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Collapse·崩塌》曲非吟

4、同类

　　1943年11月，在寒冷的冬季即将来临之时，柯西加教廷宣布，教皇比阿特丽斯十四世将出访嘉各达格斯。很难用一语说清这个举动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因为这显然不是一次单纯的出访。教宗的亲临，因为那些等待重建的衰败城市，生存艰难的普通民众，激烈反对包括宗教在内所有权威的年轻人，也因为那个能以一己之力煽动全世界的记者詹姆·波特，以及突然之间名声大噪、被狂热追捧的黑手党头目西里斯·布莱克。教宗的亲临，为了维护柯西加在精神世界的绝对权威，为了旧有秩序的稳定，为了将反叛与斗争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
　　——似乎在每个历史时期，宗教，尤其是清教，都是旧秩序与旧价值观固执的维护者。
　　詹姆·波特在他最新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如此写到。在此之前，他收到了教皇自柯西加寄来的私人信件。除了他，以及教皇本人，没有人知道信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当比阿特丽斯十四世与她的随行人员抵达嘉各达格斯首都时，几乎所有政要都前来与他们会面。代表世俗最高权力的总统也向教皇弯腰行礼，虔诚亲吻她的手背，以此祈求众神的赐福。但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盛大的表演，精明的政客们都明白，教皇的礼遇只是表面。当真正要探讨实际事务时，与教皇洽谈，远不如与枢机院大主教会面来得重要。比阿特丽斯十四世只是一个美丽的傀儡，仅此而已。
　　在伊丽莎白抵达嘉各达格斯南部滨海州的那天，天气晴朗。灿烂的阳光为城市镀上一层金色，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教宗被安排在一处幽静的郊区别墅下榻，而随行的枢机主教匆匆随政府要员离去。滨海州的首府距离□□猖獗的涅贡仅有几十公里之遥，而事实上，州政府以及当地驻军当中的许多人物，都与黑手党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侍女玛丽像往常一样，不远不近地陪侍在教皇身边。伊丽莎白打开一个丝绸质地的手包，里面装着一本日记。她郑重地将它拿出来，摆在桌面上，翻到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那一页上粘着一张剪下来的报纸，文章题目叫做《涅贡探访》，镶嵌在文字中间的是一名英俊男人的单人照片。伊丽莎白的目光在那张雕塑般比例完美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在右侧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玛丽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扶手椅上，阅读书籍来打发时间，对伊丽莎白的日记只做不觉。
　　“谢谢你替我寄信，玛丽。”伊丽莎白在写下一行字后，突然停下笔，对玛丽说。“詹姆收到了。”
　　玛丽抬起眼帘，点了一下头，没有更多的表示。
　　“我对他说，这不是我的本意。”伊丽莎白垂下头，声音轻轻的。“并不是我在向任何人示威，示威的是政府和教廷。但事情看起来不是这样，人们以为比阿特丽斯十四世虔诚地信仰着清教，人们以为她厌恶反抗的年轻人与无神论者。”
　　玛丽静静地注视着她，仍然没有说话。不过伊丽莎白也并不指望她会表达些什么，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知道。”伊丽莎白注视着玛丽，美丽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郁厌倦的情绪。“但他也说，作为朋友，他做不到将真正的伊丽莎白·雅丹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无异于将异端推进火堆。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可我厌倦了戴着面具生活，我厌倦了向世人展示那个虚假的我。我厌倦了被轻慢、被操纵，我厌倦了这个虚伪的教廷。”
　　玛丽仍然没有答话。她的神色平静无波，像是对教皇所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伊丽莎白等待了片刻，最终挫败地叹息一声。她暗叹自己的愚蠢，她不该期望在柯西加能得到任何理解。于是，伊丽莎白重新转过身去，拾起笔，继续写她的私人日记。
　　“他是对的。”
　　毫无预兆地，玛丽突然出声，险些将伊丽莎白手里的笔惊掉。
　　“他想要保护您，冕下。”玛丽继续说，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柯西加的教廷，容不下身为异端的教皇。”
　　面对玛丽破天荒的发言，伊丽莎白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复杂。她在脑海中反复重复着玛丽的话，反复想起詹姆在信件中表露的安抚与担忧。伊丽莎白知道，他是在担心她太过冲动，招来祸端。而她也没有任何所能做的，再多的愤恨与不甘，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以为你会对我说，请慎言。”伊丽莎白苦涩地玩笑道。
　　“众神在上，请慎言，冕下。”玛丽定定地凝视着她，眼中流露出类似于怜悯的神情。“您所说的，都是对的。但在柯西加，只有教典，才是对的。”
　　“你在同情我，玛丽。”伊丽莎白紧盯着侍女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在认可我，在同情我……你其实是相信那句话的，对不对？被剪去羽翼、困在柯西加的年轻教皇，与流落街头、为贫穷所累的风尘妓/女，是一样的。”
　　“妓女如何与教皇相比，冕下。”玛丽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然而，我相信，她们是一样的。如同我与您。我所想与您所想，是一样的。”
　　伊丽莎白没有说话。但玛丽看到，她清澈的蓝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泪水。身处宗教中心的异端教皇，无处倾吐的一切终于得到了一个同在教廷之下的人的认可。在长久的囚困与挣扎之余，她终于找到了同类。
　　“您早该知道的。”玛丽放下书本，走上前去，轻柔地拭去伊丽莎白眼角滑落的泪水。“您送出与收到的那些私人信件，您藏在房间中的剪报，我从未要求您销毁它们。您早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心与您相似，冕下。”
　　“他们剪去了您的羽翼，但他们无法杀死您的心。”
　　伊丽莎白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她怀中失声低泣。金色的发梢散落在织金的袖口，泪水沾湿御前侍女白色的长袍。她像个普通的二十六岁少女那样，肆无忌惮地哭泣着。因为她知道，就在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就在身边，有一个人与她相似，与她心灵相通。
　　“在您踏入教会学院的那一刻起，我就被塞尔温主教送来您的身边。”玛丽轻拍着伊丽莎白的脊背，柔声说。“我与您一道见证过战争和动荡的世界，我与您一道踏入柯西加，我曾陪伴您加冕。我一直都清楚您所想，我一直都懂得您的不甘与挣扎。但是，教皇冕下，您知道，您是亚尔纳女神最尊贵的信徒，您身处教廷。”
　　“我宁肯放弃这一切。”伊丽莎白抽噎着，低声说。“我拥有我厌倦的一切。而我所渴望的，一样都没有。”
　　“不，您至少还有一样东西。”玛丽轻抚她的肩膀，像一个称职的姐姐，温和地安慰她。“您还有同类。或许很多，或许很少，但我坚信，不仅仅止于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