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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戬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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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月光点点洒进室内,留下一地光影斑驳。寸心举目环视这室内的一事一物,这室内的摆设一如千年前一般,案几上摆着的卷都是杨戬素日爱看的那几卷,桌上摆着杨婵做的桂花糕,窗帘帷幔仍旧是杨戬喜欢的淡青色,衣橱里放着几件她常穿的几件衣衫,和杨戬的几件墨的、白的长衫放在一起,屋檐下仍旧挂着那个陪伴了杨家人几千年的风铃,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千年前无异。寸心的指尖细细地抚过这些旧物,千百年的过往如流水般涌上心头,寸心不由得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为何,为何,本应如水逝去,再无回头之日,却偏偏造化弄人!她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待看到躺在角落里的破裂的凤冠时,寸心怔了一怔,终究是俯下身将它拾了起来。虽然明珠已裂,凤冠已碎,但她还能看到它当初光彩夺目的样子,寸心温柔地抚摸着凤冠,仿佛是在抚摸那光彩夺目的岁月。凤冠霞帔诚然是惊艳了时光,但却没有温柔了岁月,短暂的光华过后,是无尽的黯然和伤痛。逝者如斯夫,未尝往也,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同样的错误,就不用再犯第二次了。
寸心将凤冠安然放置在梳妆台上,脱下了身上华美的成亲喜服,换上了当年的装束。对镜自览时,镜中人仍是当年的明眸澄亮,眉眼弯弯,但眉宇间已经不负当年的娇俏与骄傲,只有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心境终究不是当年初嫁时的心境,眼前这个人终究也不是当年的西海三公主了。
寸心推门而出,隔着满院的月光和粼粼水光,一眼便看到了在亭中饮酒的杨戬。皓月当空,杨戬倚栏而坐,手执酒壶,目光不知落在何方,任由月光清冷地撒了一身。如果是从前寸心看到他这般望月,必定是怒火中烧,气势汹汹,恨不得上前去揪着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又偷偷看月亮,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云云。然而现在,寸心倒觉得眼前的景象还算悦目。杨戬其人本就英俊潇洒,器宇不凡,此刻把酒临风,清风吹拂他的墨色袖袍,这般身姿融着月色,仿佛有如一幅画一般,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许是有所察觉,杨戬回过头,正撞上寸心的目光,两个人视线交汇,隔着这半个庭院,一段岁月。
对上杨戬幽长的目光,寸心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个月前与他的重逢,那是她禁锢西海后两人的初见。那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寸心和杨戬千百年中相处中最为平和的一次,没有争吵,没有冷漠,没有尴尬,甚至,还算得上愉快。
那天,寸心在海边搭起的长蓬中静坐煮酒,那是一个和今夜非常相像的夜晚,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是皓月当空,而当时是满天繁星。满天的星辰倒映在海水水面上,如诗如画般美好。夜晚的西海非常平静,浪潮轻轻地翻涌,轻柔的风起了长蓬,西海的三公主静静地坐着,她的面前是一张案几,架着火炉,一个酒壶,两个酒杯,对面的座位却是空落落的。案上火红的小火炉煮着酒,装酒的银壶盖扑扑地翻跳,往外冒着热气,酒香也弥漫了出来。寸心轻轻拨弄着壶盖,一道身影闪过,寸心抬眸,银甲黑氅的神君赫然立在她面前。寸心轻柔的声音一如西海的海风:“司法天神大驾观临,可有兴致共饮一杯?”
这人便是如今的司法天神,力促新天条出世的功臣,西海三公主敖寸心的前任夫婿,杨戬。杨戬缓缓走来,海风托起了他的盘龙袍,他扫了一眼案上的摆设,:“三公主仿佛是知道在下要来。”“这有什么难猜么,真君的性情当如此。”寸心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杨戬依言就坐。寸心取下酒壶,先为杨戬斟满了一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笑吟吟道:“请”。酒香如女子的华发一瞬倾泻而出,淡盈盈的却又十分勾人心魄。杨戬举杯与寸心对饮,酒穿喉而过,杨戬顿了顿,微笑道:“三公主煮酒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他这句并不是恭维话。
从前两人没有和离时,在灌江口时杨戬最喜欢的就是在亭中执一本书,煮一壶酒,或者烹一碗茶,静静地打发半日晨光。久而久之,寸心也跟他学起煮酒的手艺,只是那时她只是一时新鲜,“红袖添香”这事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通常不是把酒煮得差了就是火候不够,惹得杨戬总是皱眉连连。直到后来被禁锢西海,寸心开始慢慢看从前杨戬喜欢的书,做他常做的事,按着在灌江口时的习惯,她慢慢学着煮酒烹茶,连她三哥见了都说她的性子沉静了许多,如今的手艺依然是不能拿来和从前比的。
闻言,寸心一笑,抬头看向杨戬浩瀚如波的眼眸:“杨戬,这第一杯酒,是我向你赔罪的。”杨戬一怔,微微思索片刻,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平淡道:“赔罪什么?”寸心一愣,她很久没看到杨戬样笑了,从前每次他这么笑的时候,通常都是颇有意味的。寸心的心中蓦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还是缓缓道:“从前,是我的错,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是我害你整整痛苦了一千年,你实非负心,但却因你我和离之事害你背上抛弃发妻的骂名,算下来,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杨戬的目光望着寸心,他平静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他垂眸,抚弄着手中的酒杯,“当初种种,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伤你不浅。后来瑶池顶罪,禁锢西海三百年,是我对不起你。”
“这笔账要是这样算下去,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恐怕是要算不清了。”寸心的声音清越如山间淙淙清泉,“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过去的一千年,我伤害过你,你也伤害过我,既然如此,就当往事已矣,我们便两不相欠了。”杨戬抬眸,寸心的笑如同月光下盛开的一株白莲,沉静美丽,那淡淡的风华让人望之心神舒畅。杨戬莞尔,目光倒映了满天星辰:“好。”
“司法天神果然爽快!”寸心挑眉,眼角染上了浓浓笑意。杨戬微哂:“看来三公主虽然禁锢西海,但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我本来以为你颇受苦楚会憔悴不堪,没想到是如此神采奕奕,颇有当年的风范。”杨戬的目光从她脸上徐徐扫过,特意在“当年风范”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寸心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她当年有什么风范,不过是娇蛮任性罢了,这杨戬倒真是变着法“夸”她啊。
“真君过奖了!”寸心微横了一眼杨戬,目光如薄刃在他面上一划而过,带了几分似笑非笑,“小女子不过近朱者赤,承教真君多年,还不及真君十之一二!”寸心微微仰着头,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倔强,嘴角带着几分得意,实在是像极了当年娇俏的三公主。原来一个人不管再怎么变,终究骨子里还是当年的模样。杨戬微微一怔,而后忽然笑了,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的温暖:“你说的是。”寸心被他的笑晃了一晃,脸上浮起几丝红晕,心跳略微快了几拍,她连忙拿起酒壶继续斟酒:“咳咳,真君客气,喝酒,喝酒……”
“第一杯是赔罪,那这第二杯呢?”杨戬看着面前的的酒,目光有些玩味。“第二杯,感谢。”寸心举杯向杨戬,“我被禁锢西海多年,虽有父母家人照顾,本不曾受过什么苦楚,但若没有你私下的照顾,我也不能安稳度日。这一杯酒谢你,让西海的处境没有太过不堪。”
当初寸心被天庭禁锢西海多年,西海龙王龙后虽然仍旧对她颇多疼爱,但在外面看来终究是沦为了笑柄。杨戬为着她被贬为普通龙族,处境尴尬,西海龙王慑于天威,又不敢太多明着照顾寸心。于是杨戬便时常派哮天犬去西海为寸心送养身益气的仙草丹药,又放出话来:“虽然杨戬与三公主已和离,本该互不相欠,但杨戬实不忍曾经妻子处境太过凄凉,为了杨戬与四海颜面,还请龙王多多照顾。”有杨戬这句话挡在前面,西海才能松了一口气,才敢明着照顾寸心,寸心也才有了在西海三百年的安稳时光。杨戬的神情怔忪,微微叹了一口气,举杯与寸心相碰,一饮而尽。
寸心复斟酒满上二人的杯子,笑道:“第三杯,敬今日重逢。你我如今虽不是夫妻,但也算是故友。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今日相逢,怎能不饮一杯相贺?”杨戬点点头,含笑道,“确实应该喝一杯。”两人掩袖痛饮,举杯相对,相视一笑,这一喝喝的是千年岁月,一笑笑的是千年恩仇。过去的种种终于如轻烟薄雾散去,今日之杨戬与敖寸心,已非千年前的杨家二郎与西海三公主,真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聊暗花明又一村。
两人的这一次重逢相谈甚欢,直到天色将明,杨戬才告辞返回天庭。黎明风渐大,海风将杨戬的盘龙袍吹得猎猎作响,他转身一步一步远去。寸心目送他离去,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变淡,变小,仿佛要与西海海岸融为一体,寸心忽然冲出去大声唤道:“杨戬——”
杨戬回头,远远看去,海风将寸心的长发吹乱,她单薄的身影立在风中,她对他笑:“——保重!”杨戬点头,他的声音低沉喑哑,随着海风传到寸心耳中:“你也保重。”说罢,隐身驾云而去。寸心望了深蓝的天际好一会,回头施诀隐去了长蓬,便转身隐入西海去了。
……
上一次见面,两人都是心平气和的,而这次……寸心不仅皱起眉头,当她再一次回到从前的灌江口,仿佛就不能再像在西海时那样心如止水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里盘桓,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底滋长,寸心只觉得烦乱,却堪堪发泄不出来,只难受得很。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直直地盯着杨戬看了许久,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烫,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撇开了视线。
杨戬自寸心走出来,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神有迷茫和不解,还有许多他看不清的情绪,仿佛有烟花般的绚烂、凋零的黯然、深不见底的黑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心口忽地一窒,她的目光像是有不知名的魔力,将他紧紧缠绕,让他半分也移不开。待寸心转过头,杨戬才回过神,看见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不由得融融一笑,向她道:“过来吧。”寸心略一迟疑,还是迈开步子向亭子走去,寸心在离杨戬几步的地方停下,她想了想,说:“我们谈谈吧。”
杨戬点点头,随即在石凳上坐下,对寸心道:“坐下说吧。”寸心依言坐下,沉吟半晌,她道:“杨戬,我想好了,我明天就回西海。”
杨戬拿起酒壶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寸心,只见她的眼眸闪着明亮的光,顿时眉头微皱,“为什么?”
“我想过了,即使我们重新回到了过去,但也未必要照着过去的旧路走下去。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过去的错万万不能再犯了。”寸心顿了一顿,“如果我回西海,没有这门亲事,也就没有以后的种种事端,我们相安无事过完这一千五百年,到时候再出去不就可以了。”
杨戬的眉头渐渐皱成了川字,“你可知即使我们是在十世镜中,但这每日的时间也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你就想这样子过完这一千五百年?”
“就是因为日子是实实在在地过,所以才不能重蹈覆辙,难道你还想过一遍从前的一千五百年?”寸心疑惑道。
“胡闹!”杨戬的脸色沉了下来,“擅自改变你我的命格,谁知道这镜中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你还想不想走出这十世镜?”杨戬的声音并不大,但寸心着实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看向杨戬有些紧绷的面容,秀眉不由得拧起。从前他便是这样,每次她自以为他好,欢欢喜喜向他提了好建议,本期待着他一句口头的赞同,谁知都是换来他的皱眉,还有一句斥责的“胡闹”,仿佛她永远真的只会胡闹,只会胡搅蛮缠。寸心心里的火气就隐隐地就被撩拨起来,果然她和杨戬,当朋友时可以心平气和谈笑风生,可要是做夫妻……终究还是如现在这般间隙横生隔阂不断,吵吵闹闹永无休止——他们终究是没有夫妻的缘分。
幽居西海多年,寸心以为她终于已经可以放下,然而这一清醒的认识让她重温了久违了闷痛的滋味,她忍了一忍,终究忍不住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只会胡闹!是你自己说我们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在现实你已经后悔了一千年,难道还镜中还要再痛苦一千年吗?”寸心冷笑,“我离开了对你对我都好,你自可以接着千年望月,逍遥人间,没有人再在你身边‘胡闹’,我也自去过我的清净日子,这样两相得益不是很好吗!”
杨戬愣了一愣。
当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寸心肠子都快悔青了。本来是想跟杨戬好好商量来着,结果一气之下竟然把“千年望月”的话说了出来,显见得她还是如从前一般介意,这不是明摆着她还是放不下他么?!寸心脸一红,又急又怒,自从进入这十世镜,她就不能再轻易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再难压制胸中翻涌的心潮,寸心咬咬牙,干脆沉默不语。
杨戬听见了寸心的话,原本绷着的面容微微一怔,再见她桃腮带红、眼神游离,一副懊悔又恼怒的样子,心里不由得轻轻一笑,连带着脸上也恢复了几分温和。杨戬低头寻思,半晌,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寸心脸上,“寸心,有些事,是时候该跟你说清楚了。”寸心巴不得赶紧揭过刚才那一页,便顺着台阶道:“什么事?”
杨戬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石桌上甚有节奏地敲打,他沉吟了下,缓缓开口:“你可知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寸心一愣,不甚明白他这个开场是什么意思,然而还是点了点头。杨戬继续道:“人处在当下的时候,有很多事情是就像是乱麻一样,看不明也理不清的。有很多事情,经过了这一千年,我才真正地看清楚。”杨戬忽地抬眸看向寸心,眼中有宝石般璀璨的光芒一扫而过,他一字一句道:“我没有爱过嫦娥仙子,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寸心本自愣愣地听着,直到他说到嫦娥着实惊了一跳,他的目光灼热,看得心跳快如擂鼓,口齿也变迟钝了许多:“……你什么意思?”
寸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第一次怀疑杨戬怕不是疯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