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滟久久

6、第五章 泣音

　　春月清晨。
　　薄雾轻轻地朦胧了世界，如纱如影，隐隐的湿润，如蝴蝶翅膀般柔柔滑过音的皮肤。

　　她站在天堂门口处向下望去。
　　好像是比较遥远的地方，空旷辽远的地带，似乎就是——
　　人界。
　　音出神地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顽皮的阳光躲在云朵后忽明忽灭，她出神地凝望着那片辽阔的土地，压不住心中的那丝激动，然而只是腿已经站得麻痛了。

　　“原来你已经来了，”
　　音正盯着云雾缝隙之中的人界发呆，幽静之余，倏地就听到那么一道嗓音从身后传来，着实吓了一跳——
　　“难怪在霞之殿找不到你。”

　　“抱歉，狄。”
　　音难堪地吐吐舌头，抱歉地望着天使长狄，语无伦次地喃喃：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去找我，所以就在这里等，可是等了很久都没见到其他天使，也或许是我自己来早了吧……！”
　　“没什么，今天是你第一次巡逻人界，我照顾你是应该的，”狄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卷卷的头发在晨风中旋绕，“而且勒和利已经提前离开天界去巡逻了。”

　　“哦……我下次会早点来的。”音下意识地点点头，没想到第一天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黑暗。
　　“很想看到人界么？”
　　狄迈着宽阔的步伐向天堂门走去，遥望向人界，微微地勾起唇角。
　　“有些激动啦！”音抿抿嘴唇，好奇地眨眨乌溜溜的眼睛，“狄，你说人类是不是和诸神和天使们长得相似？听说好像是这样呢——”

　　“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音？”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音突然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捉着拖下天堂门，直直向下坠去！
　　“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禁不住尖叫起来，耳旁传来呼拉拉模糊的风声，音慌张地睁开紧闭的双眸，“刷”地展开僵硬的羽翼，在宝石蓝色的天空中滑翔——

　　“天啊……”
　　音不由得低叹，远远地向空阔的世界凝望过去，似乎拉长到永远而望不到尽头——
　　蓝天肆意地放晴，阳光大胆灿烂地璀璨了整个世界，碧绿的草原如丝，一望无际，点缀着五彩的花朵，绽放在小溪两侧。晶亮的河水，泛起层层鱼鳞似的水波，折射出的绚烂光亮，霎时间让整个世界漾满了海市蜃楼般的幻彩。
　　雪白的翅膀在洁净的天空中静默地扑闪。
　　耳旁是微微的风声。
　　音许久许久地凝神注视着眼前宽澈的世界，心底的那片土地刹那间就被某种情愫狠狠地拉扯了一下，不安地涩痛。

　　人界……

　　狄收回肩后硕大雪亮的羽翼。
　　他站在天堂门处，伸出右手凝聚灵气，刹那间，眼前浓厚如雾般的云彩散开，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界。
　　托着下颚，他困惑极了，不知道神帝特殊吩咐他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是真的认为音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废物，那么为何不彻底放手让她像其他天使那般巡逻人界，却反倒要让他“监视”？
　　若是真的要让他监视，却为什么又偏偏要提“照顾”和“关心”她这样类似的字眼呢？
　　他收起手。
　　算了，不想了。总之很无聊就是了。
　　狄“刷”地展开翅膀，从天堂之门一跃而下。总之这样来来回回地飞来飞去，实在是让他彻底地烦透了！
　　*** ***
　　音在空旷的天际中漫无目的地向前飞着。

　　忽然下起了雨。
　　细蒙蒙的雨雾蔓延，眼前一块又一块灰色的流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音突然觉得疲倦极了——
　　原来这就是巡逻天使天天重复的“工作”呀？
　　她小心地收起雪翼，停在一颗绿树下，靠着树干坐下休息。
　　简直乏味极了！
　　她真的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拼命求静去说服神帝批准她做巡逻天使了——若是巡逻天使只是在人界飞来飞去，除了自由一些，她还真的宁愿返回“霞之殿”去侍候曼娅女神咧！

　　绿森林内持续着的幽静。
　　啪嗒、啪嗒——
　　可以清晰地听到雨滴坠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意味着时间的流动。

　　音满意极了。
　　静提醒过她说在人界不可以轻易现身，若是被人类发现了天使的存在，可是要收神帝严重的惩罚的！
　　这里正好。
　　她环视着寂寥的深色森林，拨开额前湿透的发丝，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颚淌落了下来。绿树上结着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实，音挑起薄粉色的唇，手指一转，绿树上的果实也灵巧地旋转着落进她的手心里。

　　人界真的是个有趣的地方。
　　甜美的滋味顺着舌尖流淌进心房，她抬起头，滴滴水珠落在她的额头上，枝叶细缝之中，那片暗色的天空中，似乎淌落了泪珠。
　　天界似乎从来都不会这样。
　　她嗅着清香的泥土味，记得从出生时，她看到的世界就总是光辉而明亮的，天空总是澄澈的玻璃色，偶尔会漂浮着白色的云朵，却从未灰蒙蒙地压抑着“哭泣”。
　　她喜欢人界。
　　天界或许太过于完美而沉闷。

　　然而是第一次来到人界。
　　冥冥之中，总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救命啊——救命——”
　　“啊——”
　　倏地，几道恐惧破碎的喊声从森林的深处传来，惊栗的喊声霎时吓到了林中的鸟儿，扑啦啦地拍着翅膀颤抖着飞走！

　　音警惕地站起身来！
　　有人来了！
　　脑海里即刻飞过这么四个字，她机灵地攀上树干，藏在茂密的枝叶之间，轻轻的拨开树叶向下望去——

　　“救命、救命！”
　　男男女女衣衫褴褛地在林间奔跑着，他们的脸上、身上全部都是血迹斑斑的伤痕。音惊愕地张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幕，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身体一下子就僵硬冰冷了下来——
　　“嘶嘶——”
　　森林更黑暗的深处，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
　　“啊——！”
　　人们奔跑得更快了，仿佛是临死之前的挣扎，有些人无助地哭泣了起来，却始终无动于衷——
　　“吼吼吼————！！”
　　巨大丑恶的魔兽折断树干从林中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身上带着黑紫色的肉斑，嘴旁淌着充满腥气的血痕——
　　闷闷的雨声如噪音般在她的耳旁飞旋，深绿色的叶子飞落，大片大片地卷进泥土。
　　她看到那些怪物将奔跑的人类扑倒，锋利的爪子“撕拉”一声将他们的肚皮隔开、撕碎，五脏六腑掺着血水涌了出来，一下就污浊了土地，然后他们吮饮着暗红色的血水，得意地吼声咆哮在如深渊般沉黯的森林内，一次又一次地荡、荡、荡……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一种似乎是悲鸣的痛，涌动在她的胸口——她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痛，却突然觉得自己得内脏与身体突然痛得要爆出鲜血——
　　“刷”地展开羽翼！
　　再也顾不得是否会被人类看到，她浑身一阵阵颤抖着发冷，雨水如瀑布般寒冷地浇落在她的身上，她眩晕地向前发疯似的飞着——
　　有种力量在涌动着她向前飞、促使着她去仔细看个清楚！
　　*** ***
　　硝烟的战火将天空染成血一般妖艳的颜色。
　　然而是滂沱大雨冰冷无止尽地泼下，漫漫大火如炼狱般灼烧着整个世界，昔日宫殿的围墙被烧成焦黑的颜色，“轰”地一声，又一团火焰爆炸开来了，就像是恶魔的嘴巴，吐着血红色的舌头，一张一合地吞噬着不幸的人们。
　　清冷的雨声。
　　猩红色的地面。

　　“伊铭，我的孩子，你快走啊——”
　　“快走！只要你逃走就足够了！”
　　“为什么还站在那里？！”
　　“快跑啊！”
　　“……”
　　“……”

　　小小褴褛的身影跪在一闪一闪的暗红色火光内。
　　他的脸上有湿润的痕迹，皮肤上挂满了滴滴水珠，好像是哭过了，液态的紫罗兰色双瞳直勾勾地瞪向前方。
　　周围躺满了残缺的尸体，四肢残破、皮开肉绽、开膛破肚的惨景装满了视线，于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类似腐臭味的腥气，惊恐得让人作呕。
　　身旁包裹着烈焰的光亮。
　　有个老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色憔悴，臂膀枯瘦，他看到他跪在那里，急忙慌张地拉住他小麦色的胳膊：
　　“孩子，城里的人都死了！不要跪在这里，那些魔鬼很快就会回来的！快逃吧！”
　　都死了……
　　他细细地咀嚼着三个字，牙齿愤恨地摩擦使得骨骼发出“咔咔”响的声音。
　　“不，那些魔鬼杀了爸爸和妈妈……我不能走。”
　　老奴拽着他向城门处跑，摇摇头：
　　“不能倔强啊孩子，连最勇敢的骑士都被魔鬼吃了！没有人可以杀死魔鬼的，赶快逃走吧，或许还可以活命！”

　　“不——不——！”
　　他狠狠地甩开老奴枯干的手腕，飞快地伸出手，从燃烧的火焰中抽出那把剑，剑柄上镶嵌着红宝石，他的手被烈火烧破了皮，撕裂似的疼痛，他拼命忍下那些泪水，温热的血液顺着手指流淌在宝石上魔魅地炫目——
　　“我要杀了那些魔鬼！”
　　“孩子呀——”
　　他暴戾地推开竭力劝阻他的老奴，瞳孔处有血色灼烧的红色，紫色的双眸妖娆得疯狂，握着那柄长剑，沉重地宣言：
　　“不！即使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像一个懦夫似地逃亡——”

　　“吼吼————！”
　　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大地咕噜咕噜地震动了起来，像是胃部蠕动发出的声音，老奴和伊铭都有些毛骨悚然地环视着四周，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宫殿的墙壁摇摇晃晃着倒塌——
　　“砰——”
　　突然被熏得乌黑的地面在他的眼前猛地爆裂开来，崩裂成碎片，破碎了火焰，震得老奴和伊铭都飞了出去——
　　“啊——”
　　惨叫声倏地戳穿了伊铭的耳膜，他惊悚地膛大双眸看去——
　　那些魔鬼果然又回来！
　　庞大的身躯，火红色分叉的舌头，尖锐硕大的触角，张着奇异恐怖的血盆大口，轻而易举地就抓起老奴瘦弱的躯体将他吞了下去，鲜血飞溅了出来，撕裂与咀嚼骨头类似恶心的声音刹那间就溢满了伊铭的耳膜——
　　他颤抖着手指握紧剑柄。
　　干破的皮肤摩擦着粗糙的剑柄一阵阵地发痛，他咬紧牙齿，浑身骨头“咔咔”生硬地作响，使尽全身力气，他挥着剑大吼了一声向那只怪兽冲了过去——

　　“咣——”
　　宫殿雪白的石柱终于也跌了下来，“砰”地一声打中了他的后脊，迅速得疼痛眨眼间蔓延到全身，痛得让他甚至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嘶嘶——”
　　红彤彤的火舌如水蛇般摇摆着身躯，灼伤了他的皮肤，庞大的身躯震出砰动的脚步声向他移动过来，伊铭朦胧无力地眨眨眼皮，他拼命地挣扎，然而那柄剑已经飞到了好远的地方，莹绿色的眼睛凶恶地瞪着他的脸，尖锐的爪子眼看就要抓破他的皮肤——

　　刷——！
　　他只感到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突然就晕了过去，模模糊糊中，只见到有一道白色如风的身影疾速将他从地面上抱起，接着被火海吞没的城市与怪兽的吼叫声全部渐渐消逝着远去……
　　*** ***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错误的。

　　音犹豫地看着躺在地面上的他，衣衫破旧，脸上、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与灼伤干裂的皮肤，只感觉自己心酸极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类如此脆弱，当她飞到那个火舌冲天的奇怪城市中，在一片片火焰中央，她看到了那个倔强的男孩子，挥着剑竟向比他要巨大十几倍的怪兽就冲了过去……
　　心里突然间就涌上了一股泪意。
　　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感动——那种她自己从来都没有的勇敢。

　　雨声在深黯的洞穴外清灵地滴滴答答，一圈圈地回荡。
　　地面上湿漉漉地被雨水打湿。
　　昏迷之中的伊铭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周身包围着他的冷气让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

　　音皱了皱眉头，她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才好，只是急急忙忙地冲出洞外收集了些树叶、树枝、浆果和雨水扔进洞里，生起了小小的火焰。
　　他好像停止了抖动。
　　音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又发现他手心的血液尚未凝固，粘稠地向下流淌。她困惑极了，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止住血液的流动，只是知道自己小时候受伤时若是流血总是会很痛……
　　胸前蓝色的晶莹闪着暗色的光。
　　莹莹的光亮瞬时抓住了她的眸光，音伸出手，有些不舍地握住那只水晶色的蓝瓶，一狠心，使劲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救他吧。
　　这样应该不算是错误，对吗？天使本来就是要守护人类、保护人界的，只是不能在他们面前现身……替他上完药就走吧！

　　拔出瓶塞。
　　音又矛盾地皱起了细眉，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
　　这可是她几百年来都不舍得用的药水呀！自从那年遇到了“他”以后，这只药瓶就一直让她记起他的脸，她真的有些不舍……
　　算了吧！都已经说过要救他，就不要再犹豫了！
　　咬咬牙齿，音的手腕一斜，晶莹闪亮的液体霎时顺着瓶身流了下去，淌进他伤痕累累的胸膛，闪着不可思议的蓝光……

　　混身的骨头仿佛都碎裂掉了似的疼痛——
　　不。
　　不对。
　　那种感觉突然间消散了，倏地，有一股清凉干爽地灌进他的心脏、溢进每根血管，轻轻地抚平伤痛与疲倦——
　　好像又可以呼吸了，喉咙处那股诡异灼烧的涩痛突然消失了，原本无力虚弱的四肢似乎又恢复了力量——

　　音第一次与人类靠得那么近。
　　她屏息注视着他的胸膛有规律地起起伏伏，又惊奇地注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在他的胸膛上一点点地褪色、消失，忽然间觉得开心极了——
　　他或许可以活过来。
　　她救了人，她做了好事……对吗？
　　想着想着，笑容无法控制地就爬上了她的双颊。

　　颤抖着睁开眼睛，伊铭忽然觉得自己在一秒钟之内就痊愈了，他动了动手臂，眨眨紫色妖异的眼瞳，倏地瞥见了一脸喜悦的音、看到了她身后硕大雪白的羽翼，下意识地使劲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惊呼：
　　“你是谁？！”
　　音被吓了一跳，猛地对上了那对锐利妖艳的紫眸，心脏瞬时被吓得停止了跳动！呼吸硬生生地卡在喉咙处，有那么一秒钟，她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续而现实“轰”地一声爆裂！

　　糟了——！
　　她在心里尖叫了一声，慌乱地甩开了他的钳制，匆匆忙忙地撇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跃进灰蒙蒙漾满雨雾的天际。

　　伊铭惊呆地注视着音消失的地方，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依然愣愣地僵硬在半空中。
　　那是幻觉吗……
　　他好像……看到了天使……
　　他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手心，洞穴内除了一片滴滴答答的水声外只有一片片空茫茫的寂静，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惊奇地发现——

　　地面上。
　　莹亮的蓝瓶、木塞与透明的线。
　　他小心地将蓝瓶拾起放进掌心，同样清凉的触感从手心传遍了全身，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天际，却奇怪地记起了那张笑得有些呆傻却又洁净的脸，突然间微微扯起了唇角……
　　*** ***
　　天界。
　　琥珀色的黄昏下，天际如湖面般一如既往地平静，森森树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夜幕渐渐渲染橙色的云朵。

　　静焦急地站在天堂门处等着音的消息。
　　她是怎么搞的？明明说要她在这里等她回来叙述在人界的旅程的，可是其他的两名巡逻天使和天使长早就已经回来了，她却还是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难道音在人界出事了？！
　　血色一点点从静的脸上褪去——若是真的那样该怎么办？她是应该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还是先报告神帝？！

　　“静！静！”
　　静正胡乱想着疯狂的主意，只见音连滚带爬地收起湿漉漉的羽翼跌落在她的面前，脸色一青一白地发抖。
　　“音——你怎么了？”静赶忙伸出手欲把她扶起，然而音却一把拉下她，惊恐得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静，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
　　静盯着她的眼睛，只听音用发颤的声音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不小心，在人类面前……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