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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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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海边,寸心算是和杨戬达成了约定。在十世镜中保持如旧,一言一行,一事一物,均与旧时相差无几,尤其在重大事件上的处理,务必要与过去高度一致、分毫不差,唯恐一个不小心会引发神秘莫测的十世镜未知的变数。因此寸心便打定了主意在这镜子中守分安时,隐忍待发,不就是再过个一千五百年吗,不就是再揭一遍过去的伤疤吗,当年的西海三公主连死都不怕,还害怕重走一遍旧时痕迹?想通了这一关节,再加上昨晚已经跟杨戬把话说开,压在寸心心头的百年心结如释重负。轻舒一口气,心中多了几分亮堂与轻松,念及日后再要亲身历一遍当年往事时,便少了几分恐慌与尴尬,添了几分淡然与从容。就如同一个已经成熟懂事历尽沧桑的大人回望自己年少时种种荒唐事,只觉得好笑与不真实,寸心此时便是这样的一个心境。
寸心临窗而坐,一手托腮,一手手指在似有似无地敲打,所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杨府景色。晓色云开,骤雨还晴,古台芳榭,池塘映柳,一切如旧。寸心垂眸淡笑,想起了过去读过的几句诗,凭阑处,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凡人十年尚有诸多悲欢离合,寂寞悲凉,无奈愁苦,更何况寿命亘古绵长的神仙呢?
寸心轻轻捻起从窗外飞入的一片花瓣,心想怪不得神仙要清心寡欲,以身奉道了,否则这滚滚红尘迟早得把不老不死的神仙们淹没摔打得不见本色。寸心在心里暗笑,这红尘二字,就算是神仙,也没有几个能轻易看破的啊。有情有欲,便是红尘,连高高在上的玉帝和王母尚且有一己私念,其他人就更不能免俗了。人性如此,神性亦如此,道法自然,又怎能是靠区区几则天条能束缚的呢。压制而不疏导,苛责而不体谅,迟早会失道寡助的。
寸心的思绪已经随风飘远,正在神游天际之时,没察觉杨婵已经进来,只听见杨婵柔声唤:“嫂子?”寸心这才回神,见杨婵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一身鹅黄裳裙,头簪一对翠玉珠钿,眉目温柔,正对她浅浅笑着。接触上杨婵的目光,寸心一怔,心中有些温软,又有些复杂。对于杨婵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寸心是怜惜,疼爱,但更多的是愧疚。
曾经的她为了独占杨戬的心,把他唯一的亲妹妹和其他兄弟都变相赶出了杨府,在杨戬的拼命力保下,独留了一个哮天犬。杨婵从小生长在灌江口,也是被父母从小当掌上明珠呵护长大的,在这一点上与寸心不差什么。就是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少遭变故,家破人亡,只有一个二哥杨戬相依为命。为了生存,为了拜师学艺,为了报父母之仇,兄妹恶人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好容易苦尽甘来,可以重归平静的生活之时,却偏偏却遇上自己这么个不省心的嫂子,争风吃醋、疑心猜忌,闹得家宅不宁,还把她赶出家门。杨婵不仅没有记恨,反倒以德报怨,十分尊敬自己这个嫂子,在自己与杨戬闹得不可开交时还苦口婆心从中劝解。在杨戬无数次离家出走去华山诉苦时,还是杨婵为寸心说好话,说寸心为了杨戬抛弃了一切,堂堂公主无家可归,心中肯定孤独苦闷,让杨戬多多体谅她。就连杨戬在那一千年中送给寸心的第一束丁香花,都是杨婵亲手摘了亲手递到他手里让他送的。
可自己是怎么对她的呢?赶出家门,冷言冷语,从未主动关心她一句,只会享受杨婵的关心与劝慰,还以为她是软乎乎的性子有些瞧不起,更兼她与嫦娥走得近,对嫦娥满心钦慕——跟她二哥一个样,比对她这个嫂子都看重尊敬多了,所以对杨婵一直不喜。从未尽过一点作为长嫂的责任,只知道颐指气使,骄纵胡闹,怪不得杨婵会心凉,与寸心渐行渐远,反而与嫦娥越走越近。
可不是么,一番真心付出没有好报,是个人都会寒心的。更何况有嫦娥的温柔大方、深明大义、进退有度作为对比,寸心的自私小气、心胸狭窄、泼辣善妒便无形地被放大了,也怨不得杨婵虽然表面上客气,心里其实是有些瞧不起寸心这个嫂子的。所以在不堪烦扰之后,她居然和嫦娥站在统一战线,让听心劝自己和杨戬和离——在知晓此事后,寸心虽然也咬牙怨过杨婵,但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谁不希望自己哥哥的妻子是温柔贤惠的,自己的嫂嫂是善解人意的,自己的一家是和谐安宁的。这么想着,那一点怨气便烟消云散了,比起自己受到的委屈,杨婵的委屈恐怕更甚吧!始作俑者还是自己啊,又能怪谁呢!
囚禁西海三百年,寸心屡屡想起往事,如果说对杨戬是爱恨交织,那么对杨婵就是彻头彻尾的愧疚与叹息——如果当初能多关心她一点,如果没有把她赶出家门,如果能与杨戬和谐相处一点——杨婵,会不会就不会去西岳华山,会不会就不会遇上让她一触即燃、飞蛾扑火的刘彦昌,那么她就不会被压华山五百年、一家生生被拆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苦难。寸心心里一酸,杨婵啊,我这个嫂子当得还不如你这个小姑子,我实在愧对你!
杨婵被寸心充满歉疚、温情和怜惜的目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这位三公主一向是个活泼骄纵的个性,怎么一夜之间跟经历了不少沧桑似的,成熟了不少,越想寸心这两天的举止越觉得奇怪,嫂子这是发生了什么?难不成又是因为与二哥怄气的缘故,不对啊,如果是怄气,应该吵嚷得不可开交才对,如同上次强闯结界一般。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会被三公主发一通脾气的准备,可是反常的是,她怎么会对自己如此……如此……慈爱?杨婵忍不住在心里抖了一抖,真是有点看不透三公主了,压下满腔疑惑,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对寸心笑道:“嫂子,你怎么了?”
寸心没有错过杨婵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与不解,心下有些苦笑,自己如今的性情与从前相差如此之大,以杨婵的聪慧不可能不起疑。同时也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也罢,既然过去亏欠了她,便在这十世镜中偿还了她吧!杨婵,但愿这次,能护得你周全!
看着杨婵越来越难掩饰的不解的眼神,寸心终于出声,展颜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杨婵一愣,以前从未见三公主如此笑过,从前她即使笑也是明媚的,骄傲的,耀眼的,不会是现在这般样子。杨婵微微思索,以后终究是一家人,有话不妨问清楚吧,略一沉吟,便道:“我觉得嫂子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仿佛沉静许多……嫂子,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可以跟我说,我能为你分忧的一定尽力而为。”
杨婵向来心细如发,寸心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略一思索,半虚半实道:“昨天我不是赌气闯结界要出去么,结果受了重伤”见杨婵点头,寸心继续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居然梦到了杨戬的过去……”杨婵大吃一惊:“你是说?……”“没错,”寸心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叹息道,“从他小时候偷你的镯子,爬墙出门,到……”顿了一顿,寸心不想提杨婵的伤心事,便一语略过,“到后来你们拜师学艺,都看到了。”杨婵知道寸心所省略的部分是什么,当下便低头沉默不语,目光泛起了涟漪。
想起杨府旧梦中的惨烈与凄苦,寸心心下不忍,遂牵起杨婵的手,温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从前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起过,直到自己亲眼目睹一遍才知道——你们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放心,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子,我今后便会把你当作亲妹妹照顾!”
杨婵听得出寸心语中的情真意切,抬眸一望,在雾水朦胧中看到了寸心眼中中的关切和情真,心下便有些感动,原来三公主的转变是因为这个——她也不是一昧骄纵任性的,心下便对这个嫂子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转念想起家中巨变,思及父母,心下悲苦凄惨,眼中水气更盛,直将凝珠而落。杨婵虽然外表柔弱,但生性坚韧,轻易不在人前落泪,便生生忍住了,含泪展出一个笑:“谢嫂子。”
寸心正待答话,只听杨婵话锋一转:“你看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正事了,嫂子你看,这是二哥让我拿来新修好的凤冠。”说着眼风一转,寸心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案上端端正正放着凤冠霞帔。
寸心微微一怔,杨婵捕捉到寸心眼中闪过异样的情绪,忖度道:“这是二哥昨天特地拿出去修的,原先摔烂的地方都修补好了,一点不留痕迹,”说着移步去将金鸾凤冠端到寸心眼前,“嫂子你看,是不是完好如初。”
寸心看着眼前嵌珠镶翠、流光满目的凤冠,果真与之前的一模一样,但是修过的就是修过的,怎么可能真的完好如初呢。指尖轻抚过凤冠,曾经,这是她最美的梦,最美的瞩望啊……指尖流连的不仅是千年岁月中那段罕有的温柔时光,更是曾经的少女心镜,娴花映水初惊艳,羞对铜镜添红妆,那时何等的娇羞与期盼,终究都是过去了啊……寸心心里叹气,当着杨婵的面,还是笑了一笑,道:“他有心了。”
“嫂子,”杨婵俯下身来,柔声道,“我虽不知你与二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不然你不会摔凤冠,闯结界。但是你和二哥这一路走来有多少波折,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管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摔了凤冠啊!凤冠霞帔,是一个女子出嫁最珍重之物,一生只有一次,怎可轻易损坏?”寸心静静听完,知道杨婵是为了自己好,脸上带上了真心的笑:“好好好,是我错了,都听你的,再也不冲动了。”杨婵闻得此言,又见寸心终于展颜,终于松口气,露出了放心的笑。
说到凤冠,寸心忽地想起一事,现在是正式开始筹备大婚了,有件事是该办了。便向杨婵问:“你二哥呢?”杨婵笑道:“二哥在书房呢,嫂子要去找他么?”寸心点点头,“是有件事要跟他说。”杨婵笑意深了几分:“那嫂子过去吧,我先去忙了。”看见杨婵眼中的暧昧,寸心有些好笑,拉住杨婵的手,“不用,你也一起过去吧。”杨婵无奈,只好随着寸心一同去了。
及至书房,只见岸上摆着笔墨,散着一摞红纸,杨戬随意坐在书案前,斜倚着身,手中拿着一张红纸,正盯着红纸出神。寸心与杨婵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从未在杨戬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有些恍惚,有些凝重,又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两人一进房,杨戬便有所察觉,回过神来,寸心与杨婵已经近在眼前。这时寸心才看清杨戬手中拿的,正是大婚的喜帖,桌上散落的红纸也都是喜帖,显然是刚写好摆着晾干笔墨,心下便有些了然。
杨婵好奇道:“二哥,你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杨戬微微一笑,不甚在意道:“想些事情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上千份喜帖都是二哥亲手所书,昼夜笔耕不辍,二哥真是有心了。”杨婵笑嘻嘻道,调侃地看一眼寸心。寸心如何不懂她的调笑,但笑不语。杨戬脸上有丝松快,身子靠进椅背,意态从容,转向寸心道:“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事么?”
寸心在杨戬身旁坐下,眼光扫过桌上大红喜帖,看向杨戬:“喜帖还没有发出去吗?”杨戬睫毛微微一垂,哑然道:“还没有。”寸心不语,杨婵忙道:“嫂子放心,二哥这几天刚写好,想必马上就会发的,不会误了婚期的。” 寸心对杨婵所言只淡然一笑,伸手抽出杨戬手中喜帖。不料下一瞬便被杨戬反握住,杨戬的身子也随之探过来,两人的身体靠得极近,杨戬说话时的气息掠过了寸心的耳鬓,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大婚的喜帖……”一旦发出去,你我的婚姻关系就已成定局,我们就会众人眼中的结发夫妻。
寸心偏过头,鼻尖几乎碰上了杨戬的鼻尖,“我知道,怎么了?”寸心抬眸对上杨戬的目光,可以清晰地看见杨戬眼底的深邃,若旁人不知道,定会以为他们是在“耳鬓厮磨”了。杨戬不语,寸心也静静望着他,二人一对视,便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杨戬如此委决不下,是担心自己会后悔,虽说在十世镜中要照旧而行,但从感情上,杨戬毕竟不愿意勉强了她。这一番心意,寸心心中感念,可是如今这种境地,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寸心微微一笑,取过杨戬手中的喜帖,扬声道:“哮天犬——”这便算是答案了,杨戬神色默然,身子重新坐回原处。不一会哮天犬便兴高采烈奔了进来:“主人是你叫我吗?”寸心笑道:“是我叫的。”哮天犬立时便耷拉下去半张脸,杨戬见状微微皱眉,寸心却不在意,道:“哮天犬,有件事劳烦你跑一趟,”哮天犬惊讶于寸心前所未有的客气,不自觉抬起了头,寸心将喜帖递过去,“你辛苦一下,将这喜帖送到天上地下有名号的神仙住处吧。”
“什么?”哮天犬惊得跳了起来,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天上地下有名号的神仙那么多,我得跑好几十万里呢!要去你自己去!”寸心闻言,便将喜帖搁在案桌上,唇角微微带了一丝嘲笑。杨婵连忙斥道:“哮天犬,你在胡说什么!”又向寸心赔笑,“嫂子,哮天犬不懂事,你别在意啊。”哮天犬闻言,不满地哼哼两声,只因对着杨婵,便没再说话。
杨戬的眉拧在一起,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盯着哮天犬。哮天犬感觉到无形的压力逼迫而来,他敏锐地感觉到他主人不高兴了,他主人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主人……”杨戬并没有说话,司法天神积威甚重,虽然此时并没有尚位,但是数百年威严冷冽已经形成了一种气质,让人不寒而栗。果然哮天犬全身发软,惴惴不安,他从来没见过自家主人这样的脸色,心里有些发虚。杨婵忙道:“哮天犬,还不快认错。”哮天犬忙点头如捣蒜,向着杨戬可怜兮兮道:“主人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啊……”
半晌没有答话,杨戬脸色越发情绪难辨。哮天犬头一回被杨戬这么晾着,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过了好一会,杨戬才开口:“还有呢?”哮天犬如获福音,杨婵向哮天犬使眼色,哮天犬这才反应过来,耷拉着脑袋,闷声道:“三公主,我刚才说错话了,请三公主不要怪罪。”
寸心淡淡道:“没事。更何况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公主了,谈何怪罪。”哮天犬不敢说话了,气氛有一瞬凝滞,杨婵忙道:“哮天犬,快去送喜帖吧,不然天黑回不来了。”哮天犬连忙点头,将案上所有喜帖都收拾好了,连忙就要出门。
“回来!”是杨戬的声音。
哮天犬一个激灵,头一回害怕听见他主人叫他,连忙回来乖乖站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哮天犬,你虽叫我一声主人,但实则是我兄弟。成婚后,寸心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她,明白么?”杨戬沉声道。
寸心闻言不由侧目,有些惊讶看向杨戬,从前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又是为什么?又转念一想,如果他当初说过,哮天犬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心下微微自嘲。杨戬的余光感觉到寸心的注视,并没有理会,只直直对着哮天犬道:“哮天犬,你听明白么?”
“明白了……”哮天犬有些沮丧。寸心很明白哮天犬现在的心情,它是怕杨戬成了亲后减少对他的亲近和宠爱吧,这狗,说他不懂吧,有时候还真是通人性啊。
杨戬这才缓了脸色:“去吧。”哮天犬连忙去了。
“你不用对哮天犬这么疾言厉色的,他还不懂事。”在哮天犬出门后,寸心向杨戬道。“是时候该让他懂点事了,”杨戬看着哮天犬离去的方向,像是透过哮天犬看向某种遥远的事物,“让他懂事点,也是对他的一种好处。”末了,杨戬溢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寸心当然懂得这一声叹息包含的无奈与沉重,但杨婵却不懂得,只当是杨戬生哮天犬的气,在一边宽慰道:“二哥别生气,哮天犬慢慢教导就好了,他迟早会懂事的。”
若不是当着杨婵,寸心真想撇撇嘴,再冷笑一声。杨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微微颔首,便对寸心道,“你还没说来找我有什么事。”
杨婵也看向寸心,寸心娇笑道:“杨戬,你忘了,你还没有去西海提亲呢。”
杨戬微怔,寸心已经许久没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了,“寸心,你……”
寸心挑眉,“怎么,你不愿去么?”
杨戬触到寸心的目光,心领神会。西海提亲,无论是于情理上讲,还是对天庭和西海,都是必须做的表面文章、重要戏码。杨戬默契笑道,剑眉微轩:“当然愿意。三公主之命,杨戬岂敢不从?”寸心低头轻笑,看着是不胜娇羞,内心却古井无波。杨戬嘴角含笑。
两个人,心思各异,但有一点大体相同,就是当着杨婵的面,该演的必须演好。只有杨婵发自内心,眼见兄嫂情好,心中欣慰,在一旁掩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