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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永平十二年的冬至时节,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街道上飞驰而过的马蹄溅起泥水,点滴乌黑落在洁白的雪地上,顷刻便融于其中。

      大学士府的门前缟素一片,穆家二房的少奶奶,穆二爷的嫡妻林氏,于三日前病逝,如今已经挂幡停灵,亲朋旧友纷纷赶来奔丧,林氏的棺柩尚还停在侧厅,这是在等人,等林氏的娘家从苏州过来,等她的夫婿穆二爷从蜀州快马加鞭赶回来,才算是齐整体面的送她走。

      穆家正堂里尽是人来人往的喧嚣,亲眷友人三三两两聚着说话,丫鬟婆子端着东西进进出出,几个大管事们忙的脚不沾地。

      穆太太此刻正在西次间与舅太太说话,两人立在一扇八宝缂丝流金屏风前,穆太太一手捏着绣花帕子,垂泪叹道:“唉,这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一旁的舅太太也叹气,“她也是个没福气的,要是再多活个几年,做个诰命夫人也是能的,可惜人各有命呐,命里不是她的终究也轮不到她。”

      穆太太闻言顿声,连忙问道:“这话怎么说,是不是亭哥儿迁调的旨意下来了?”

      舅太太拉着穆太太的手,压低声音道:“大姐先别声张,旨意还没下来,不过也差不离了,亭哥儿在蜀州一年多,他的劳苦功高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蜀州蝗灾已定,匪患亦平,亭哥儿这次回来想来不会再走了,我听我家老爷说,太子殿下已经跟圣上进言,要举荐亭哥儿进吏部,想来再过几年离内阁也不远了,这事我家老爷盯着呢,有什么风声下来紧赶着告诉您。”

      穆太太听到儿子要升官的事,一扫愁绪,喜笑颜开道:“劳烦弟妹了,你也晓得,良娣在东宫的日子不太平,她一向得殿下宠爱,又生下了太子殿下的长子,太子妃恨她恨的咬牙,太子妃那几个叔叔伯伯又惯会谄媚挑事,亭哥儿这回去蜀州办差也是为了良娣,这又是蝗灾又是匪患的苦差事满京城都找不到人愿意干,他给圣上和太子分忧,良娣在东宫的底气也足些。”

      舅太太便笑着搀她胳膊,“大姐好福气,儿女都是人中龙凤,且不管那太子妃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单她不生养这一件,就千年万年比不过咱们良娣,亭哥儿又是个有本事的,将来肯定能帮衬良娣和小殿下,大姐只等着享福便是了。”

      穆太太不自在的笑笑,眉目间似有忧愁,“早知道当年就不该让东云去选秀,一朝进了东宫,时时刻刻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

      舅太太嗔她一句,“良娣入东宫是圣旨赐婚,与太子妃同日大婚,同上玉牒,这是无上的君恩,大姐可是糊涂了,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穆太太被她一说,缓过神来,忙岔开话道:“亭哥儿这会儿也该到家了吧?怎么还没见着人呢?他媳妇停在侧厅,等他回来该叫他去看看才是。”

      穆太太绕过雕花小月门往正堂里走,舅太太跟上去,边走边道:“说起来亭哥儿如今没了媳妇,给他续弦的事也该早打算起来了。”

      穆太太皱了眉道:“这个倒不急,亭哥儿媳妇刚没,且再等等吧,”说着又感慨一声,“亭哥儿媳妇是个温良纯善的,往日有她在,也给我省了不少心,这样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心里也怪难受的,要是太急着给亭哥儿续弦,别说外头人看不过去,我自个心里也过不去这道坎。”

      舅太太劝道:“你等的了,可有些人等不了了,”一边挤眉弄眼的往门口瞧,穆太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着大门口那站着个身形柔弱的女子,穿着孝褂小白袄,头上扎着绢花,戴两根银钗,一身素净,说不尽的惹人怜爱,可不正是那搅的二房不得安宁的晏姨奶奶嘛!

      如今二房的正头奶奶林氏病故,这位晏姨奶奶自诩得宠,满心以为自己能趁机扶正,便想着借林氏丧事的机会出来露露脸面,好叫别人都知道她是未来的穆二奶奶。

      穆太太一见她弱柳扶风的样子就来气,又看她跟外边来的客人寒暄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指着她的背影,回头就对舅太太骂道:“瞧瞧,瞧瞧这不安分的狐媚子,主母才刚去就敢站在堂厅候客,借她三个胆子敢这么蹬鼻子上脸!当我们穆家的规矩都是摆设不成?”

      正堂里摆设着林氏的牌位,下边跪着哭哑了嗓子的是她的贴身丫鬟豆苗,还有出嫁的豆蔻也带着男人和孩子回来了。

      晏灵君跟那位官太太说完话,转个身正要往堂厅走,外头却突然传来小厮的喊话声,“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一身黑色箭袖长袍的男子踏着霜雪而入,裘皮大衣上的风毛也沾了雪水结成一缕一缕,疏朗的眉目间尚有几分疲乏的乌青色,几日前得知妻子病故,穆二爷领圣上恩旨,提前归京,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京城。

      踏入家门的第一眼,隔着喧嚣的人群,有一尊檀木牌位立于香案之上,袅袅的香火腾空而散,如同林氏的从前,一如既往的柔和浅淡。

      牌位上刻着一竖字,他只看见最下面的几个字,亡妻穆林氏。

      穆二爷的脚步顿住了,风雪渐浓,霜华依旧,他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留给他的却只有牌位。

      林氏何时病的那么重了?他离开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再回来已是天人永隔。

      穆二爷一步步走向灵堂,他的结发之妻,如今刻在这牌位上,他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正一点点吞噬他。

      可他的脸上仍旧平静,不喜不悲,不浓不淡,甚至没有为林氏掉一滴眼泪。

      就在他离林氏的牌位几步之遥的地方,晏灵君哭着跑了过来,“二爷,二爷您可算回来了,妾身生怕您赶不回来了,姐姐就停在侧厅,二爷快去瞧瞧她吧。”

      晏灵君话未说完,穆太太便上前来挤走了她,“先给你媳妇上柱香吧,再去给你祖父和父亲请安,你祖母如今身子也不大好,现在还抱病在床,一会去陪陪祖母。”

      穆太太望着儿子道:“你媳妇去的早,那是她的命数,你也别太伤心,当心自个的身子,将来总有更好的人陪着你。”

      这最后一句是说给晏灵君听的,果不其然,她脸色一惊,心中如波涛翻腾却不敢抬头看一眼。

      这话是,是要给二爷另娶的意思?

      晏灵君垂着眸,掐手暗恨,不行,绝不行,她陪在二爷身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林氏熬死了,怎么能再容忍有另一个女人压在她的头上?

      *

      晌午时分雪下的更大了,絮絮而下,蒙在如画的楼阁亭台上,掩去了琉璃瓦,玉精石的光芒,长廊之外是一池碧水,因着天寒,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凝结着无尽的碧绿幽深,透过水面,仿佛能看到另一片天地。

      晏灵君站在风口处等着二爷从老太太屋里出来,二爷刚一迈出门,她就欢喜的追了上去,顾不得被冷风吹的煞白的脸,换上温驯柔情的笑容道:“二爷刚从四川回来,今儿就别忙活了,早些歇着吧,妾身叫小厨房炖了党参乌鸡汤,一会儿爷去喝一碗暖暖身子,对了,明天林家的人就要到了,到时候只怕有的忙呢,二奶奶的丧事人多事杂,虽说有太太操持着,可太太近来劳心劳力的,精神头也不大好,妾身想着咱们二房总该出个人去帮忙才是,要是二爷信得过妾身,不如将此事交给我来办吧!”

      穆二爷一边走,晏灵君一边追在后头说,仿佛真是为他排忧解难的样子,听到晏灵君要揽差事,二爷这才驻足,回过身来看她,眸中一片幽深探测之意,晏灵君让他看的大气儿不敢出。

      半晌,他才开口,“这事有太太操办,有积年的嬷嬷婆子们忙前忙后,她们比你中用,你歇着吧,不必操这个心。”

      晏灵君顿时失望了,穆东亭这人,看似不羁随性,但骨子的脾性却难改变,他长于礼教森严的世家大族,从来就不觉得妾是可以上台面的,他可以宠爱她,可以送她奇珍异宝,珠钗锦缎,但这么多年却从没有让她接过别家的帖子,更别提堂堂正正带她去宴席花会了,哪怕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各处奉承的官员不在少数,她曾有结交外眷的意图,但他只是说,府里有太太和二奶奶,这些事不由你管,不该你管。

      于是她再也不敢提了,她知道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二爷的宠爱,触了他的霉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风雪渐大,二爷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远,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晏灵君孤零零站在原地,泪眼婆娑,似笑似哭。

      她叹一口气,不知前路该何去何从。

      她曾以为林氏死了,自己翻身的日子就到了,她不想再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宠妾,要做就做名正言顺的穆二奶奶。

      可如今林氏没了,她却还是见不得人吗?

      她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中,少年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折辱打骂,待到出阁之龄,婶娘为她所挑夫婿也皆是鲁钝平庸之辈,她不甘心就这样受人摆布一辈子,下定决心要为自己闯出一条明路来。

      她是先识得穆家大少爷的,本想借着大爷的手脱离叔父婶娘,嫁入穆家,可大爷嫌弃她身份低微,于声名前途有碍,虽看上了她却始终不肯松口纳她。

      她屡屡纠缠无用,本以为这条出路就此无望,可大爷在冷落她一段时间后又突然主动来寻她,说可以帮她嫁入穆家,可以让她荣华富贵一辈子,但不是嫁进大房。

      就这样她遇见了二爷,遇见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一辈子的男人。

      迷惘之中,她想起与二爷的初见。

      她记得二爷穿一身鲜亮的戏服,脸上描着艳丽精致的脸谱,彼时她正按着大爷的吩咐躲在树林里。

      大爷说,二爷会在穆家老太太的寿宴上登台祝寿,柳生游仙境一段就是二爷唱的,等二爷下了戏台回去换衣裳,便会经过后园中的碧湖,湖边的石阶已被人敲松,届时再寻机支走小厮,待二爷一落水,她便直接跳下去抱住二爷,等众人一来,二爷为了脸面也不得不纳她。

      可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追着跳下去,便有个女子看见人落水,一边呼救一边跑了过去,她立刻收住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周边的人早就被大爷支走,那女子叫不来人,只得自己趴在河岸边,用粗树枝勾住二爷的腰带将他拖近,然后跟小丫鬟一起拉了二爷上来。

      女子拍着二爷的脸叫他,小戏子小戏子你怎么样了?

      她把二爷认成了小戏子。

      身旁的丫鬟害怕被人看见,急匆匆拉着那女子走了。

      待两人走远,她才敢迈出步子。

      四下无人,二爷醒来的第一眼,就是她。

      她指着那女子丢下的树枝说,我用这个拉你上来的。

      于是她如愿以偿入了穆府,二爷比大爷的胆子大多了,他不怕长辈责骂,不怕流言蜚语,不怕前途受阻,二爷对她好的不能再好,好到让她心慌意乱,好到让她欣喜若狂。

      后来林氏嫁进来的时候,她自认为以自己的宠爱全然不必顾忌这个名义上的主母。

      可当她看见林氏那张脸,她立刻想起那年一身灰扑扑,坐在地上叫小戏子的姑娘。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她怕的要疯了,怕的要死了,她每日每夜都要诅咒林氏快快去死。

      只有林氏死了,她才能活。

      不得不说,连老天爷都在帮她,让林氏那样命薄。

      前尘往事,再次从心底挖出来,如此沉重,如此疼痛,她多想忘记一切,就当做真的是她救了二爷,就这样永远永远陪在二爷身边。

      她知道自林氏落胎之后,二爷已经不再信她,不再疼她了。

      但她不怕二爷记恨她,林氏已经死了,这个秘密她可以守一辈子。

      她和二爷,来日方长。

      *

      雪夜天黑的早,刚过卯时天色就暗了下来,前厅人还未散,侧厅灯火未燃。

      穆二爷披着裘衣,坐在林氏棺柩之旁,默默低语,“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很不开心,现在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轻轻抚摸棺柩雕刻的一角,迷蒙之中叫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阿元。

      二奶奶的小字,阿元。

      穆二爷低着头,轻轻呢喃,“香案上的红糖糕你不喜欢吃,我叫人换了你爱吃的枣泥糕和龙须酥,”顿了顿,接着道:“深宅大院,本就不该你这样单纯的姑娘来,下辈子,投个好胎,嫁个好人,别再遇见我了。”

      少年夫妻少年散,碧落黄泉,生死经年,待君金缕高堂,却只道回首莫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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