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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血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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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躲在他怀里笑着,前行的队伍逐渐慢了下来,外面的亲兵敲了敲马车的门,说军医到了。
努尔哈赤给我理理鬓边的乱发,吩咐军医进来。
这个大夫我六年前见过。他见是我也微微笑了:“贝勒爷吉祥。格格吉祥。”
与我并肩坐着的努尔哈赤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他瞥了大夫一眼示意他先坐在榻外,又垂下眼睛再次亲自把我左臂的袖子小心地挽起来。
临近手腕的那端伤口延伸在手臂内侧,伤口原本就是余力带过的很浅的一道,一夜又大半天过去,已经长出了十几厘米深色的细细的结痂。可手臂外侧的那部分是我拼命挡着孟格布禄砍过来的力量,本就伤得更深一些,再加上刚才我没顾得上伤口来回乱动,现在那端又开始往外渗血。
军医隔着手帕拉着我的手腕缓缓转动,仔细观察伤口的走向。
我低头看着军医诊治,努尔哈赤从我身后伸手把我垂在眼前的头发拢过去,又把他的下巴靠在了我的肩头。
对于这样人前的亲密我本能地抗拒,周身猛地一凛,挪了半尺。这位老爷却低声笑了,他跟着我挪过来,这一次还圈住了我的腰,让我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不能再动。
军医的眉毛在看见伤口起处时就死死拧在一起,待看见深端的时候都开始不住地叹气了。
“她大约是昨天下午受的伤。一整天了还在流血,是不是不太好办?”努尔哈赤攥着我停在腰间的右手,“需要缝合是不是。”
“缝合?”我吓得抖了一下,“这么严重?”
军医的神色带着暧昧和打趣,目光又有说不出的无奈和责备:“格格有伤,不该……”他纠结着,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开口,终于再次叹了口气,也止住了话。
努尔哈赤的左手托着我的手臂,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也听出了他的叹息。
“都怪我。”
我笑着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问军医道:“之前贝勒爷伤在腹部比我这严重得多,也没用缝合啊?”
军医推开了他药箱:“格格细嫩,伤处又在关节,自然不一样。”
“他说你皮糙肉厚。”我笑,偏头看依在我肩上紧蹙眉头的人。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对军医说道:“那现在该如何?有办法缝吗?”
军医早已检查过他的药箱,他点点头:“贝勒爷吩咐马车停下来,奴才很快就能完成。”
我的“真的要缝吗”还没说完,马车已经稳稳停住了。舒尔哈齐来问了一句发生何事,看见马车里的情形转身去吩咐队伍也跟着停下。
?我就这么被决定了?
这……能完全消毒吗?这要缝到肉里啊……能有麻醉吗?
我略显慌张地看努尔哈赤不再搂着我而是接过了军医手里不知道用来消毒还是麻醉的棉花,他浅浅笑着:“应该不会疼,疼你就抱着我。”
“格格别怕,就是最末端缝合两三针,”军医拿出一个C字型的细小银针浸在了酒里,“两日之后……回呼兰哈达之前,桑皮线就会自然断开,被身体吸收。”
努尔哈赤手上的棉花已经浸湿了,在涂到我的伤口之前,他突然不再托着我的左臂,斟酌再三才轻声问道:“会不会留疤?”
“……你这样在意这副皮囊?”我捉到他的小心,一股奇怪的难过裹着清晰的醋意从我心底迅速升起。
他短促地愣了一瞬间,挥手让军医先下去。
我眼睛里的酸早就盖过了手臂的疼。
我在意“我不是她”这个除了我之外别人不能清晰明确的事实。
我在意他也许心动的我现在是慕尔登格的脸,这个事实。
我怎么能不在意。
“傻小孩儿,”他摸摸我的脸颊,“我是怕日后你看见疤痕时心里会不高兴。”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可是……”我突然想到自己的不该在意,连忙咬住了下唇把剩下的话都咽进肚子里。
“卿卿为什么这么介意啊,”努尔哈赤避开我左臂的患处拉着我靠在他的怀抱,他的声音里都是胜利的笑意,“还要嘴硬自己和东哥是一个人?”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不肯说。嗯?”他的声音里多了无奈的意味,“这么狠心,连我自己吻的人是谁都不能让我知道?”
“你吻的人,一直是东哥呀。”我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涌上来的呜咽和苦,沉默良久还是补上了,“是我呀。”
努尔哈赤微微笑了,他的手荡在我突起的背脊,吻我披散着头发的发顶:“不肯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就好。”
他拉着我无力地垂放在腿上的手,粗砺的指腹抚过我紧张得甚至有些发凉的手心:“我不在意她的这副皮囊。我是想,如果落了疤,卿卿看见了难免想起今时今日这些不好的事。……我是怕你难过。”
他不再说话,我安静地理顺着这其中的缘由,不由得鼻尖一酸。
“说起来,还是我没有想到——有费英东内应,哈达依然这么难拿。孟格布禄在南边藏了一千五的兵马,我完全不知,舒尔哈齐也没能探查出来。”
我抬头去看他,见他也正眼波柔和地看着我。
“我之前和你说,九月初六就能到。结果是,我们被那一千五百人缠斗了差不多六个时辰。所以我去得有些迟了,卿卿。”
他用了些力气推着我更靠近他,低头浅浅地吻着我的嘴唇。
我的眼泪突然坠下。
“卿卿,卿卿,哈达城破我没有找到你。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慌。”他含糊不清的话里藏着清晰可辨战栗的后怕,“我再也不会由着你配合我演什么美人计了。”
我像是在穿一串珍珠项链。
只有我知道在绳线的哪个位置被我失手打了一个死结,可我还是选了一颗和其他珍珠无异的圆润把那个结挡上了。所有人都看得见项链的熠熠生辉,温柔缠绵,只有我知道,它的哪个位置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结。
它的存在,让所有其他的珠子都困在原地,进退不能。
他看穿了我的欲言又止,捋着我耳边的头发温和地笑着:“有话想说?”
我紧紧依在他的心脏:“你没有话和我说?”
“我们先把你的伤治了再说这些事好不好?”
“不好。”我挣开他的手臂,抬头就撞进他温和的眼底。
努尔哈赤低声地叹息,他的手从我的鬓角路过耳垂,在后颈流连了许久,才让掌心托到我的腮边:“你已经知道了。”
我无力地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确定他希望我明白到什么地步。
“你早就知道费英东将军和葛盖会和你想到一起去?所以才要我一定找到费英东?”
他点头,示意我讲下去。
“你不是要我传话,只是想要费英东看顾好我?”
他微微扬起嘴角:“不错。”
“所以……你其实是想试我有没有为你、为建州赔上自己的决心?”我艰难地说着自己的猜测,看见他的神色也多了几分严肃认真,可他依然不打算多作解释。
“贝勒爷这样看重我?”我冷笑着,语调开始阴阳怪气,“把我骗进这出这样要紧的戏里还故意让我发现,不怕我突然撂挑子不干了?”
他眉眼俱笑:“哈达不如你要紧。”
骗人。
“现在你试过了,”每一个字都像是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对这个结果满意吗?”
努尔哈赤已经习惯了我一有脾气就拒绝好好说话,他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卿卿从来不是沉得住气的人,这可不行。”
我捉住他胡来的手,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道我只是对你沉不住气。”
他不置可否,只是一节一节缓缓抚摸着我突起的背脊:“费英东都和你说了什么?”
“重要吗?”我避开他,往后退了很多,“不打算告诉我,你又算计了我什么?”
他托着我的下巴,拇指摩挲着我的唇酒窝。
“卿卿,我是觉得比起由我来告诉你,你自己想明白会更好过一点。”
“可你还是利用我,这说不过去。”我的话有点哑,“你又在莫名其妙地试探我,我又哪里碰了你的逆鳞,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
他上扬的嘴角挂着无奈和宠爱,单手托着我的后颈让我和他鼻尖相接的对望着。大约他能看见的我的眼睛里,也徘徊着和此刻的他眼中一样的、无处可藏的迷恋。
他的气息暖意融融地萦绕在我身边。
“还要怎样才算相信你?
“我由着你像迷雾一样不允许我看透,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还是由着你在我身边最近的地方,我由着你百无禁忌知道我所有的想法,我由着你和我一起运筹天下。
“……还要怎么做,你才能认为我在相信你?
“卿卿,你告诉我。”
他的这些话,缓慢平静,虔诚动情。它们温和地跋涉过我的心脏,几秒就抚平了刚才那些灭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