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阑珊 ...
-
努尔哈赤让额意都、何和礼还有扈尔汉去准备滚木礌石,剩下两人即刻启程小心向东西两方行进。五个人领命下去,夜已经深了。
他把屏风拽回原处,看了眼我吃了一半的东西,让舒舒两个人把桌子撤下去也不用回来伺候了。
有士兵带了水进来给他洗漱,他让士兵离开,望了我一眼。我立刻会意小跑过去把脸洗了,闭着眼睛刚直起腰就被他托着后脑勺用不知道什么东西随便擦了擦水,我赶紧溜回了榻边坐着。这位老爷居然没嫌弃我用过的水,简单洗过之后叫人来撤了东西,然后走到衣架边脱了盔甲,几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我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想要躲得再远一点。
他挥挥手让我到里面去:“别在这杵着,睡觉了。”
我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我也住这…这不合规矩。”
他挨着我坐下,带着几分好笑地看着我:“我告诉你什么是规矩。军队里绝对不带女人,这是规矩,为了伺候你我让褚英去找了两个小丫头。俘虏要卸了武器,这是规矩,你的丫头带着把匕首到了我两个儿子面前。外部人只要进我的大营就是杀无赦,这是规矩,现在你好端端坐在这。你桩桩件件把我的规矩掀了个底儿掉,现在告诉我我不合规矩?嗯?”
我听他一件件翻我的荒唐,找不到话反驳他:“男女授受不亲,反正我不能住这。”
“你不住这?”说话间他已经上榻,直接一把将我推进了里侧,“我的儿子和最普通的士兵住在一起。我听听,你还能去找谁?”
我没话了。
他向我的方向伸手,我几乎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领口,而他似乎因为我这个举动觉得更加好笑了。
“你不是没事儿吗。”原来他只是从我身后拽过来另一床被子推给我,然后便面对着我和衣躺下了,“别乱想了。”
“努尔哈赤…”
“我两天没合眼了,小东哥,”他伸手拍拍我的脸,闭上了眼睛,“现在,睡觉吧。”
那动作真像一个熟稔的情人。
我坐在他的里侧,很久都没敢动。一方面是怕自己会吵到他,一方面是睡了两天的我现在没有什么困意。
我托着下巴看在我旁边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睡着的那个人的眉眼。
他很危险。各种意义上的。
就算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人来看,努尔哈赤也是该死的迷人——这用不着多做解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十几岁有条不紊地完成了这些,他不可能没有人格魅力。
同时,四百年里无数的史书都让我无比清楚,他的危险。
他是清太祖啊,他的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鲜血,他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愿意与他冲锋陷阵的兄弟,他不知道他的后代怎样壮大他的梦想,他们的帝国如何经历强大和衰落,他也不知道几百年后的人爱他的如何敬他、恨他的怎样骂他。
短短几个时辰我身体里叫嚣的无数反应告诉我,很明显,东哥格格对他有一点超过恐惧之外的情绪。我终于闹明白,这个人啊,他是小小的东哥格格过于早熟的小姑娘臆想里,有关爱情的踮脚张望。
那我自己呢?
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去想去摸他下巴上的青青胡茬儿。
心动吗?我太清楚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自然体验过爱情的甜蜜也了解分别的痛苦。刚才那一时片刻的失神就是心动了吗?其实谈不上的。战场从来就是一个被荷尔蒙包裹的、令人无端分泌肾上腺素的地方,更何况我来自一个多巴胺也能直接注射的时代,自然有无数理论去分析自己生理上不寻常的变化。
可我无法否认,我的确佩服努尔哈赤。
我从不怀疑他是个有勇有谋的英雄,这个事实。他隐忍,坚韧,冷冽,用兵如神,杀伐决断,残暴到令人闻风丧胆,可他的心肠到底如何,却无人知晓。无论是看到未来无数后人的评说,还是我在这里这两三年间的判断,他是个令我好奇、令我想要探究的谜。
我想了解他,很强烈地。
我的手在此刻碰到他胡茬儿,触电一样地收了回来。
我不太清楚接下来的这场大战具体会发生怎样的杀戮,但是我知道,他会赢。
我想的太入神了,居然无意识地小声嘟囔出来:“你会赢的。”
哪知道努尔哈赤也没睡着——他显然感觉到我的动作,我话音刚落他便睁开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凌厉得仿佛要看穿我的身体,看到我的灵魂。
“你说什么?”
我真是七个魂也被吓飞了六个半,长出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我话。
“你说我会赢吗,小东哥,”他动了动改成平躺,望着军帐的穹顶,“我也希望我会赢。”
我为自己刚才脑子打结去碰他疯狂后悔,麻溜儿地和他并排躺下,心跳如雷。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我?”我能感觉他的胸腔因为笑而震动,“但是发起狠来还敢直称我的名字?”
“……贝勒爷还不睡是因为明天吗?”我只好左言他顾。
“之前不知道叶赫几时会来,现在仗就在眼前,我也心定了。”他始终平静,“兵力三倍于我有什么关系,伤一两个头目就足够了。”
“嗯?我不明白。”
“哈哈,”他笑,“你只要知道,明天我就去杀了布斋。”
提到这个名字,我几乎浑身一震,不自主地就往离他远点方向挪了挪。
他这才侧头看了我一眼:“这两天你说了不少梦话。我大概能猜到布斋对你做了什么,你受委屈了。”
他的一句“你受委屈了”我居然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可是,比感恩他的良心发现更重要的是……“我说了什么梦话?”
“无非就是‘我不去’、‘放开我’之类的…”
行了行了太羞耻了,我赶紧把这个话题叉过去,正好也想知道心里一直以来疑问的答案:“这是女真都有的仪式?那…你…你的女儿…我是说…”
“当然不,”他打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描述,侧卧着看我,“和汉人的朝廷互通有无两百年,这个风俗一百年前就在建州就消失了,而你们累世威名的叶赫只会更早。”
我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脸上的期待和理解逐步崩溃:“那这么说……这么说……”
他点头:“这一切不过就是因为,你太美。而他是握着你一生命运的阿玛。”
我发抖的手捂住嘴,努力压下去胃里的难受。
“你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来建州那次吗?”他突然问道。
我茫然地看他。
他帮我稍稍拉高被子,语气里有歉意:“两年前我没有和你说实话。其实是你许嫁歹商之前,回家省亲的孟古就看出那时候布斋想用同样的借口要了你,所以她提前两天回建州时,就把你也捎上了。纳林布禄知道你在建州之后也没有不悦,反而说孟古帮了他一个大忙。”
……居然……这么早?
我回忆着过去的两年在叶赫的日子,无论是我回去时他那个亲热至极的拥抱、平时父女间的牵手、是赶去围猎时共乘一骑说说笑笑、是每一次见到他他都会把我抱起来转两个圈再放下,还是年后我去找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他已经控制不了的眼神。
这么一想,居然都染上了意味不明的情欲的味道。连琬拉都看出来,那不是一个长辈的眼神。
我搂住自己的被子让它贴紧我发抖的身体给我一点点安全感:“真恶心。”
“现在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明天不要后悔。”他伸手试图把止不住发抖我捞过去,但是我退的更远。
他叹了一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后悔。”
我脑海里心里都是对自己整整两年粗神经的责难,我,叶赫那拉·慕尔登格,居然在出嫁之前两次差点被血缘上的父亲□□,而原因居然简单到令人失望——我的脸。这张我无法选择的、目前为止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甚至全部都是灾祸的,可以兴亡天下的脸。
我闭着眼睛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望着努尔哈赤的眼睛坚定地确认自己今天的决定。
“他该死。”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有多少强烈的恨,那一瞬间,努尔哈赤居然清晰地愣了一下,然后才应我说:“恨到要自己的阿玛去死,你以后也不会好过。”
我攥紧了手里的布料,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该死。”
“好。”
之后是很久的沉默,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失去了睡意。
“努尔哈赤。”
“嗯?”
“我生下来就被预言说——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我知道。”
“我来帮你兴你的天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