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妖床》花年归

44、故人归时

　　萧家花宅的灭门惨案，在七八年前。
　　一道加急信函从战场上快马加鞭，直奔宫廷。翌日，萧家满门一百三十六口人，被皇家禁卫军屠戮殆尽。
　　往日给萧家带来无上荣光的萧家长子萧不闻，科举榜上的探花郎、引领沙场的萧将军，此刻被控通敌叛国、不知去向。
　　皇帝盛怒难耐，下诏诛九族以震慑朝野。
　　萧家百余口人，一夕之间全无活口。
　　本来这事京中震撼议论一阵子，便就罢了。可数月之后，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带回另一个版本。
　　萧将军得罪小人，遭人暗算，生死不明。——而那奸人担心报复，先下手为强，直接捏造证据上报朝廷，将他治了个卖国之罪。
　　那，到底那一个版本是真的呢？
　　朝野议论纷纷，关系到叛国，敢于出头的官员寥寥；倘若传言是假，质疑天子岂不自讨麻烦？倘若传言是真，真把萧家冤枉了，是要惩戒皇帝么？
　　谁敢与天家做对？你敢么？
　　……秋日的京城下起大雨。一连数个日夜，天空阴暗不见日头。
　　在进京的城门口，有人看见了一堆诡异的骁骑烟云。
　　说他们是兵，其实也不是。他们行走无声、足下无影，就算从马道上踢踏而过，前后几十位人马，也寂然无声。
　　他们从摊位和人群中幽然穿过，不曾冲散过骑阵，也没有惊扰过市民；如同聚拢的黑云，穿林的大风，他们直奔皇城而去。
　　那宽大的斗篷，将他们的面容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有人说，是萧将军的鬼魂，从战场回来了。
　　入皇城的正门，在大风中被冲撞开。那幽冥一般的骁骑鱼贯而入，直抵天家正殿。此刻正是早朝时间，那皇帝呢？皇帝去了哪里？
　　为首的骁骑打马入正殿，他在臣子和正殿中巡视一圈，并没有看到皇帝。
　　他朝着手下做个手势，剩余的骁骑在皇城中四散开来：御花园没有！后宫没有！前殿没有！护城河也没有！
　　这支戾气十足的骁骑翻遍了整个宫城，并没有找到皇帝。
　　再度回到正殿的骁骑，从大臣的口中听到了音讯：此刻，皇城欲办国丧。那狗皇帝居然殡天了！
　　看那白色帷幔一个个被挂起，这支骁骑既畅快又悲哀：“因果报应，那草菅人命、胡乱判案的皇帝竟然死了！——可是，此后萧家的冤案找谁去申？冤无头债无主！萧家满门一百多口人，以后将沉冤海底、控诉无门了么？”
　　皇帝已闭眼，祸害他的小人也死在战场；萧将军彻底无措。
　　——债主和糊涂官都没了，那冤死的百余口人和他手下的死士，直接变成一桩错判冤案。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已然成为一缕孤魂，往后该何去何从？
　　出了皇城，萧不闻领着骁骑在京中漫无目的地走。……萧家的花宅此刻怎样了？那里应该已是深深草木了罢。他的内人亲眷呢？听说都被斩首了……
　　往事已不堪回首。
　　他策马往城外故居去，这座宅子在七八年前就已被查封。
　　门外荆棘丛生，繁花压路，无论是□□还是马道，统统寻不到了。
　　萧不闻扬鞭打马从繁花上驰过，直接穿墙直入正门。
　　宅中居然还守着一些游魂！那些蒙面的丫鬟，不是往日随侍的下人么？萧不闻大感意外，翻身下马朝她们走去：他有太多的话要说！
　　主人远归，丫鬟们马上发觉了。园中立马沸腾，丫鬟们尽是欢喜的模样：“将军回来了！快去叫夫人！”
　　夫人？他的内人仍守在宅中？
　　萧不闻内心如静止的湖面掷入大石，往日故事又浮上心头：
　　那是秋日的落叶林，他们在树下私会无数回。这一回，是他们最后一次偷偷见面。
　　过几日，她便要嫁给他了。
　　这是京中最为般配的亲事。
　　他是新中的探花郎；她是貌美的名门才女。
　　“婉儿，结亲那日，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她在名门闺秀中太过瞩目，萧不闻中了探花郎仍没有十足的底气：京中青年才俊济济。离过门还有三日，她可是情愿乐意？不会跟旁人跑了罢？
　　少年时心性简单又真诚，他习文学武，自知努力便看得见盼头；可唯独儿女私情，他摸不清门道。而婉儿在京中又那般遭人欢喜，提亲的子弟几乎踏破门槛。节骨眼上，她可别反悔啊……。
　　她给了他一枚松柏香包：“成天习武一身汗味；成亲那天带着，若是臭烘烘的来见我，你便死定了！”
　　她才气逼人、向来斯文，此刻就是吓唬他，也带着温婉书卷气。
　　……此后的举案齐眉，郎情妾意，是出征前的最好时光吧。
　　“萧郎放心去罢，奴家在家等你。”
　　城门外送军别离，他始终记得这句。当京中满门被杀的消息传回沙场，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见了。
　　而如今，回到故居，丫鬟们居然告诉他，夫人尚在！他还能看见她！——哪怕俱已为鬼魂，这场相聚也是好的。
　　他热切地随着丫鬟们去见她。
　　在一座高楼亭台上，他见她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在楼上！
　　“婉儿！”隔着九年多的时光、还有千山万水的舟车劳顿、物是人非的怅然悲恸，萧不闻轻轻地唤她。
　　“萧郎，你回来了。”她安静而冷凄地回他，躲在帷幔之后，不肯见他。
　　他往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她在躲着他！
　　……他们已经生分了么？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肯见我！”萧不闻回京之后，失望一重接一重，连婉儿都不愿接纳他了。他回到京中还有什么意义？！
　　“奴家已不再是最初的那个婉儿，将军不用来见我了。”她往黑暗中躲得更深一些，语气中已是卑微。
　　他记起来了。
　　七八年前，她在灭门案中与他的父母一并斩首。如今，她变成什么样子？
　　萧不闻在帷幔后站了数刻，最终咬牙扯开了帷幔。
　　他的内人躲闪不及，整个呈现在他眼前：她真的失去了头颅！整个颈上已被繁花替代。这一幕诡异而渗人，他深深地被刺激到了！
　　她曾是多么美丽招人喜欢！此刻却变得人人畏惧，避而不及！因为他，她失去了性命和引以为傲的一切，此刻还这么羞愧自弃，无颜面对自己。
　　这些年吃过的所有的苦，忍下的所有的痛，化作一腔悲愤，这三尺男儿抱着自己的妻痛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你！”
　　婉儿仍旧躲闪，她一味想要逃走；可萧不闻哪里肯放，挣扎数刻之后，这死后再聚的怨侣终于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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