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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微朦的天光透过窗牖,浅浅挥洒在吊高的素青色绡纱上,一个绿衣圆髻的小丫鬟轻手轻脚的支开窗棱。

      暮春的暖风和煦吹拂,帷帐中的姑娘缓缓睁开眼,一双素手掀起帘绡,哑哑的问,“豆苗,现在几时了?”

      豆苗转过身来,笑吟吟的迎上去,“姑娘醒了?现下刚卯时呢,姑娘今儿醒的可早。”

      待走近一瞧,却见靠在床边的姑娘满额细密冷汗,豆苗不由得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姑娘这是又梦魇了?”

      豆蔻端了铜盆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也跟着开腔,“这可不行,姑娘您近来断断续续的都魇着六七回了,晚上睡的也不踏实,一点动静就能惊着您,有时整夜整夜的发魇,早上醒过来看着真吓人,这样下去合该糟出病了,您还是瞧瞧大夫吧,开两服安神的药来吃,兴许吃着吃着就好了!”

      姑娘不搭话,默不作声的将搁在床头小几上的碧玉金鱼佩捏在手心,这是她幼年时爹娘从庙里给她求回来的护身玉,背面刻着她的名字,翡玉。

      当浸透温水的棉巾子细细揩在脸上时,她才恍惚间回过神来。

      她又梦到京城了,她又见到那个梦中的夫君了。

      她梦见自己出嫁了,嫁去京城的大族做了贵夫人,她很风光,但仿佛过的并不好,丈夫宠爱妾室,夫妻感情冷淡,她远嫁数年再没见过父母家人一面,年纪轻轻便在深宅后院中溘然病逝。

      在梦里,她恍惚能看见那个男人,撑开雕花的窗棱,走在朱漆的长廊之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在梦里过完了截然不同的一生。

      好像前一刻她已经油尽灯枯,在京城的寒冬之夜,攥着豆苗的手吐出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而后一刻醒来时,梦中的记忆全然模糊,她依旧是如花之龄,依旧在这柔情绮丽的苏州。

      不知道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叫人莫名的心烦意乱。

      雕花铜镜里照映着女子姣好的容颜,翡玉轻轻揉了揉眉心,打开精瓷的小圆盒,沾了些喷香的细粉扑在乌青的眼圈周围。

      若是娘亲看见了,又该追问她了。

      豆苗用沾了桂花油的篦子一遍一遍为她通发,关切叮咛道:“奴婢听说通发可以养神,一会姑娘用过饭,奴婢再给您按按头。”

      豆蔻捧上一盅梨汤,“姑娘润润嗓子,我叫人端点心来。”

      豆苗在一旁问,“姑娘,您到底做了什么梦呀?吓不吓人呐?”

      翡玉垂着眼眸,无助的摇头,“我说不清楚,就是连着好几次梦到一个大宅子,是那种很贵气的老宅子,特别大,黑沉沉的,怎么走都走不到边似的。”

      四处望望,伸手拉了豆苗豆蔻凑在一起,小声道:“不止有个宅子,宅子里边还有个男人,我好像在宅子里边嫁给他了。”

      “哎呀呀,坏了坏了,”豆苗一下子叫起来,“早前我听人说过,夜里常梦魇发冷汗,许是让鬼缠住了,看这情形,姑娘你可别是被个鬼男人看上了,要拉您去鬼宅里当媳妇呢!”

      豆蔻急忙淬一声,“呸呸呸,别说这样晦气的话,什么鬼不鬼的,看我把你的嘴扯烂,姑娘福气大着呢,有菩萨佛祖大罗金仙护着身,保准一辈子平平安安,福寿绵长,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豆蔻急赤白脸的祈了一通福,翡玉倒被她这样子给逗乐了,“不是呀,那个男人还有别的媳妇的,我记不清,也说不清,好像我死在那个宅子里了,年纪不大,豆苗还在我跟前呢,豆蔻不知道去哪里了!”

      豆苗一听姑娘梦里还有她,立时感动的眼里一汪泪,“姑娘还梦见我了,我在梦里还陪着姑娘呢!”

      豆蔻不服气的顶嘴,“兴许我也在,姑娘没看见。”

      豆苗不搭理她,又接着问翡玉,“姑娘,您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给您泄的天机呀?叫您以后千万,千万,”憋了半天,抓耳挠腮才憋出来一句话来,“千万别嫁有个大宅子的男人。”

      翡玉和豆蔻听的笑弯了腰,方才的不安情绪全然忘到脑后了。

      “今日跟你们说的话只能我们三个知道,可别说出去让长辈们添忧心,”翡玉撑着头思索道:“说起来就是一个梦罢了,没什么不大了的,不然今晚多点几盏灯放在我床前,有明火在,鬼也不敢近我的身!”

      三个姑娘都不过十几岁,只一味胡天胡地的乱说,说的笑成一团。

      什么旧梦,什么前尘,忘却了,便是烟消云散。

      *

      午后日光烈烈,隔着一道弯月雕花小拱门,穿过挂了柳片帘梢的廊庑,翡玉带着豆苗豆蔻两个正往林老太太的屋里过去。

      门口的旧青缎帘子前两日已经换成了簇新的宝蓝杭绸垂帘,两侧各一个绿衣黄裙的小丫鬟伸手拢起帘子,笑吟吟的冲里头呵声,“大姑娘来了。”

      翡玉一进去,林老太太便朝她招手,“阿元过来,到阿婆身边坐。”

      翡玉一气儿跑过去,拱在林老太太身边撒娇,“阿婆!”

      林老太太将她在玫瑰椅上扶正,点点她白翘的小鼻尖,眉目间尽是慈爱,“你个猴儿,多大了还耍娇?”

      说着又推了一盘点心过来,“吃吧,你最爱吃的枣泥酥,刚蒸出来的,还热着呢!”

      翡玉捏了一块吃起来,扭头问爹娘道:“爹爹和娘亲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林员外和林太太尚未开口,窝在一旁吃糕的小弟林真玉就抢着说了,“大姐,姑母来信儿了,说要接你去京城给你许人家呢!”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敲,并他爹爹中气十足的一句,“胡说八道!”

      林太太道:“你姑母写了信回来,说要接你去京城玩几日,我和你爹爹商量了一下,你也大了,可以出去见见世面了,阿元,你觉着呢?”

      翡玉愣在当处,京城,姑母要接她去京城,这……这是为何?

      她知道自己有个嫁去京城的姑母,只是姑母当年出嫁时她还未出生,姑母嫁的又远,这么多年来与娘家早就疏远了,每年除了年节之礼,只有几封书信往来。

      她和姑母并不亲,姑母为何突然要接她去京城?

      “我,我不知道。”翡玉低下了头。

      其实她不想去,她心里对那座辉煌壮阔的都城有着莫名的惧怕。

      只要一想起京城,她立刻就想到梦里那个阴沉沉的老宅子,不由得打了个颤。

      林真玉又在一旁插嘴,“大姐,就是要给你许人家的,要给你在京城许个大户人家,爹嫌弃咱们苏州不够好,比不上京城人杰辈出。”

      林员外作势又要打他,林老太太连忙搂了他过来,嘴里道:“阿满,姐姐的婚事有长辈们作主,不许你说闲话!”

      “阿婆,我不想去京城。”翡玉眼里含了泪,连连摇头,“我不想去京城。”

      一旁的林太太有些不解,她以为依女儿爱玩爱闹的性子,必然是想出去开开眼界的,这怎么说着说着还哭起来了呢?

      林老太太一见她哭,立刻哄着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们阿元打小在苏州长大,从来没出过远门,想来是心里害怕,祖母给你做主了,咱们就待在苏州,哪也不去了!”

      说完又瞪了一眼林员外,“京城是什么好地方不成?你瞧瞧你妹妹,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再没着过家,我已经丢了一个女儿,绝不让我孙女也受这份罪!”

      林老太太心里生闷气,她唯一的女儿林秋华就是嫁去了京城,许的是长安伯家的一个庶子,如今日子也不好过,她的夫婿是个庶出,一没本事二没才华,靠着家里的庇护在官场上浑浑噩噩的混日子,长安伯世子是正头太太嫡出的,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家里的孩子都到了成家的年纪,世子是个神通广大的官油子,将来分家的时候在他手里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

      林老太太叹一口气,秋华自己也是命不好,婆家的妯娌长辈一大堆不说,连自己院子的姨太太们也管不住,这么多年就只生了陈宝儿一个姑娘,还是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生完陈宝儿之后她就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了,院里头庶子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她怀里就那么一个独生的闺女,看的比眼珠子还珍重。

      秋华日子难过的很,京城的大族不是好立足的地方,林家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她出嫁后和娘家素来少来往,可前几日突然寄了封书信回来,说宝儿到了该结亲的年纪,她在京城寻了几户好人家,又想着娘家侄女翡玉似乎跟宝儿年纪相仿,便寻摸着接她去京城也给她挑一门中意的好亲事。

      林老太太一向喜欢翡玉,自然舍不得孙女远嫁,想都不想就要驳回去,可林员外却偏偏不愿了,非要把翡玉送到京城去。

      翡玉生来好颜色,在苏州这地界儿可是出了名的美人,方圆十多里的人都知道林员外家有个宝贝闺女,生的比枝头新摘的桃花儿还要娇嫩,可林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绝对不是那种用女儿攀权附贵的人,一问才知道,原是苏州将要有桩大事发生。

      可这一问,母子两个又说不拢了,林员外的意思是先送翡玉去京城姑母那里避风头,等事儿过去了再回来,若是在京城能得个称心如意的好姻缘那是最好,但林老太太不愿把孙女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想着尽快在苏州寻个好人家把翡玉给嫁了,届时又躲了事又不离家岂不是更好?

      趁着丫鬟上来续茶水之际,林太太把翡玉单独叫去了耳房,母女两个对坐着说话。

      林太太其实也不愿翡玉去京城,奈何身不由己,只得叹口气,慢慢说道:“官都有信,永懿亲王不日要来苏州游玩,近来苏州署为了接这位亲王的尊驾也可谓是下足了功夫的。”

      “亲王来游玩,与我去京城有何关系?”翡玉仍旧不解。

      林太太握着翡玉的手道:“傻丫头,名为游玩,实为选妃啊,京城里谁人不知这位荒唐王爷,早已年过五十,却还整日与道士们厮混在一起,一心想炼成灵丹妙药以求回春驻颜,龙精虎猛,如今苏州署的官员一门心思讨好他,正准备在苏州一带广选美人敬献上去,你父亲是官身,咱们家难保不被盯上,你又生的好相貌,”林太太说着眼泪就落下了,“永懿亲王身份尊贵,是我们万万得罪不起的,倘若你真被那些混帐看上了,只怕爹娘护不了你周全,可巧你姑母来了信儿,你爹爹才想着送你去京城避避风头,自然了,京城里青年才俊多的是,你姑母也说会帮着相看,若你能得个好姻缘便是最好的了,倘若没那个缘分,也只当是去玩一趟了,总比留在苏州担心受怕的强不是?”

      翡玉讷讷道:“那,那我就非去不可了?”

      林太太一声悲过一声,“你阿婆的意思是,叫现在赶紧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可这样急匆匆的送你出门子,谁能放的下心呢?”

      这下没得可选了,原来她不去京城就只能匆匆出嫁了。

      翡玉无奈的点点头,“我晓得了。”

      林太太为她理齐一络碎发,温声道:“到了京城,要好好听你姑母的话,长安伯府是大户人家,要谨言慎行,别给你姑母惹麻烦,你宝儿妹妹同你差不多大,你过去了就只和她玩,别的姐姐妹妹们不要套近乎,你乖乖的,等这阵风头过去,爹爹和娘亲马上接你回来。”

      “娘,”翡玉忍不住掉眼泪,“我都记着了,您一定要早些接我回来。”

      *

      屋外风和日丽,光影斜地,檐脊瓦片上四处飘着丝絮,和缓的吹动春日的温柔。

      翡玉出来的时候,丫鬟给真玉放的风筝正好飞上了天,真玉在一旁跳着喊,“高些,再高些!”

      “阿满,”翡玉唤他小名。

      林家姐弟的小字都是林老太太取的,阿元,阿满,取圆满之意。

      这样美好的字,念起来人都欢喜了不少。

      “大姐!”真玉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急急奔了过来,将手里的风筝线献宝似的递给她,“大姐,看我的鹦鹉风筝飞的多高。”

      翡玉接过风筝线,扯了两下让它飞的更高,真玉站在一旁直直的望着。

      “大姐要去京城了!”翡玉轻声道。

      “我知道啊,”真玉并不知道她去京城的缘由,一心以为她是去相看夫婿的,仍旧笑嘻嘻,“大姐,愿你一路顺风,早日觅得佳婿。”

      “我还回来的,到时候你要来接我啊!”

      “好,大姐,要是京城里有人欺负你,你回来告诉我,我护着你!”真玉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信誓旦旦道。

      “好,你等着,大姐很快就回家了!”

      细雨迷蒙的一个清晨,一辆青布毡马车从苏州城门向北缓缓驶出。

      马车一路上颠啊颠,前路漫漫,山河重重。

      给阿满的兔儿灯只做了一半,给娘亲绣的花鸟错彩团扇也没绣完。

      翡玉想,她落了许多东西在苏州,一定要早些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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