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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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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待命出阵,闲适懒散成为生活主旋律。
加州清光在仓库翻找收进防摔盒子的江户风铃,指挥身高优势的枪挂在屋檐下。
叮叮、当当、叮叮。
一声声清脆冰凉的节奏,与目光所及的本丸景色交相辉印,夏日的味道逐渐浓郁。
日子流逝飞快。
一期一振看着品种热闹的花圃,听见丛间的虫鸣,闻到花朵的芬芳,感觉脚下土地里冒出来的缕缕湿气被日光蒸发殆尽。
所有的感官像被绳索牵引,不由自主地流向三日月宗近。
譬如,他仿佛夜幕的柔软蓝发,沐浴晴空艳阳愈加深邃幽魅;脖颈修长,像白天鹅姿态优雅地穿过绿意笼罩的长廊;风吹起宽大的蓝色狩衣翻滚出波浪,布料下隐藏的纤细身躯,定然散发着令人沉醉的体香;被内搭包裹的手腕,被草鞋束缚的脚踝,一期一振鲜少目睹如此美丽脆弱的线条。
仅是想想,他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只能不知所措掩住脸颊。
一期一振不是一无所知的纯真孩童。
严格来说,所有人形短刀和人类孩子也区别明显。经历过千百年幻化成型,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付丧神们必然见证过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以及意乱情迷、繁衍生息……
他的信仰以禁欲为界划分为二。
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他人产生渴求。察觉后,遮天蔽日的禁忌之林里,一股隐秘的泉眼,持续、悠然、悄无声息地涌出幻想画面。它们绮丽又艳美,汇成一支蜿蜒的溪流,温和侵袭着密林之外的明亮世界。
否认渴望触碰的心情,否认这些都不是真的,当然可以否认一切。
但是,三日月宗近却出乎意料听从建议,每日按时端好茶具来花圃边,手握书卷静静坐在廊下。
喝茶间隙,隔着炫目天光,抬眼轻轻望过来。有时对视上,明明有段距离,触不及那人眼底的海,一期一振仍然捕捉到卷起玻璃色泡沫的风浪一下一下冲刷到脚边,恰到好处的凉爽将太阳温度隔绝在外。
这些都提醒自己,还有事情比那股渴望更加重要。
今天,薰衣草零零星星开放了几株。
没有与大部队的花期同步,肯定会提前凋谢。一期一振将其采收,井井有条放进藤编提篮。
不可能一直呆在植物旁,靠近又怕对方看出端倪,挪回去的步伐磨磨蹭蹭。
“哦呀,要制作香草棒吗?”
三日月宗近放下书,兴趣盎然探身观察。
“提前练习手法……待到正式采收,才能为大家送出完美成品。”
回复生硬且干巴巴,像隔夜流失水分的面包。
一期一振垂目。
强迫注意力集中到薰衣草花枝上,他拿起园艺剪刀修掉多余的花穗和叶子。
轻易沐浴在对方的眼光里。
过分在意身旁坐着的人,心神不宁的后果,剪刃划过指尖。斜切的伤口并不深,但嫣红的血珠迅速向外渗透。
“一期怎么如此粗心?”
来不及懊恼丢人现眼,三日月宗近已经抓住受伤的手指,毫不犹豫含进嘴里。
“……”
两片樱色唇瓣微微开启,小心翼翼但上下贝齿依旧碰到了指侧。
温热的口腔瞬间将指关节包围,舌尖轻轻舔过指腹。皮肤割开的细细疼痛刚泛起,被舔舐的刺激袭击了大脑。
两种感觉混合交织,惊得一期一振浑身一颤,连带指尖都触电般抖了一下。
三日月宗近显然没料到手指会动,舌头受惊稍稍退开。
继而,抬起半阖眼眸,眼光疑惑,似乎在问“怎么了”。
一期一振跌进眸中弯月,下意识吞吞喉咙。
见他没回答,三日月宗近的舌头又像蛇一样缠上来。
口腔里的粉色器官扭动着贴紧,环绕手指伤口轻柔试探,分泌的香甜唾液迅速浸满甲缝……一期一振瞬间回神,立刻抽回手指。
动作甚至有点粗鲁。但他担心多持续几秒,自己会原形毕露。
如果此刻是站立状态,那么身体定然会像布娃娃软绵绵瘫软在地,被日光照射地无所遁形。
三日月宗近再次吓了一跳。
“弄疼你了吗?”
“啊,不……并没有……”
“是不是我压到伤口?
“抱歉,是我失礼了!”
“是吗……真的吗?”
不愿让他纯净美丽的眼睛露出愧疚。
“真的不痛……嗯,刚处理过花枝……对,不太卫生。如果让您生病就麻烦了!”
害怕他提出质疑。
希望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他舔舐过的指尖,震颤顺着神经一路延伸到体内,仿佛被拨动的琴弦久久无法回归原位,还产生一股超出控制的异样快感。
因为他,自己变得慌乱不堪。
三日月宗近的双眼仍然稍稍睁大,却少见地如他所愿不再继续追问。
一副相信的神情,似乎没察觉一期一振的微妙反应。
只要能继续强撑,能继续掩藏,无论碰到什么事,一期一振都将以守护吉光之名的自信应付过去。
可拼命压抑的样子毕竟不够坦荡,落进本丸其他伙伴眼里铁定暴露无遗。
况且,三日月宗近缺乏生活常识,可不代表他真的稀里糊涂。看破不说破,寻找合适时机一秒击溃心理防线……已经吃过太多次亏。
一期一振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失望。
三日月宗近显现时轻喊着一期的名字,身体受到召唤般上前握住他的手。
从那一刻起,一期一振踏入迷雾之地。他怅惘摸不清方向,又好奇渴求一份友谊。
尽管目光偶尔会怅然若失穿透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一期一振仍然试图证明,自己确实与众不同,希望含月双眸能够专注停留。
作为一期一振,对他人产生动情世俗的想法,与自我长期坚守的行为准则背道而驰。
按照过去的认知,跨越历史洪流保留下各类本能,那么念慕与憧憬的确有迹可循。纵使坚信“过往一切造就了现在的一期一振”,自己也明白,遗失大部分记忆的人,与天下一振还是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差异。
他们双方渴望从彼此身上获得的东西,与大脑里缺失的拼图有关吗?
忙完,回去路上。
三日月宗近步履轻快,一期一振心思重落在了后方。
印进瞳孔的背影瘦削单薄。
手臂规律有节奏缓缓摆动着,细细的手腕笼进内搭,干净纤长的手指前几天刚摸过自己的脑袋……头皮感知到情绪,泛起一阵阵酥麻。
被注视的身影忽然停下来,侧过脸。
“呐,刚才的香草棒,给我吧?”
愣住一两秒才做出反应。
用来练手的试验物件从形状看马马虎虎,香气淡不可闻。
“等到花期,薰衣草长势旺盛,那时候才会有完美的成品……”
半成品怎么能送出手啊。
“完美……呀?”
停顿半秒。
神情略显无奈,同时蹙起眉毛。
“承载共同回忆的事物更重要,不是吗?”
“诶……?”
因为割到手指,三日月宗近不由分说主动接过花枝。
蔚蓝散满天空,脚下的褐色土地支撑万物生长,三日月宗近手持一支小小的紫色薰衣草。
明明笨手笨脚衣服都穿不好,修剪枝、叶、花的一举一动,却像浮云流水般轻巧自然。
是了,是啊!
花道与茶道从来相辅相成,历经岁月的熏陶后,才沉淀为举手投足间的高贵与典雅。
传闻里的美丽付丧神,此刻就在眼前。
一期一振心脏突突跳动。
他修剪掉多余茎杆,自己用丝带绑紧花穗,一根一根编织成型。
香草棒,是来自两人的携手创作。但动手的过程完全不记得,脑海里只有天、地、人三者意境和谐的画面。
“承蒙您的喜爱……”
找不到拒绝话语,只得将自己看来带着瑕疵的几束成品递进他手心。
“哈哈哈,很好很好。”
仿佛拿到心爱玩具的小朋友喜笑颜开。
能一直这样展露笑容的话,自己可以做任何事。
心思冒出头,一期一振冲动问道:“您,有喜欢的花吗?”
“嗯……没有思考过呢。”
“这样啊……”
有些泄气地耷拉下脑袋。
三日月宗近顺势伸手,揉了揉一期一振的头发。
大概料到会引发某人不满,故意补充:“哈哈哈哈,怪一期太像小兔子了。”
“唔……?”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一定要选,威风的狮子,霸气的老虎,矫捷的鹿……为什么偏偏是兔子?
不对,重点错误。
“……我才不是兔子!”
愤愤不平地反驳。
丝毫没发现,执着否认的样子其实更幼稚,绝对脱离了他努力塑造的沉稳粟田口兄长形象。
“哈哈哈哈。走吧,错过午饭就不好了。”
三日月宗近不点破,忽略抗议,继续顺着走廊踱步。
只得跟上,走在身侧。
“很久以前,喜欢过樱花哦。”
敏锐捕捉到关键词。
“现在……不喜欢了吗?”
“嗯。盛放、衰败,轮回太久便看倦了。”平淡叙述。
“的确,太短暂了呢。”苦恼地皱眉。
“希望有不会凋零的花呢。”字句满是期待,语气却也没因此多出一分雀跃,
一旁的一期一振听见,眼睛一亮。
西方文化里名为“永生花”的加工品,采用一系列复杂工序,保留下鲜花的色泽与形状,正好符合条件。
以后可以当做惊喜送给他。
“嘛,明明是个老头子,却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呢,哈哈哈哈。”
“人类社会不断发展,鲜花的保存方式同样与时俱进了。”
没有拿出实物,暂时先保密。
“这样啊?”
如往常的脸孔,微小变化流过眼角,是一个非常浅淡的笑。
“总有些东西,能游离在冰冷技术之外的。”
视线停在庭院远处。唇边的哀伤若有似无。
一期一振突然变得不确定。
“不会凋零的花”,或许并没有真的指花?
那是指世代更迭的人类?千变万化的世界?奔腾流逝的时光?
“我……不太明白。”
向年长者投去求助似的目光。
“我们,不就是脱离了常规的存在吗?”
吸收天地精华得到灵魂,接受审神者的灵力获得躯体,无论怎么判定都属于超自然现象。的确不能笼统归进科学技术。
三日月宗近以传统画卷为起点,穿越漫漫的千年红尘,踏入现今这片天地。古时、现代的旅程连成线。
风微微擦过他的鬓角,浸泡在夏日气息里的人又鲜活清晰了一些。
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
从黑暗里苏醒,涌入脑海的只有“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唯一一把太刀”、“原主丰臣秀吉为了使用习惯将我磨短”、“藤四郎是我的弟弟们”……等意识。
细节详情如同凋零落叶在水中随波逐流。没有历史痕迹,抓不住彼此联系。最后,只留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
——“回忆和大阪城一起烧毁”。
简直像被谁抽掉了关键信息,再将剩余的、支离破碎的线索打包一鼓作气塞进大脑。
对粟田口短刀们来说,他是可靠的兄长。
对本丸刀剑男士们来说,他是值得信任的同伴。
对审神者来说,他是优秀的部下。
接连好几天,更准确的话往前追溯到三日月宗近显现,心底一直试图引起注意的不安和焦虑,如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以为会自然消融便刻意忽略,未曾料想它们日渐堆积。
此时此刻,满溢的数量凝聚发生质变。
——对自己来说,他是谁?
他曾经坚信的立足点,从底部向上蔓延出无数裂纹,稍微用力就会坍塌。
一期一振茫然停下脚步。
绷紧的弦,终于断了一根。
猛地抓住三日月宗近的手腕,将他拉近。
动作毫无征兆,突如其来。
三日月宗近反应不及,手里握着的香草棒接二连三掉到脚边的木制地板。
“三日月……”
想以平等的身份对话,甚至略去敬称。无助迫切地寻求答案。
“嗯?”
半阖眼眸的困惑转瞬即逝,化作一汪泉水温柔将一期一振包围。
比规矩礼仪更要注意,比身心渴望更加无法控制,比一切事物都重要……
“我,是谁?”
似乎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美丽付丧神诧异歪头。
眼光交织纠缠,弯月在金色蜜瞳里一点一滴融化。
良久。
久到心脏漂浮摇曳,呼吸停滞。
如果立身之所是空中楼阁,以此为基础诞生的自我、感知、情绪、憧憬……甚至欲望,都师出无名。
如果灿烂绝美的樱花都会让他厌倦,不知过往的苍白自己凭什么在他心里留下位置。
眼眶热得发红。
“你当然是……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又是谁?”
“嗯,一期一振就是一期一振啊。”
“我曾经……的样子、生活习惯、日常喜好、处事方式……什么都好,告诉我!”
“过去吗。过去的你也还是一期一振哦。”
“……”
为什么将回忆藏起来,若无其事和他交流;为什么经常话中有话,让他心心念念无法平静;为什么总是故意撩拨诱惑着他一步步突破忍耐边界……
无法坦率说出真实想法,却又对想要的东西胡搅蛮缠。
因为害怕被他丢下,不自觉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对方手腕覆盖着条纹内搭,虽然隔着布料看不见但应该早已被狠狠捏出印记,白皙肌肤透着甜蜜的血红。
“在三日月宗近身体上留下痕迹”的念头好似大树疯狂开枝散叶,刺激兴奋显得触目惊心。
紧接着,禁忌之林里,流水声、草木声、枝叶声、尘埃飞舞声、空气卷舒声、一切隐秘的心声,就在这无人知晓的世界沸反盈天。
“……无论发生了什么,一期就是一期。”
三日月宗近冲他淡淡微笑。
“你就是你。”
回神时,接收到温暖如常的凝望。
宁可他怒气冲冲甩开,指责自己失礼越界。
一通无厘头的爆发好似迎面撞进大片棉花,动静卡在软软的缝隙,震荡层层削弱,最终回归寂静。
视野忽然卷起暴风雪,三日月宗近的眉、眼、鼻梁、薄唇……变得模糊不清。
胸口不知名的黑洞翻腾着扩张,快要将他吞噬。
这样下去不行!
一期一振艰难松开手指,连声“抱歉”都没说,直接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