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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噪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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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约约地,她,又看到了那个梦。
起先是白,一片浓浓的、望不到边的苍白,近乎窒息。
续而。
那些景象逐渐地清晰,如散开的雾气——
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两个女孩——小小的身躯,如玉的肌肤,光辉雪白的羽翼,巨大而美丽,炫射出晨曦的曙光,明媚、近乎刺目的光亮,瞬间渺小了整个世界……
是吗……
那就是,天使吗?
洁白而没有污垢的世界里。
清晨的薄雾乖顺地笼罩着那两个女孩,白木秋千,缠绕着鲜绿色的藤蔓,“吱呀吱呀”地在空中飞舞。
她远远地凝望着那两个女孩。
听到她们在用细细的、乖巧的声音说话,模模糊糊的声音,她靠近了些,伸长了脖子仔细去听,可那些声音,却渐渐地消散了——
——别走!
挽留而无助的喊叫硬生生地卡在她的胸膛,火热、沸腾——随即冷却、凝固,聚积成坚硬的石块,突然压得她无法喘气——
那两个女孩转过头凝望着她。
她眨眨眼睛,突然弥漫起了雾气,白茫茫地遮掩了整个世界,那些零碎、细小的声音越飘越远,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也随即离她而去,她慌张地伸出手,然而残留下来的——
只有飞舞的、空荡荡的白木秋千。
然后……
她张开手。
纯洁雪白的羽毛。
柔软的触感。
再抬头看去。
如玻璃色纯净澄澈的天空……
*** ***
“姐————!”
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了。
然而是那样惨烈的尖叫——却不是因为从噩梦中惊醒。
湿漉漉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乌黑濡湿的颜色,紧贴着她汗湿的额头。
淡色的墙壁,缀着金色烫花的窗帘,有镶着花边的欧洲挂钟悬挂在墙壁上,“嘀嗒、嘀嗒”,踏着恼人的脚步,金针绕着奶白色的钟盘,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然后。
金针停在了黑色的罗马数字七上。
有清脆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续而,卧室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有一排侍女走了进来,粉红色蕾丝的短裙,如漫画般的头饰,捧着银色的托盘。
“日安小姐。”
女管家阿玫恭敬地对她点头,一如往常地替她拉开那些缀着金色烫花的窗帘——
昏暗的天空。
灰蒙蒙的颜色。
污浊而腐蚀掉的世界。
风天音眯起眼睛,将额前那些凌乱的黑发拨开,她抿了抿嘴唇,深蓝色的瞳孔倒映出那片片黯淡,然后,她厌恶地扭过头去。
金针“嘀嗒、嘀嗒”地响着,不知疲倦地向前走去,不知不觉,缓缓地,又绕到了另外一天,使得卧室内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荒凉而冰冷的。
寂静。
姐姐死了。
当风天音走下弧度优雅的旋转楼梯时,她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地,又第几千次回响起了这么一句话。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那些晶莹的透明,濡湿着玻璃窗外的翠叶。
她茫然地遥望出去。
突然之间有些麻木了,而那些淡淡的思绪,也随着雨雾飘散了开来。
姐姐——风天静的死……大概是发生在一星期之前吧。风天音呆呆地望着窗外回忆着。姐姐是哑巴,出生时便因母亲怀胎时操劳过度、不注意休息保养的缘故而失去了声音。
然而她自己……
风天音慢慢地伸出了手掌,那些回忆,那些零碎的片段,忽然让她整个人僵硬了起来。
——却一出生便会咿咿呀呀地说话。
风天音。
风天静。
一个不幸。
一个万幸。
一个哑巴。
一个天才。
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轻轻地皱起了纤细的眉。
姐姐和她……那,是否是某种荒谬的玩笑,或是,某种恶毒的讽刺?
父母从来没有在乎过姐姐,他们就和那些曾经嘲笑过姐姐的人们一样恶毒。那些尖锐的嗓音,狰笑着,火烫火烫,灼烧着,永远烙印进她的心脏——
——妈妈,姐姐说她生日想要开派对哦!
——为什么?
——因为是整整十岁啊!
——那又怎么样?
——妈妈……
——天音,你的生日不也是快到了吗?
——什么……?
——走走,说你想要什么?漂亮的裙子,还是最新的洋娃娃?
——妈妈……可是姐姐……
——有什么好在乎的?姐姐不会说话,怎么可以开派对呢?你开派对就可以了!来,妈妈帮你做邀请帖。
——可是……
——天音,在这个家里,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哦!
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哦!
风天音弯曲起完美的唇瓣,手指缓缓地卷曲,篡成一个苍白的拳头。
她不知道那是否可以称之为赞美,或,她的存在,也许单纯只是姐姐的不幸。
闭上眼睛,浓密幽黑的睫毛顺从地贴在她的眼皮上,然后她如木偶般矗立在那里,任由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
那是否……
……可以称之为罪恶?
“天音小姐……您是否该用早餐了?”
阿玫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洪亮的嗓音,撞击在空茫的长廊内,硬生生地刺痛了她的耳朵。
“您的父亲和母亲——”
“我知道了。”
风天音睁开眼睛,有些愠怒地转头看向她,那宝石色纯净的瞳眸,不由得使得阿玫看得有些痴了。
低下头,她恍惚地看着雕刻得精细的楼梯扶手,地毯上那些复古的花纹,突然间,有种欲呕的恶心。又抬头向长廊的尽头看去,风天音看到那些侍女,穿着粉色的蕾丝裙,将笨重五彩的花坛搬进硕大的别墅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嘲笑这些讽刺——
姐姐刚刚去世一周。
然而——
父母却竟已经忙着准备她十八岁的生日。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 ***
诺大光洁的玻璃窗缀着淡绿色的窗纱。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巨大的花园,碧丝般修剪得整齐的草坪,修饰好的蔷薇丛,绿色的花茎,娇艳的花瓣,缀着若水晶般的露珠。
当风天音走进餐厅时,她看到父亲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转头对侍女仔细地吩咐了些什么。母亲正在翻看着订做蛋糕的杂志,沉思而温婉的表情,似乎没有听到她进来的声音。
餐厅里很静。
一瞬间,只剩下餐具与瓷盘清脆的碰撞声。
坐在母亲对面的椅子上,她看着桌面上那些丝质的餐巾,血液无声地凝固了起来,然后,她微微地望向餐盘淡淡地出神。
“天音,终于起来了?”
对面的母亲抬起头来,和蔼地对她微笑。
“嗯。”
她点点头,眼角隐隐瞥见女管家阿玫指示着那些侍女,在她面前摆好淋着黄油的土司、金灿灿的煎蛋和粉嫩嫩的火腿。心里泛起一股呕意,风天音弯弯嘴角,然后,就是那样,她顺从地拿起银色叉子,又顺从地将那些食物放进嘴里。
“今天起晚了些呢?”母亲关切地替她添了些蔬菜,问道,“最近很忙吗?”
“马上就要期末了,的确是有些忙。”
她低低地回答,神态谦恭而温和:
“多谢母亲关心。”
对面的母亲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天音,听说你上次的英语考试成绩,似乎又是全校第一名呢。院长很开心,”父亲笑得满面泛起红光,额上那些细细的皱纹,也随着浮现了出来,“说教授们以后要用你的卷子来做模范呢!”
“是的。”
短暂的沉默后,风天音温婉而无害地淡笑,带着轻微的腼腆:
“谢谢父亲夸奖。天音以后还会更加努力的。”
“好、好!”父亲拍拍手,笑得合不拢嘴,放下银色的刀叉,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些,“这次成绩这么好,要买给你什么礼物作为奖励呢?”
“……”
只是瞬间的功夫,那些咀嚼好的食物硬生生地卡在她的喉咙里,突然之间,恶心得无法下咽。
“是啊!”母亲的眼睛突然间也亮了起来,“下个星期,你不是要去波兰谈生意吗?不如,在那边买条漂亮的项链回来?”
“洋娃娃似乎也不错……”
“天音是女孩子,而且已经长大了,怎么可以再要洋娃娃呢?”
“说的是。时间过得真快啊!后天竟然就是天音十八岁的生日了——”
时光的齿轮“咔咔”地停止了转动!也就是那一秒钟——听到那几个字的一秒钟,流逝的时光倏地停下了脚步,而那些生锈了的齿轮,刺耳地,在她耳旁摩擦出近乎破毁的声音——
十八岁的生日。
风天音嘴角的笑容一点点若寒冰般地冻结。
续而。
她放下刀叉,平静地拾起丝巾仔细地擦干净嘴角,无声地站起身,向餐厅的出口走去——
身后传来母亲担心的问候——
“吃这么一点点就可以了吗,天音?”
“她要去学校了,让她走吧。”
“哦,这样啊……女儿果然是长大了。”
“呵呵。”父亲爽朗欣慰的笑声从她身后传来,风天音的背脊突然无法克制地颤动了起来,然后她听到父亲那让人耳鸣的嗓音——
“天音,上次的考试成绩也很出色,所以我替你订做了一套新裙子。今天下午会送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突然之间,耳膜疼痛着抖动起来,而心中那某根拉紧的弦,就此崩断。
*** ***
金针在乳白色的表盘上“嘀嗒、嘀嗒”地走动着。
风天音将身后的房门小心翼翼地关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僵硬地,她的手指冰冷地握住金色的门把,有股冷意,飕飕的,从她的心口处散出来,续而缓缓地蔓延到全身。脊背紧贴着房门,就是那样尴尬而又雕塑化的姿势,她保持着站了短短的几分钟,才终于逐渐地柔软了下来。
然而。
那股冷意却许久未曾消散。
刷——
伸手打开衣柜的两扇门,诺大的房间,四周围绕着镜子,似乎再敞开的那一瞬反射出无数缕光亮!
鹅黄色如水晶般清澈的灯光。
环绕着银色的光圈,轻轻地旋转。五彩色的裙子,各式各样的款式,随着潮流而改变,大大小小,有的镶嵌着漂亮的宝石、水晶,有的耸着柔软的薄纱,飘渺而闪亮……
让人眼花缭乱的、绕着银圈旋转的裙子。
风天音木然地将整洁的校服从衣柜里拿出,然后她狠狠地将衣柜门碰上,死死地闭上眼睛。
那些裙子的光亮,闪烁着糖果般诱人的光芒,突然间,乌暗得让她无法睁开眼睛。
呵……
这已是……第几件“奖励”了……?
*** ***
灰蒙蒙的天空,伴着潮闷的湿气,传来同样沉闷的滚滚雷声。
风天音抬头看去,那些翻滚着的云层,瞬间带着苍白的颜色,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地面压近。乳白色的喷池,涌动出透明色的水花,散开清凉的气息。然而是初夏的清晨,在这个繁忙的城市中,竟恶心得连一丝薄雾都没有。
豪华的加长林肯车按时向她的方向缓缓地驶来,奶白色的车身,暗色的玻璃,那刺眼的颜色,突兀地撞进了风天音的视线。
她稍微眯起眼睛。
车门突然被打开了,然后有司机从走了下来,恭敬地替她打开车门:
“小姐。”
“……”
风天音凝视着那敞开的车门,瞬间化为巨大的黑洞,伸出同样漆黑的爪子,带着腥气似乎要将她捉进去——
呼吸突然卡在喉咙里!
那些黑白色的画面从她眼前闪过,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心突然痛极了!她眨眨眼睛,随即狠狠地掐紧手指,眼珠清明而淡漠:
“今天我不需要坐车。”
“可是……”司机有些为难,眼角颤动了一下,“夫人说——”
“没关系的。”
倏地转头向窗子的方向看去,猛然间,风天音发现,有一角淡绿色的窗帘突然之间落了下去,如同她的心脏,突然间也直直地坠落下去。
“我会向他们解释的。”
“……好的,小姐。”
虽然还是有些迟疑,然而最终,司机还是向她行了个礼,走进了车内。怔怔地,风天音独自站在原地,凝望着白色的加长林肯缓缓地从她面前驶去,心口突然间有些闷闷的。而初夏清晨那闷热的气息,刹那间,蒸得她透不过气来。
姐姐的死并不是意外。
走在市中心车水马龙的道路,嘈杂的声音、刺耳的车鸣恼人地掩盖了一切。天空阴沉沉地压低,一片灰色无边的视野,扩散在一片初夏的濡热。
阳光若隐若现地在云层细缝中躲躲藏藏,模糊朦胧地折射下来,映照出她的身影,斑斑点点地逐渐拉长。
抬起头,细碎的阳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脸上,然后,屏息凝视着眼前繁忙奔走的车辆,凝视着绿灯闪亮了起来,她的太阳穴瞬时猛地一阵刺痛,续而,一片片刺眼的白迎面冲撞而来——
…………
……
大概是一周前的清晨吧。
豪华的黑色房车缓缓地行驶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晨曦的曙光斑斑斓斓地落在黑色油漆上,如流沙般一点点地倾泻。风天音与风天静并肩坐在房车里,收音机上正放着两人最喜欢听的歌,声音很小,如棉絮般断断续续地飞扬进空中。
微凉的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里飞进。
风天音完美的手指翻开五彩的蛋糕杂志,眼睛闪亮闪亮;风天静坐在她身旁默默地凝视着她,嘴角弯起美丽的弧度。
很少看见她的眼睛泛起孩子气晶莹的光芒。
这样想着。
风天静的嘴角又向上弯了些。
“姐,蛋糕……你想要什么样子的?”风天音偏过头来轻轻地问她,眼神有些期盼又有些恳求,“是果冻的、冰淇淋的还是奶油的?我觉得……还是冰淇淋的好些。你认为呢?”
“‘都没关系’。”
风天静飞快地在纸上写出一行漂亮回答。
“派对要邀请谁呢?”
风天音托起下颚低低地嘟哝。
“‘随你吧’。”
风天静笑笑,手指稍微僵硬了一下,似乎是要再写些什么,然而圆珠笔却那样突兀地停在白纸上。
“……”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她,如幻般的蓝眼珠凝视住她仿若沉思的脸颊,细眉微拢起。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呢……
风天音移开眼神,精致完美的轮廓被晨曦的金芒镶嵌上一层华丽的金边,然后她突然咬紧下唇。
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觉得,姐姐的笑容如往常般那样温和淡静,眼神也如往常那般澄澈,可却觉得——
她的心脏突然被一股恐慌捏紧,使得她全身的血液都逐渐寒冷地凝固在那里,硬生生地,喘不过气来——
——那样的眼神与笑容,刹那间褪色,颜色愈发愈浅,仿佛……
即将消散……
“‘想什么呢?’”
眼前突然之间出现一张白纸与一行整齐的字迹,风天音浓密的睫毛如蝴蝶般扑闪了一下,然后,风天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又飞速在白纸上写道:
“‘快到十八岁的生日了,难道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只想着派对和蛋糕吗?”
话中有话却又充满嘲笑意味的问题。
风天音抿了抿淡色的嘴唇,拧眉,表情好笑地看着风天静,只见她只是一如往常的微笑着,于是,眸光渐渐游移到了路旁的红绿灯上,许久无法动弹,思绪飘渺地散了开来……
十八岁的生日……
小孩子……
那些斑斓的橙色光点,如萤火虫般调皮地在她的脸蛋上忽隐忽现,然后风天音苦涩地笑了起来,瞬间,仿佛身体里的感官被针尖刺了一下,酥麻地疼痛——
这些。
到底意味着什么?
红灯亮了起来。
收音机里的歌声逐渐静音,倏地,一片诡异的死寂——
然后——她听到了————
一片如死般恐怖的沉静中,风天音的身躯警觉地冷硬了起来,然后她猛地抬起睫毛,向后视镜的方向看去,清晰地从那里看到司机墨镜后惊恐的脸庞——
豪华的房车失控般疯狂地向前方的路飞驶了过去——
清晨昏暗的光芒中——
闪耀的红灯如同一对对暗红色嗜血的眼睛——
晨风瞬时猛烈,冰寒而刺骨的温度,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肤!风天音恐慌地转头向窗外看去——她看见,看见巨大的车轮、雪亮的车灯、与卡车司机惊慌失措的嘴脸————
前方的司机疯狂地转动着方向盘、疯狂地踩着车闸,如濒近死亡的野兽般挣扎着——
车子却并没有减速。
然后——
风天音的身子剧烈的摇晃了起来,长长的车鸣声荒凉而刺耳,如海水般灌进她的耳朵——站在与死亡只有一层薄膜的距离,她突然惊声尖叫了起来、从骨髓、血管里传出来震慑心魂的尖叫声——————
巨大的碰撞声!
眼前混乱的画面!
一片片恐怖的呻吟声————
有人捉住了她的手。
轻柔的。
小心翼翼的。
仿若她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若有若无的触感,淡淡的温暖,静静地贴在她的皮肤上,突然,使得整个世界——
安静。寂静。宁静。
没有预期中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风天音的耳旁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小很小……
她的身躯疲倦而冰冷,没有一丝力气,好像是沉沉地睡着了……
“天音!天音!”
恍惚地……有人焦急地呼喊着她的名字!那样清晰的声音,忽然使得她的眼皮“突”地弹起,然后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破口大喊——
“姐姐————!”
“天音!天音!”
眼前突然浮现母亲热泪盈眶的眼睛与眼角细微的皱纹,她迷惑地眨眨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火燎火烧,而自己的身躯,仿佛沉睡了几个世纪,酸痛得无法动弹……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竟然没让你出事!而且让你这么快就醒来……”
捉住她的手心,母亲流着泪乱七八糟地喊着,续而,风天音隐约看到父亲匆匆感来的身影与他颤抖着的肩膀,随后,又看到有警察与抢救人员匆匆忙忙地到处走来走去——
可是。
她困惑地眨眨眼睛。
姐姐呢?
“怎……么了……?”
艰难地,苦涩地,风天音皱起眉头,从喉咙里逼迫着挤出这么三个字。
“天音,都已经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不用害怕……你父亲和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母亲捉紧她的右手,混乱地安慰着她,风天音的额头又稍微的刺痛了些,然后她稍微地挪动了一下肩膀,只是那样轻微的动作——
她吃惊地转过头去——
猛然发觉有人躺在她的身旁——
“……姐姐……”
嘴唇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那两个字,就那样习惯性地飞了出来。她的额头很痛,然而只是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风天音猛然发现父母的脸色双双僵硬——
“姐姐……姐姐怎么了?她怎么……还没醒……”
她抽动了一下嘴角,声音一点点地融入嘈杂的说话声中,续而,有一丝丝冷意从她的脊背上慢慢向上爬,像是虫子般爬到她的全身,随即缓缓地吞噬着她的血肉——
像是被迎面击了一棒!
风天音隐隐约约记起了那些透明色的画面——
黑色的车轮、刺目的红灯、司机惊恐的嘴脸、与她最后绝望的尖叫————
眼皮猛地弹跳起来!
她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篡紧,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左手正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牢牢地捉着,力气并不大,只是轻微的,却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都附在那只手来保护着她……
可是……
为什么,那双手却是湿漉漉的呢?
风天音静静地问着,然而却再也不敢向下看去了……
“姐姐她……”
父亲迟疑了一阵,风天音看见他握紧手指,额角上隐约有烦恼与悲哀的皱纹,然后听到他嗓音里的干裂,就是那样,泪水突然间就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姐姐死了。
简洁痛快的四个字,干脆地描述着事实。
残酷。
悲惨。
她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当时的那种疼痛。
只是感觉,湿淋淋的水气不断地从眼角处淌出,一滴一滴,濡湿着她的睫毛,模糊了蓝色的瞳孔,顺着她的脸颊滑下,然后,狠狠地在风天静冰冷的手背上摔碎成零星的水迹——
温暖金黄色阳光如细沙般调皮地跳动,一闪,一闪,如天使,如星芒。
或许就是那么一瞬间。
金子般绚烂的晨光刹那间在那些晶莹的泪珠上,折射出彩虹色的光亮,续而,那些美丽的光芒,晕染着风天静脸庞,宁静而安详,仿佛瞬间将整个世界点亮——
可能就是那么眨眼的功夫。
突然有什么狠狠地拉扯着她所有敏感的神经,一点点地,疼痛着走向崩溃,麻木而又反复的刺痛。
紧紧地抓住风天静的手。
她依恋地死死握住那生命中的最后一道曙光。
直到那抹光亮也一点点地透明、消散,微弱的光点,最终也恍惚地飘离,带走最后一抹温暖——
寂寥而深沉的黑暗。
抢救人员与警察急促的脚步声。
黑色的柏油地面。
金黄绚烂的阳光。
葱绿而茂密的枝叶。
她抬起漂亮的眼睛,枝叶青葱色的阴影点点筛落,摇摇曳曳,混合着阳光的颜色,眸光延伸、停留在枝叶的细缝,如玻璃色般澄澈如洗的天空……
夏日的第一天。
……
…………
知了趴在树上嘶声鸣叫了起来,狭长昏暗的光影层层次次地重叠着笼罩着世界,风天音睁开了眼睛,突然无法感觉到那些疼痛,只是那些如毒药的麻痹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世界,逼迫着她的神经缓慢地沉沦。
或许也就是姐姐去世过后吧。
整个夏天都变得沉闷而忧郁了起来。
潮湿温热的空气,灰暗的天空,一丝风都没有,大片大片的灰色云朵就那样地斜视着整个城市。
这……是否是一种对姐姐的悼念?
不。
突然有某种紧绷的声音果断地念出这个字,忽然使得她的心脏抽紧了些,迫使她痛苦地弯下紧绷的身躯。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了起来,突兀的疼痛使得她皱起完美的秀眉,微微卷曲起的睫毛颤动着垂下。
可能也从姐姐去世时开始的吧……
那个梦突然就如同某种暗示般地在她的世界里重复了起来……那两个小小的女孩,巨大雪白的羽翼,和那个明亮而纯洁的世界……
这些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坐在车里的姐姐和司机都死掉了,可是,她却只受了些皮外伤活下来了呢?
这是否就是幸运?又或许,这是否是——
冥冥之中的命运?
她不知道。
无论怎么去思考都想不清楚。
只是有直觉一直告诉她——
姐姐的死并不是某种荒谬的巧合。
蝉鸣声断断续续地在她耳旁呼啸,随着那些脑海里乱糟糟的声音交缠再一起喧闹,风天音将头又埋低了些,仿佛那些噪音如同几千只小手,狞笑着,将血色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脸上抽走——
“……天音?”
忽然头顶上传来的那么一道声音,让风天音警觉地抬起头来——
单薄的逆光之中,她微微眯起了美丽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张平平凡凡的脸,并不澄澈的眼瞳、苍白的肌肤、身上整齐的校服衬衫以及他身后的……那辆黑色房车——
仿佛突然有什么刺痛了眼睛。
她警觉而敏感地撇过头去!
“你还好吗?”
并没有反感,男生不在意地笑笑,微微俯下身子,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友善地伸出一只手。
“我没事。”
风天音抓紧了书包,抿起粉色的薄唇,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站起身。
“我……”
男生有些腼腆,稍微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去:
“我送你去学校好吗?”
风天音停下了脚步,只是那么一小会儿,淡淡地向他的房车瞥了一眼,有细碎金色的光点调皮地在她脸上蹦跳,洒落进蓝色的瞳孔,突然让他看得痴了。
“我不坐房车。”
他听到她疏远的声音。
“……”
像是已经习惯了她淡漠的拒绝,男生向车内的司机示意地摆了摆手,然后,迈开缓慢的步伐跟在她的身后。
身后轻轻的脚步声。
突然使得风天音一阵阵地眩晕、反胃,晨风吹在她干净的脸上,一阵阵生硬地刺痛。她加快了脚步,却听到身后的步伐也随着加快了些,于是,她再次僵硬地掐紧手指——
有时她真的在想——
从那次可怕的车祸之中活下来,是否就是“幸运”,而,又抑或是上天对她的某种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