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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相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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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喘息和淅淅沥沥的雨声纠结在一起,揉着我后背的指尖也在变烫。
“努尔哈赤……”我轻轻地推他,听到他在我耳边同样轻轻地笑。
“别怕,”他的手指给我代过了一阵细碎的颤动,“这伤你记得好好养。”
我终于捉到他的手腕:“别再捉弄我了。打仗打了两天还多,你都不困吗?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不休息一下……”
他把手退出来掐了掐我的脸:“是你昏睡了一整天。明天下午,我们就能到赫图阿拉了。”
“哦…”我想到他刚才的话,“那里什么时候修的兵器库?”
“我们发现矿的时候,在那之后很快……”他没有明言,“去蒙古之前就已经修的差不多了。”
我点点头:“嗯,是很早。”
他帮我理好身后的衣襟,从后面抱着我:“周朝便设司空铸天下之器,我的建州当然也要有。”
我回首去寻他的眼睛——在车厢里昏昏暗暗的烛光中,它们愈发灼灼如星。
是啊。努尔哈赤万历二十几年在建州自己开了金银矿之前,女真人在战场上的兵器除了南边传来的很少一部分之外,只是很原始的兽骨兽皮,当然,这不至于是民智不开到不知道铁器锋利的地步,仅仅是因为辽东女真一直受明朝管辖制约,长久以来都没能拥有自己铸造兵器的原料,更遑论人才和技术了。
直到他出现——我看着身边的人,自然地想到褚英和我说的话——他真的,太像一个神了。
努尔哈赤降临了,他把和平和杀戮、富足和紧张、骄傲和卑微、天赐和人为在同一个时间带给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执掌一方到现在只有短短十五年,他完成所想所用的时间短暂得完胜之前历代开国之君。
我是真心觉得,上天对他眷顾。他出现了,他起兵需要的条件也一起出现了。天时地利,他又是这样性子的一个人——我想起他的喜怒不惊,宠辱平定,又想起他的冷漠淡泊,又激烈得像火——想要寂寂无名都难。
他凑近我,很轻地啄了一下我的嘴角。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笑着摇摇头,背过去不再看他,不敢再看他。
“赫图阿拉的内城已经修的差不多了,”我不愿意说话,他也不再问,只是轻声同我讲着他的安排,“我们去看完军器库就不走了好不好?在赫图阿拉,就我们两个。”
他似乎贴了过来,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能感觉他呼吸带动的规律起伏。
“就我们两个?”我能感觉,他的气息又在痒痒地钻进我的领子。
“只要你愿意,”他吻了一下我的耳沿,“你就是赫图阿拉唯一的女主人。我不把任何一个人带去,我让那里只有你和我。”
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重大,我赶紧再次去看他的表情。
我睡了一天,他一定仔细梳洗过了,不同于我日前见到他时那副夹带着掩饰不住的血雨腥风的、刚从战火里洗礼出的风尘仆仆,他的每一根睫毛都是可爱的柔软,他腮边和下巴的胡茬收拾得利落干净,他鬓边的碎发都被整齐地编进发辫。
说这话,他是认真的。
我收回目光看着他叠在我腰间的手,他身上清爽不染的冷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寒冬腊月里雪后初晴天的空气,这干净的香味给我带来的苦涩从喉咙里一点点冒出来。
他就枕在我的肩头,灼热的呼吸烫得让我一瞬间有他是不是生病了的怀疑。
“贝勒爷这是修了个行宫啊?”我伸手覆盖了在他的手背上,“你这是骗我还是骗自己?我们明明清楚……你从来不是只有我一个。”
他的左手与我的右手十指相扣交握在一起,他的皮肤被风霜磨蚀出好看的古铜色,映得我被他攥紧的手指苍白得几乎病态而透明。
“卿卿也明明清楚,我永远不会只属于你。”
“既然这样……赫图阿拉的女主人?”我有意戏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掌心,“不够。我绝不为人侧室,要我在你身边,我就要做建州的女主人。”
努尔哈赤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居然在长久的思考之后严肃了起来:“好啊。”
在我只是玩笑的话没说出之前,他就剥夺了我所有说话的可能,之后是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我被他欺倒下去,马车的车厢都跟着这个动作狠狠地震了一下。
“女主人?”他离开我的嘴唇撑着看我,眼里的严肃一扫而空变得戏谑,“卿卿可真敢想。”
他又吻吻我。
“建州的女主人,可以。但你想过没有,她要面对什么。我若肯给,你真的敢应下?”
我死命地推着他维持着这个怎么看都不安全的姿势中和他的距离:“我有什么不敢?”
努尔哈赤扬眉一笑,也不再这样压迫着我,而是退下躺在了我右边。
“我听听,你要做什么?”
我右手撑起头看他:“第一件事我就废了你的后院。你指望我容你左拥右抱?我可办不到。”
他拧着眉毛:“贪心,像你。然后呢?”
“你的金银钱财,要归我管。”
他眼角的笑纹像苏子河泛起的涟漪,眉宇舒展,显然这句话让他觉得格外开怀有趣。
“再之后便没有着急的事了,”我装作仔细考虑的样子,“贝勒爷只管去征服天下,我嘛,自己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卿卿和我说说,”他不再乐了,也侧过身撑起头看我,“哪个女人惹你不高兴了。”
“没人惹我不高兴。”我躲开他的目光,“怎么?听说我要把你的女人全部赶走,想收回对我的女主人的许诺了?”
他轻笑着,避开我左臂的伤把我搂在了怀里。
“衮代在我身边十五年,一点差错都没有过,我不能贸然废掉她,卿卿。你不能让天下人说努尔哈赤无情无义。”
我就知道……我抬头看他,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要他接受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想做女主人……”我笑了笑,“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逼你许你做不到的承诺。”
他吻吻我颤抖的眼睫:“我知道…卿卿想要唯一。但是这种唯一,我这辈子都不能给你了。”
“本来就是。”我躲开他的嘴唇去看他的眼睛,“在遇到我之前的三十年,我不能把它们从你的生命里抹杀掉。”
他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你这是怪我这两年……”
我的心脏像是被谁猛得揉了一把,一瞬间被人窥探所有的不安全几乎让人窒息。
“我在府里活着,努尔哈赤。”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又莫名其妙抖了起来,“这些消息,无论我想不想知道,我也总会知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揉着。
如果不是我明白这是他带有道歉意味的安抚,这含情脉脉的舒适真的让我想要就这样在他怀里睡过去,别醒过来。
“两年前你娶了科尔沁的格格,一年前还迎来了西林觉罗氏的姑娘,那个女孩是不是比我还小一岁?”我尽力放平声调,小心翼翼藏好里面的酸,“你的后院当然要万紫千红,可是这里面,不缺我这一朵花。”
他搂在我腰间的手紧了一分:“两年前我娶科尔沁的格格,是为与海西结交之后制衡西面边境察哈尔的不满。一年前我娶西林觉罗氏,是为发兵东海,建州的边邻不能让他们不安分。”
“送来夫人就有太平吗?我都不信。”我拦着他的手:“你总能为自己三妻四妾找一大堆理由,我说不过你。”
他笑了:“我找理由?卿卿,过去两年,只要我在府里,你几乎天天在我身边。这两年多,我有过什么女人,没有什么女人,谁比你更清楚?”
我一时语塞,仔细回忆着,似乎确实如此。
我能感觉自己的脸红了。
见我不再辩驳,他笑着亲亲我的额头。
“可是今日起便不一样了。”他不再梳理我的头发,而是把手贴回我的背,“哈达灭国,朝廷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叶赫乌拉,还是哈达旁边的辉发都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所以……其实你不该这么绝的。”
“孟格布禄得为自己的妄想付出点代价。朝廷会逼我给哈达复国,其实无碍,我手里还有孟格布禄的那个嫡子。”
“所以,起码几年之内,你不能再碰海西了。”
“是啊,不过也好,与海西和睦,那我可以去拿下东海和野人。”
他突然往后挪了几寸,低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所以卿卿……东海和野人一日不平,我就一日不会断了后院那两个觉罗氏女人的恩宠。”
是了,我的脑子在这一刻转得飞快,不只是恩宠…如果我没猜错……
“而且,她们还会有我的孩子。”
晨光熹微,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点亮了他的轮廓。外面的雨停了,吹进来的清新空气让人信心满满地联想到希望。
努尔哈赤几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神色,我终于在这样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谨慎里笑了出来。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国。”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地让他看见我的笃定。我能明白,他现在大约已经想到了十年二十年后建州应当如何,甚至更远。
我也伸出手摸摸他的下巴:“你当然没错。但是你要允许我不能理解。”
他拢了一下我滑下来的头发,看着我这个不悲不喜的神情笑了。
努尔哈赤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大道理你总是比我更会说。”
闻言我愣了半天才逐渐想起,这句话仿佛是清朝末年某个学者分析当时的全球局势时说的。
见我失神,他托着我的手腕浅浅一吻唤回我的灵魂:“卿卿,我们之间不要再有不可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