗外飞进来。
余朝年正在关房门,突然听到身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声。
随口说了句:“快下雨了。”
转过身却见略显昏暗的走廊内,关染明亮的眼瞳里闪着碎光,轻声唤他:“阿年。”
惊雷声由远逐近。
关染背后的窗外天空,是层层聚拢的阴云,正紧锣密鼓地酝酿着一场暴雨。
有凉风从她身后的窗口灌入,吹乱了她的如墨长发,有几许发丝甚至伸向他的脸颊。
余朝年看向她的目光柔和,轻应一声:“嗯?”
却见关染一脸凝肃地说:“刚刚你妹妹又死了一次。”
“哗啦”一声,窗外倾盆大雨倒灌天地。
“咔嚓”一声,楼内余少爷的柔和笑脸碎裂,久久的惊愕过后,是难以遏制的悲伤喷涌而来。
关染错愕地看着他痛苦地弯下身子,跪倒在地。
急忙跪在他身旁,疾声安抚:“你妹妹没事,已经被离陌救回来了,对不起,我的措辞有问题,你听到了吗?阿年?你没有哭吧?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余朝年始终不肯抬头,双拳紧攥搁在地板上,跪伏的姿势像个默默舔舐伤口的困兽,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不可自拔。
关染的手甚至不能去触碰他,她不知所措地跪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
关染你不明白,我的妹妹已经不见了,就在我一无所觉的时候,在我还没有所行动的时候,悄然离去,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
在一个暴雨侵城的早上,余朝年失去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