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流年与君同》染缸里的鱼

6、裁衣

　　“师尊，放着我来！”风一般的瘦弱少年抢过莫铭手里的扫帚。

　　……

　　“师尊坐着歇会儿，饭一会儿就好。”莫铭被强按着坐在石凳上一脸茫然的看着转身去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思考着之前一进厨房就想炸火花的是谁来着？

　　……

　　“师尊吃菜，试试我的手艺。”少年边说边夹菜，眉眼带笑，手上不停，莫铭看着碗中小山高的饭菜咽了咽口水，这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真的不是梦吗？

　　……

　　“师尊渴不渴？”

　　“师尊吃果子。”
　　......

　　“师尊......”

　　“阿岚你等等。”莫铭赶紧握住阿岚想要给他宽衣解带的手，沐浴这事他可以自己来！

　　倾岚眼神丝滑的从手上移到师尊的脸上，面带困惑。

　　莫铭被看得心里发毛，轻咳一声问道：“阿岚，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格外......”反常，莫铭咽下最后两个字，阿岚从早上醒来得那一刻就不对劲。

　　倾岚眨了眨眼睛，心知师尊问的是什么，不答反问道：“阿岚这样不好吗？”

　　莫铭认真想了想，真没什么不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嘘寒问暖，家里上上下下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娶个媳妇儿也不能比这更贤惠了。

　　就是感觉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虽然这样形容有点贱，但这种“师慈徒孝”的氛围过于违和，可能“鸡飞狗跳”更适合。

　　“师尊，你知道世上最美好的三个词是什么吗？”倾岚垂下眼睫，嘴角勾着，带笑温软的模样无端透出一丝苦涩。

　　莫铭缓缓打出一个？

　　倾岚看着师尊一脸迷糊，缓缓道：“是虚惊一场，”

　　“久别重逢，”

　　“失而复得。”

　　倾岚眼神又落回师尊握着他的手上，垂下的眼睫遮挡了那几近溢出来的迷恋，那里持续传来温和的温度，轻声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师尊离开我了，留我独自一人游走在世间，行尸走肉般过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我也死了，魂魄归于天地，元神落于忘川，在忘川呆了一年又一年，那些时光真是难熬啊，”

　　“今早醒来之后发现师尊还在身旁，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就给了自己一巴掌，痛觉告诉我是真的，疼痛消失后，那种不真切感又慢慢浮上心头…”

　　魂魄归天地，元神入忘川，如果元神能忘掉过往，忘掉执念，那便能渡过忘川，回归凡尘，重新生活，在忘川呆了一年又一年的话...

　　原来所有的异常都来源于昨晚那个噩梦啊，区区一个梦短短一晚竟能把人吓得跟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总结一下就是阿岚现在太没有安全感，唉，能怎么办呢？慢慢来呗，莫铭心里叹了口气。

　　手上稍微使了点劲儿，莫铭将阿岚带入了怀中，另一只手自然的轻拍着阿岚的背，慰声道：“那都是梦阿岚，都过去了，我不会离开的，我会一直保护阿岚，阿岚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倾岚被抱着，鼻尖充盈着那熟悉且令人心安的味道，额头抵着的胸膛里面的东西平稳有力的跳动着，那里充满着生机与希望。

　　师尊，他寻了好久好久的师尊啊，此时此刻好好的存在着。

　　“师尊，我想为你做些事情，我不觉得委屈，所以我伺候你沐浴吧。”一双水润的大眼忽闪忽闪。

　　所以最后莫铭还是被迫享受了一把被人伺候的待遇。

　　直到睡前，莫铭都还在问： “阿岚啊，你真的没事儿了吧？”
　　即便每次询问都伴随着关爱智障一般的目光却也让倾岚觉得十分餍足。

　　只有为师尊做些事情那种真实感才会更加强烈，那颗患得患失的心才能稍微沉淀一会儿。

　　夜里，倾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没有睡意，闭上眼就满脑子都是师尊的一切，如梦似幻，让他不敢轻易睡去，深怕次日醒来一切都如镜花水月，烟消云散，他赌不起。

　　纠结了大半个时辰，倾岚终于还是带着被子站在了师尊的房门前，踌躇了半响，忐忑的敲了房门。

　　莫铭已经褪了外衣，但还未睡。

　　“怎么了？”莫铭看着裹着被子的阿岚挑眉问道，果然这还是有事儿吧。

　　倾岚眉眼一垮，低声委屈道：“师尊，我怕做噩梦，能不能跟师尊一起睡。”

　　莫铭眼尾颤了一下，本想拒绝，但回想起昨晚的情况还是让阿岚进了房间。

　　比起阿岚半夜大吵大闹的逼得他主动去爬床明显让他自己过来睡比较好。

　　“好了，盖好被子睡吧。”莫铭替阿岚掖好被子又挥了烛光自己也躺了下去。

　　“对了，明早为师还有事要出去，你不便跟随。”莫铭眼也不睁的说道。

　　倾岚乖巧的嗯了一声却并未闭眼，而是侧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瞧着师尊。

　　念了几百年的人啊，现在就睡在他的身旁，咫尺之距，比起之前倒更显得不真实了。

　　他连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不见了。

　　或许目光太过炙热，莫铭忽的转头看向倾岚。

　　倾岚受惊似的一缩，长长的眼睫垂下，遮挡住眸底那流转的微光。

　　“阿岚放心，为师只是去取一件东西，很快便回。”莫铭想起阿岚那极度缺失的安全感，担心他多想遂解释道。

　　养孩子可真不简单啊，莫铭重新闭上眼睛，心里长叹一口气，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捡回来的小狐狸崽子，自然是得好好养着。

　　不过养熟了以后手里就不寂寞了，想到此处莫铭心里美得冒了个泡。
　　就是这路程任重而道远，泡泡破碎，心情复杂。

　　倾岚轻嗯了一声，闭眼佯装睡去。
　　心中却甚是清明，他知道师尊要去干什么。

　　夜里无眠，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还记得爬床事件后，他很惊恐，醒来之后不仅踹了师尊一脚还让他滚。

　　他本身没有安全感，即便是收养他的师尊，在心底深处也是没有完全信任的，这个陌生的根本算不上熟悉的怪人才仅仅跟他相处几天就爬上了他的床，那些令人窒息的过往让他动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当晚没有睡觉，黎明时分才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师尊不在，院里、山顶、山下的小镇，到处都没有他的踪影。

　　他说不清楚当时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是因为他太过凶恶了，所以再一次被抛弃了吗？
　　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在保护自己而已。
　　对，他没有错，错的是别人，怀着那样的心思他离开了这不属于他的院子。

　　不知道去哪里，世间这么大，却有种无处容身的感觉。

　　屋漏偏逢连夜雨，雨越下越大，冲刷得眼睛都睁不开，找了个尚能遮雨的小洞坐着，浑身湿透的感觉一点都不舒服，想弄干衣服，但他还不会用灵力干别的，他只会凭借本能用这灵力杀人，杀掉那些对他心怀不轨的人。

　　不知在小洞里坐了多久，雨停了，抬起头睁开眼时雨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一痛，下意识又闭上了眼。

　　视野逐渐清晰后，就看见了师尊，他没有撑伞，一身很狼狈，脸色也不好。

　　“看什么看，弄得这么狼狈还不赶紧跟我回去！”师尊并不算温柔的将他拉了起来，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但另一只手却施术帮他烘干了衣服。

　　那时候的心情也是无法形容的，复杂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

　　一路上师尊的嘴巴也没停过，又凶又严肃的教训他，让那时心烦意乱的他只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去面对那些陌生的让人惊恐的情感，将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归结为“不喜”和“厌恶”。

　　心底由此埋下了叛逆的种子。

　　回去了方才知晓，师尊离开是为了给他寻做衣服的料子。
　　极品韵兰缎，可他当时并不识货。

　　师尊也只是简单跟他提了一下这衣服可以随着主人身形的改变而改变，可以穿几百年。

　　在那时的他看来，师尊就是抠门，为了省一大笔衣服的开支才去寻的这韵兰缎，他刻意忽略了师尊的好意，只留下嗤之以鼻的恶意。

　　他那时候哪里知道这极品韵兰缎百年方出一匹，由食兰的极品仙蚕吐出的丝织就而成，可随主人的身形改变而改变，冬暖夏凉，水火不侵，且丝锻自带一股宁神的幽兰香气，是世间不可多得灵物。

　　师尊也从不解释，以至于他怨了师尊很久很久，直到那个家族覆灭天下唏嘘灵宝已成孤品时才知晓真相。

　　真是让他说什么好呢，即使知道了真相但那时候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化解不开了，他们师徒之间，看似亲近，中间却隔着太多太多东西。

　　重来一世，他不会再走回头路，那么好的师尊，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身旁之人已经传来平稳的呼吸，倾岚睁开眼又看向师尊，轻轻道了一声：“晚安，师尊。”

　　第二日莫铭早早的起床，动作很轻，自认为应该是吵不醒阿岚的，却不知倾岚一夜未眠，只是为了应付他才装作睡得很沉的模样。

　　待莫铭走后，倾岚睁开了眼，眼睛微红，却充满光亮，床上还残留着师尊的味道，这一切，都不是镜花水月。

　　直到师尊的最后一丝温暖散尽之后，倾岚才翻身爬起，洗漱了一番，将他们的住所里里外外又收拾了一遍，一上午就过去了，师尊大概夜里才会回来，再去山下买些东西吧，走之前师尊留了点钱。

　　师尊会的东西极多，但是对烧菜做饭是半点都不会，大抵是传说中的十窍通了九窍，只剩一窍不通了吧。

　　之前养他都是拿野果土豆红薯烧饼这些简单的东西应付，偶尔师尊也亲自下厨，但吃一顿拉三天，有了虚脱的惨痛经历后，他果断修炼了辟谷术，多亏师尊那惊人的厨艺，让这辟谷术成了他掌握得最快的术法。

　　师尊已经修炼多年，按理说早已辟谷，但却习了凡人习性，一日三餐，对美食甚是钟爱。

　　为了师尊，他以前花了很多时间苦学了厨艺。

　　钱不多，去山下的小镇走一遭就没剩的了，买米的时候钱不够了那个婆婆看在他小或许还长得不错的份上给他多装了些米。他现在能力不够并不介意用这皮囊为自己谋求这些方面的便利。

　　接下来还是得挣钱，不然给不了师尊优渥的生活。

　　三菜一汤再加香浓可口的米粥，一切都准备就绪，师尊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倾岚沏了一壶茶在枫树下的石桌前坐等着。

　　“阿岚，为师回来啦！给你带了件好东西！”师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大门被粗鲁的推开，看得出来师尊很是高兴。

　　倾岚坐在桌旁，闻声弯了眉眼，再倒了杯茶，向师尊看去，师尊身后那摇摇欲坠的大门确实该修一修了。

　　莫铭坐在桌前，喝了口水，砸了咂嘴，又喝了一口，哪来的茶？尝着还不错。

　　后面再说，莫铭将包裹打开，是一匹湖蓝色的布料，“阿岚，来让为师量量尺寸。”说着拉起倾岚就是一通比划。

　　倾岚也不问，听话的随着师尊摆弄，乖巧的像个娃娃，全程眉眼含笑。

　　莫铭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这是为师去跟一个老友讨来的韵兰缎，它做出来的衣服可随着你的身形改变而改变，不易染尘，极易清洗，你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为师给你做。”

　　此处来历说得十分轻巧，也是后来过了很久倾岚才知道，什么老友，都是交易。

　　那是以前师尊豁出命帮了一个修真门派才得来的人情，被他风轻云淡的换了一匹韵兰缎，只是为了给他做身衣服。

　　倾岚看着眼前这个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流出，暖暖的，像久逢阴雨的土地，等来了雨过天晴的第一缕阳光。

　　“谢……”

　　“这下好了，无论你怎么长都不用做新衣服了，单从养育费上讲这可省了一大笔开支呢！”

　　倾岚挑了挑眉，师尊说话确实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
　　他以前这话也没有说完就被师尊打断了，当场就炸了，道什么谢，原地鄙视这个财迷抠门的师尊三百遍。

　　“阿岚你放心，相信为师的技术，为师出品，必属精品，保准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毕竟要陪你好多好多年。”莫铭量好尺寸后又自顾自说道。

　　倾岚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眼睛泛光，像柔和的阳光在里面荡漾，刚刚不还问他款式吗？自说自话了这。

　　他还记得他以前十分不信的问了句：“你会做衣服吗？”

　　师尊非常自信的回答：“那当然，世间怎么会有为师不会的东西，为师有段时间可是靠着帮人裁剪缝补衣服过生活呢，放心放心。”
　　还笑吟吟一脸自豪的样子，丝毫不觉得他一修仙人士做帮人缝补的工作有何不妥，结果换来他的一声嗤笑。

　　听到阿岚的笑声，莫铭以为阿岚不信，解释道：“阿岚你别不信，为师手艺可好了，想当年……”

　　“不不不，我信师尊，师尊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倾岚边笑边打断师尊重提当年“英勇”的想法，好汉不提当年勇。
　　有点煞风景。

　　莫铭不满话被憋回去，还想再说，倾岚又道：“师尊今天辛苦了，饭菜已经好了，再不去吃可就凉了哦。”

　　“诶？做好饭了？”莫铭被吃食吸引了注意，不再提当年的事情。

　　“当然，有师尊最喜欢的糖醋小排。”倾岚收了料子便推着师尊去饭厅吃饭。

　　“阿岚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糖醋小排？”莫铭边走边问，他好像没说过他喜欢吃什么，他本不挑食，只要好吃都行，但其中最喜欢确实是糖醋小排。

　　“师尊自己都没注意自己是酸甜口，钟爱酸甜的东西，糖醋小排师尊当然喜欢。”倾岚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谎话，才不会说这是上辈子的知识储备。

　　莫铭挠挠头，真是这样吗？自己有表现得那么明显？怀疑的种子刚刚埋下土，就被糖醋小排的余热烫熟了，大快朵颐的某人抽了个空夸赞道：“绝了绝了！”

　　----

　　这身衣服意料之中的难产，做了三月有余，久得以前倾岚都要觉得这韵兰缎被师尊已经剪成破布香消玉殒了。

　　可是现在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这件衣服是师尊为他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他很喜欢。

　　重新来过，他没有了之前雄厚的修为，只能重新修炼，从未像现在这般庆幸自己天赋异禀，修炼神速。

　　师尊做衣服这段时间里也会趁着吃饭时间教他修炼之法和一些方便生活之用的术法，即便有上辈子的根基在，这辈子他也丝毫不敢懈怠，抓紧时间修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弱小的可任由他人掌控的感觉了，得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不然一旦发生意外...
　　不，这辈子，他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山顶、傍晚、夕阳、晚霞，
　　倾岚正在山顶修炼，察觉到有来人，收了灵力转头望去。

　　不出所料是师尊，师尊踏着晚霞而来，暖色霞光在那人身上张扬的晕染，将那人的身影都描上了一层金边，看上去温暖至极。

　　“阿岚，还在修炼呢，辛苦了，来试试新衣服。”莫铭笑眯眯的说着，将衣服展开了来，往倾岚身上套。

　　“不及师尊辛苦。”倾岚笑道，听话的将衣服穿在了身上。

　　衣服意料之中的柔软精致，确实是出自大师的手笔，一针一线都十分用心。

　　领边，袖边，襟边，腰部，下摆位置，都绣有精细的图案，本应华丽至极，又因图案乃是姿态各异的兰花，或大或小，或含苞或怒放，将那华丽之感生生压了下去。

　　莫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将倾岚打量个遍，越看越满意，惊叹之色溢于言表。

　　原本的天蓝色在霞光的晕染下多出了丝紫，倾岚的模样生得极好，在这样的衬托下，无端生出丝妖冶，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秋水，唇如桃瓣。

　　年少便是人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