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6、六

　　看见余朝年的房间还亮着灯，感慨一句今晚无眠的人真多，放轻脚步刚刚路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骇得关染头皮一紧。
　　灯火阑珊处走出来一位人形美玉，言珏。
　　余朝年站在门内说：“快些去歇息，明日再叙。”
　　回答他的是一串环佩相鸣的清越之音：“嗯，明早再见。”
　　言珏淡淡扫了眼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关染，没有多话，往楼上的客房走去。
　　只那一眼，把关染定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瞧你那点儿出息，以往真是高看你了，啧啧。”
　　余朝年扒着门框数落她，满眼的嫌弃。
　　关染幽幽地瞪了他一眼，突然用力拍自己的脸，“清醒点，清醒点，我要清醒一点！”
　　边念叨边往自己的房间走。
　　余朝年伸长了胳膊作势去拽她，哀怨道：“你就这么走了？”
　　关染冲后面摆摆手：“早点儿睡吧，晚安！”
　　余朝年挠墙，继续装腔哀怨：“晚～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床上的离陌睁开了眼睛，记不清昨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对了！要赶快把那件事告诉余小姐。”

　　余幼眠合衣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却没有丝毫困意。
　　多么清醒的孤单啊。
　　就连叹息也变得乏味。
　　瞥了眼侧榻上的小玉，那家伙小猪一样正打着小呼睡得香甜。
　　余幼眠从来没想到自己竟会有羡慕别人睡觉打呼的一天。
　　扣门声响起。
　　小呼噜声倏地掐断。
　　“谁？”嗓音微哑。
　　“余小姐，是我，离陌。”
　　“哦，进来吧，门没锁。”小玉完全没有锁门的意识，她也没有。
　　离陌发现今天的余小姐和昨天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今天的余幼眠像一朵恢复了生机的红玫瑰，娇艳欲滴，散发着灼人的魅力。
　　离陌远远坐下，想到原本打算告诉她的事情，竟难以启口。
　　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他年龄比她小，个子不高，身体羸弱，长得也不英气，武功不高，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
　　“干嘛，大清早跑过来装哑巴？本小姐现在心情欠佳，警告你，别惹我生气啊。”
　　离陌没有直奔主题，而是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余幼眠眨眼，掰着手指数：“第一，我不觉得饿；第二，我不觉得渴；第三，我不觉得困；第四，我不觉得累；第五，我不觉得疼；……第十，我看得清房顶上的尘埃颗粒；第十一，我听得到地龙松土的动静；……第二十一……”
　　余幼眠不数了，任手臂坠在身侧，发出“咚”的一声响。
　　离陌使劲捏着自己的指关节，捏到发白发麻。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
　　余幼眠皱眉“嘶”了一声，埋怨道：“小点声！”
　　离陌赶忙捂住嘴巴，不敢说话了。
　　余幼眠却又道：“我太无聊了，你还是陪我说说话吧，不然我真怕自己要疯。”
　　离陌猛点头，依然捂着嘴巴，从手指缝往外漏字：“我这么说话，你还难受吗？”
　　余幼眠摇摇头，表示不难受。
　　离陌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以逗她开心。
　　视觉盲区的侧榻上，背对着两人装睡的小玉简直要憋死了，不明白怎么会有如此不会聊天的男人存在？
　　余幼眠似乎已经习惯了离陌的哑口难言，懒得动气，挑起一绺头发绕圈圈。
　　“没话说就出去吧，难为你也挺没意思的。”
　　“没！……没难为。”
　　“我的耐心不多，你也别难为我了，出去吧。”
　　余幼眠是真的烦心，身体异样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离陌又是一问三不知，完全不懂“生死蛊”的副作用，只一味道歉反显得她咄咄逼人，蛮横无理。她不禁需要自己尽快去适应新的自己，也期望得到外力的帮助，却不需要离陌干坐在那儿小心翼翼看着她，束手无策。
　　离陌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用，却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出现在这里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其实，并没有谁能帮的了余幼眠，这道坎，终归是要靠她自己熬过去。
　　然而，奇特的人事变幻没有给她熬过去的机会。

　　多年以后的离陌每每回想起这一日，尽是苦涩与歉意。
　　这天清晨，是他与余幼眠这个人最后的交集。

　　听了余幼眠的话，离陌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再也待不下去，连告辞的话都没说，蔫蔫地走了。
　　余幼眠面上如覆寒霜，在心里把离陌痛揍了三百回合后，终于舒爽地长吐一口气。
　　小玉莫名抖了抖，犹豫着要不要伸着懒腰坐起来，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甜甜地喊上一声“阿眠姐姐”。
　　余幼眠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来到她身后，悠悠伸腿，以一种特别豪放的姿势踩在榻上，冲着小玉的耳朵吹气：“小猪！起来！别装了！”
　　说完脚蹬得侧榻一阵挪动，晃得小玉干脆利落翻身跪地，清清亮亮地大喝一声：“是！小玉醒了！”
　　抬眼看见余幼眠难受地皱眉，立刻拍拍自己的嘴巴，满怀歉意地小声说：“我忘了……”
　　余幼眠揉揉耳朵，摆手道：“没事，不怪你，我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你快点去吃饭吧。”
　　小玉站起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不说话。
　　余幼眠发现自己真受不了对方的眼泪攻势：“干嘛啊你？”
　　小玉忽然一把抱住余幼眠，闷声闷气道：“阿眠姐姐，你会好起来的，一定！”
　　余幼眠再次悲哀地发现，自己连起鸡皮疙瘩的本能反应都没有了，把小玉从身上撕开，无奈：“吃饭之前先洗漱吧。”
　　元气少女小玉二话不说出门打水了。
　　背对着余幼眠离开的小玉，还不知道自己背上沾了余幼眠宿命的因走向了宿命的果。

　　小玉惊奇地看着缩在大门口台阶上的那一团：“小公子？你还没走啊。”
　　离陌闻声抬头：“啊，你是昨天那个小丫鬟。”
　　小玉点头：“我现在是阿眠姐姐的贴身侍婢，你为什么坐在这儿？”
　　离陌垂头丧气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还没告诉余小姐，但是我很怕再惹她生气。”
　　小玉吐吐舌头：“阿眠姐姐发起火来确实很可怕。”
　　离陌更丧了。
　　小玉不忍心放着他不管就出去打水，干脆在他身边坐下，迎着离陌诧异的目光，托着下巴做出倾听的样子：“小公子有什么难言的事情可以先说给我听，小玉帮你分析怎么说才不会惹阿眠姐姐生气。”
　　或许是小玉热心天真的眼神容易让人对她放下戒心，真诚交流，又或许是小玉憨态可掬的外形容易让人把她当无知幼童，不需顾虑太多。
　　紫玉山庄和千语楼的“百年之约”似乎是祖辈闲谈之间定下的，今年便是最后期限，原本两家儿女之间婚事自由，不曾拿“百年之约”限制过哪一方，完全可以任其在时光流逝中逾期解除，但是，庄主离凇似乎担心自己小儿子的婚事，不惜以其生母的下落为引，催促离陌亲自登门拜访余楼主，要求兑现祖辈的约定并交换信物为证。
　　“昨晚，余楼主得知我的来意，欣然应允，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余楼主已经把千语楼的信物塞给我，并且写好了给父亲的亲笔书信。余公子似乎也很赞同的样子，但是……”
　　“但是？”
　　“余小姐应该会生气我们私自作主，毕竟是关乎她的终身大事，我却一直瞒着没有提前告诉她，我不是有意的……可我总开不了口，我这样是不是很卑鄙？”
　　小玉低头翻看自己的胖胖的小手，笑着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小公子，阿眠姐姐不开心的第十一条理由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离陌反应慢半拍，睁大眼睛看眼前狡黠眨眼的小丫鬟，还不能确认心中猜想。
　　真是个被动又可怜的小哥哥，虎父有犬子，难怪要担心他没人要，“百年之约”什么的也太扯了吧，哄哄小孩子也就算了，反正阿眠姐姐是绝对不会傻傻屈从的。
　　小玉拍拍屁股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离陌道：“还傻坐着呢，别再妄想逃避了，阿眠姐姐肯定都听到了。对了，我会晚些时候端水进去，记得跟她说，不然又要遭她嫌弃了。”
　　此刻离陌眼中的小玉就像个披着兔皮的猫，在懒懒地拿爪子剔牙。
　　猎奇而犀利，直白而无谓。
　　离陌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被人轻视的羞辱感以及给予的信任被人肆意玩弄。
　　体内却寒流攒动，冷热冲撞，不能协调，他抱头冲了出去！
　　无颜面对任何人，包括自己。
　　小玉万万没想到，这人又逃走了！
　　与此同时，二楼传来了重物倒地声，小玉心头一紧，急忙蹿上楼，灵猴一般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