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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莫逆于梦 ...

  •   (一)

      读书可透过文字与古来今往各式各样的人神交,情投意合者,就有了“莫逆于神,会心而笑”。但不知有没有人听说过“莫逆于梦”。即是说,在梦境中,不受时间、空间及形态的限制,与其他的意识形态结为知己,畅怀交流。

      在我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里面,就有那么一个奇怪人物。此人也不知是与仙人还是鬼怪,莫逆于梦。梦醒之后,便时常胡言乱语,说些旁人难以明白的古怪事情,懂得一些别人不懂的灵奇之术,遂被乡里人称为“赛半仙”。这个“赛半仙”,就是我的大姑妈,周淑芳,亦是我梦中莫逆之交。

      我名叫周南笑,老家在四川芦山县宝胜乡玉溪河畔。我的父亲周成山是九个兄弟姐妹里最得宠的“幺儿”。高中毕业后就去了成都,又在成都认识的我的母亲,安家落户,生下了我。

      对于我父亲那一辈人而言,从农村出去,在城里扎根,自然会负责照顾想进城打工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但凡跟我家扯得上点关系的乡下亲戚,总爱上门找我父亲。父亲向来不拒绝,能帮则帮。我几个姑妈、伯伯的儿女,大多是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在城里扎了根。

      当年,每次老家又来人,连客厅也打满地铺,搞得乌烟瘴气。我母亲难免会抱怨父亲那些乡下亲戚“发财不见面、背时大团员”,甚至为此险些和父亲闹离婚。我年少时,亦讨厌过那些乡下来的亲戚。总觉得他们跟蟑螂没有区别,有着让人震惊的繁殖能力,一帮接一帮,拖娃带崽,络绎不绝。而我那老好人父亲,则是被蟑螂看中的麻花糖。

      父亲对我说过:“我是家中老幺,如果没有你大姑妈大伯留在农村老家照顾田地和老人,我没办法到城里来;你小时候,我跟你妈工作忙,无暇照顾你,也曾将你送回老家,到了5岁才接回来;他们负责照顾家里,成全了我,自己却不得不在农村呆上一辈子,而他们的儿女想进城,我能照顾的当然该照顾;何况,将来你大了,可能还会受表哥表姐的关照。”

      年少时我自许聪明,对于父亲的话甚为不屑,只是觉得他太抬举那帮亲戚。人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攘攘皆为利往;那些亲戚讨好父亲,不过是为利而已,而我的将来在自己手中,不屑去麻烦任何人关拂。可当我成年,到北京谋职不顺,人在他乡,多受表哥一家照顾,感激之余,也才真正理解了父亲那番话的含义。

      我受表哥照应,是当年父亲种下的善缘,而我帮助的人,则是为自己的将来和后代种下善缘。

      却说我这位表兄赵运兴,正是大姑妈周淑芳的二儿子。我在北京时,一度在表哥家叨扰,也时常谈起老家的事情,以及我那依然住在老家、赛半仙的大姑妈周淑芳。

      运兴哥谈起他乡下的老母亲,总是忍不住叹气:“还不是那老样子?这么多年了,依然是疯疯癫癫,半梦半醒。对之于她自己,或许也算是福气。”

      我的大姑妈周淑芳,一直是我父亲的心头伤。父亲幼年丧母,大姑妈长父亲16岁,对父亲而言,不单是姐姐,亦是母亲。当年,我父亲家中穷困,年幼的兄弟姐妹,都是大姑妈带大的。据说大姑年轻时,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美人。19岁那年,为了兄弟姐妹们,为了那一家商铺,三箩筐鸡蛋、五匹布料和几只畜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嫁给村长家不成器的三儿子。

      我那大姑夫嗜酒如命,喝醉了,便毒打我大姑泄气。婚后三年,大姑妈先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但日子如何,自不用说。而十年后,那酒鬼喝醉掉进玉溪河成了死鬼。大姑妈总算是解脱,却在一夜之间疯癫。

      姑妈疯了两、三年,后来神志似乎恢复了正常,却时常满口胡言,说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话。据说,大姑妈疯癫后通了神灵,能知古今怪奇异事。遂被当地人称为赛半仙、赛阿姨、赛婆婆,在当地还小有名气。但在我与表哥这类受过正规教育的人看来,大姑妈依旧是疯癫着的。

      我曾问过运兴哥:“姑妈是真疯还是通了神?虽然现在听你们说起,我也觉得姑妈真是神志不清醒。可偶尔记起小时候一些事,当时不懂,后来回想起来,却觉话里面暗藏玄机。你相信你妈说的那些话么?”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运兴哥哈哈大笑,半晌,才若有所感,摇摇头:“不论是真是假,我们不懂,那就是假的。对于我与大哥而言,她疯了以后,当年那个悉心关爱、照顾我们兄弟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成天说着疯话的人。我们恨过,可大了之后,又觉得可怜。她太累了,无法承担那样的日子,所以就疯了。什么都不必怨,什么都不必想。现在她年纪大了,虽然成天疯疯癫癫,却也乐得自在。她觉得快活,我们尽子女的义务,那就行了吧。”

      运兴哥的话,自有旁人永远不能真正渗透的感悟。而之于当时的我,虽也好奇,但此事毕竟于我无碍,听过笑一笑,也就算了。

      任何事情的发生,似乎都有这么一个契机。倘若我没有亲身经历那件事,大姑妈周淑芳,对我来说,不过是父亲可怜的大姐、乡下的神棍亲戚、运兴哥的疯癫母亲。也正是有了那次遭遇,也才有了我与大姑妈以及另一些不知是人是神的东西,莫逆于梦。

      (二)

      当时我二十三岁,刚参加工作一年多。由于那年公司业绩发展得不错,为奖励员工,老板出钱,全体员工去湖南凤凰古城观光。大伙高高兴兴去、开开心心玩耍,本是件幸事。谁也没有想到,旅行回程路中,会发生车祸。

      我们所乘的大巴与一辆拉砂石的卡车相撞,翻入深沟。车上包括司机在内68名乘客中,只有六人侥幸生还。老板一家三口、我的好几个同事、同部门的好友,都在那场车祸中丧命。而我,被抢救回来后,昏迷了半个月。我的左手,至今无法自如活动,亦是拜那场车祸所赐。

      对于那场车祸中遇难、受伤者的亲人而言,那或许是极为悲伤、沉重的半个月。可对于我来说,闭眼、睁眼只在刹那之间。

      我依稀记得,自己不知何由身处于一片漆黑。没有身体,没有重量,没有任何感官知觉。我的意识就在那一片无尽虚黑里昏昏沉沉漂浮着。我隐约感觉到,我身边有许多的“人”,他们正往同一个地方走。我不知身在何所、欲归何方,便迷惘着与他们同行。

      就在那时候,有人唤我。正是那一声呼唤,让我立刻记起了自己是谁,接着,有人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便醒了。

      守侯在一旁的亲人,见我转醒,喜极而泣。我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头一句话竟是问:“大姑妈呢?”

      当时家人均沉醉在我转醒的喜悦中,无暇顾及我的胡言。而我从家人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方知晓,身边许多鲜活的生命竟已不在,难免悲由心声,消沉许久。等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家人偶然记起,才询问我,当日苏醒,怎么开口就叫大姑妈?

      我很难向人解释这一切,或许说,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我自己也闹不明白。只得告之家人,梦中我恍惚着随一群人而行,忽然听见大姑妈叫我名字,便跟大姑妈走了。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怎得,有人突然从后面推我一把,我就醒了。

      家里人听了惊诧道:“哎呀,真是古怪了,这么说,那可不是你大姑妈救了你的命?”

      事后回想或许真是如此。倘若梦中无人唤我的名,我大约已经迷惘着随大家一同去了。但当时我如何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梦中唤住我的人就是大姑妈?

      幼年时,我曾在老家住过,受四伯一家照顾。与四伯一家人,向来亲近。据说大姑妈出嫁之后,一直住的是夫家的房子。离我家祖屋大约一两里山路。我四伯妈是个贤惠且心善的女人,嫁给四伯后,并不嫌大姑妈疯癫,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也不时分些送去给大姑妈。小时候我跟着四伯一家人,确是见过大姑的。但毕竟都是五岁前的事情,不是旁人提起,我自己压根记不清晰。五岁后,我就被父亲接回成都,在成都长大。此后多年没有回过老家。关于大姑妈的事情,都是听说而已。在车祸以前,我对于大姑妈周淑芳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倒是跟曾经在我家寄住过的表哥赵运兴熟悉些。倘若让我听声音或是看模样,哪里会认出谁是我大姑妈?

      而更奇怪的是,车祸之后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做同一个古怪的梦。梦里,有一条会发光的江河。我与大姑妈,还有其他一些人,临水而坐,喝酒聊天。

      那些人都很奇妙,说的话题,亦有趣得紧,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可最后,总有个人,在我兴致勃勃之时,趁我不备,一脚将我踹进江中。接着我便醒了。梦醒后,任凭我如何回想,都无法记起,梦中到究竟是和些什么人、在聊些什么话题。

      有趣的是,醒时虽然遗忘,偏生再入梦后又记得前缘。

      除了大姑妈周淑芳,梦里那群人当中还有一位,是我梦醒后也知道的、一位在历史上很有名望的人。只是梦醒后我无法记起他在现实中的名字。

      那位名人在梦里和我打了一场赌。我们赌的是什么呢?就是我哪次梦里,不被人莫名其妙踢下江去。

      他赌注很很奇怪,是“一世之彷徨与惆怅”,而我投的赌注是什么,梦中我分明记得的,醒来后,却如何都想不起。

      直到如今,那场赌,依然在梦境里继续着。而我既然会从梦中醒来,显然是我每次都输了。

      我输掉的究竟是什么?这让当时梦醒时的我,十分介怀。

      我将梦事告诉家人,家里人很紧张。尤其是我的母亲,她比较迷信,生怕我被梦里的什么给迷住了魂。于是,车祸后一年的那个春节,在母亲强烈要求下,父母和我,回了趟老家,与四伯他们一同过年。其实,这也是为了找我那赛半仙的大姑妈,一解我梦中迷因。

      (三)

      见到大姑妈周淑芳,是在我们刚到宝胜那天的下午,正好是除夕。那是我成年以后首此见到大姑妈本尊,只是这个见面,后来想起,确是十分好笑。

      当天天气颇为阴冷,汽车碾着满是碎沙石和黄泥的路面上,山坡、树林、梯田、菜地,小孩四处跑着,不时扔一根刮炮,接着便捂住耳朵跑开。当车在一条黄泥路小叉口前停住时,隔着车窗,已经看见路口大树下那群前来接我们的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高一矮两人。矮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头戴黑色毛线帽、身穿青色布袄,虾米似地驼着背。他皮肤黝黑,长脸,高颧骨,双颊与眼窝凹陷,脸上的皮似乎都皱巴巴地叠吊着,尤其笑着时,那模样看起来极为怪异。而老头旁边站着三、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穿灰色夹克,略有些龅牙,包着嘴笑,表情倒很是腼腆。这两人后面站了一群男男女女,男人笑而搓着手,女人互挽着,亦是笑。还有三、五个小孩,笑容有些迷惑,好奇地从大人身缝中探头,打量他们的城里来的亲戚。

      在此之前,我最后一见到四伯是四伯家小儿子考上成都商专的时候,四伯送儿子去读书。当时我也还在读初中。一晃十多年过去,我听见父亲叫那老头儿“四哥”,我才意识到,那老头就是我四伯。而四伯旁边的中年男人,是四伯的大儿子树生哥。

      记得小时候我在宝胜,树生大哥待我极好。时不时地爱塞块冰糖给我打牙祭,还喜欢抱着我抛起来。四伯家的几个孩子当中,我也最喜欢他。时光荏苒,那个喜欢抱起我转圈甩飞起来的年轻人,当时已经是一对14岁双胞胎女孩的父亲。十多年来我们各自为自己的生活忙碌着,再聚虽然分生,却还算亲切。于是,一下车大伙立刻就叙上了旧。来接我们的有大伯的两个女儿、三姑妈的大儿子和媳妇、树生嫂子以及他们的双胞胎女儿。一群人一边介绍着,一边把我们往我家老祖屋那头引。

      就在那时候,没有任何预警地,从左后方穿入,突然伸出一双干枯的手,紧紧箍住我。一颗头也随即埋在我左臂边。我与旁人都还不及反应,那人已抬头。是个精瘦的老太婆,花白的短发齐耳、别着黑色的发箍。皱巴巴的脸,如同阉咸菜一般。眼菱细长,眼珠子却很小。那小眼珠转动着,嘿嘿朝我笑。

      事出突然,当时我确实被吓惨了,哑声惊叫。走在前面的父亲和四伯他们听见我的叫声,也全停步回头。还是我身边的树生嫂子反应快,看着那女人,招呼了起来。

      “哎!他大姑,您啷个跑起来啰?莫把幺叔家南笑给嘿(吓)倒了喽。”

      接着,四伯、我爸,都冲那老太婆唤了声姐,连忙走上前搀她。我这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太太,正是那梦中带着我在江边与人喝酒聊天的赛半仙大姑妈,周淑芳。

      “呵呵,爷,幺儿,你真来啦!来啦!他说你肯定要来,你还说不会……看嘛,到那边你要遭他们笑话死,呵呵……”

      在众人都错愕着的时候,老太婆却若无其事歪头笑着,并且边笑边讲着让人莫名的话,还用头撞撞我的手臂,以示亲昵。而她枯槁般地双手,依然环在我胸前不肯放开。

      在四川方言里,“幺儿”是长辈对孩子的亲昵称呼。大姑妈口中的幺儿,自然是指我。我莫名,欲言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大姑笑着瞟我一眼,摇着脑袋嘿嘿笑。

      “你不用问我,哈,你不用问,啥子都不用问,哈!”

      她嘿嘿哈哈笑着,头不时往我胸前或脖子上蹭一下。那动作看上去亲密,可突然如此,任何人恐怕都接受不了。

      四伯他们见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的手足无措,纷纷上前,搀扶拉扯着大姑妈,试图将她从我身边拉开些,同时也不忘向我解释。

      “嘿,这个是姑妈,你大姑妈。”四伯并不是善言的人,只能有些尴尬地冲我傻笑。

      “南笑,你不要怕,没事得,这个老婆婆,是你大姑,就是你爸爸的大姐!”树生哥边笑边拉着大姑对我点头解释着:“你大姑,脑壳有点不醒事情,没得事儿……”

      “你这小龟儿子!”树生哥话未说完,老太太已经握着小拳头,揪着他耳朵,一锤子敲在他脑门上:“我看,你脑壳才不醒事,我,清楚得很,比你们哪个都清楚!”

      那次见面时,大姑年已近七十,但身子健朗,动作一点不显得僵硬、迟钝。尤其是揪着树生哥耳朵敲头的模样,更是引得爸爸、四伯、嫂子都哈哈笑起来。于是这场小风波,为亲人相聚的聊谈凭添了几分热闹。

      按树生嫂子后来的话说:“你大姑是这样,她喜欢你,听说你们来了,高兴才那样。我们想她年纪大,所以来接你们都没叫她。她自己知道了消息跑来的。你别见怪,她虽然经常讲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但老太太性格活泼直率,一点儿也不讨人嫌的。”

      我亦可看出,大姑确实是高兴我来。一路上,她一直拽着我不肯放,很是亲热。全然不像十多二十年没见过面的样儿。四伯说,我跟我爸年轻时长得像,她兴许是将我当作父亲了

      (四)

      吃过年饭,大伙坐在屋里烤火、聊天、吃四伯家自己做的糕点、守岁。当时大姑抱着火冲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处竹椅上看电视。

      由于之前她的热情与亲昵,并没有得到我积极回应。后来她白我一眼道:“没得儿意思,懒得理你。”便退到一边,不再巴着我。

      我妈、四伯妈、树生嫂等女人在屋子一角小声拉家常。自然是讲到了我出车祸以及车祸后一年被梦迷着的事情。而我与父亲、四伯、树生哥等一群男人,则在小桌前吃花生米、喝酒,摆着属于男人的龙门阵。

      我妈与四伯妈说我那事情,显然是想通过她来判断那看似有些疯癫的大姑,究竟是不是真有些神通。而四伯妈显然是信此说的,听我妈说着说着,就连忙叫起大姑的名字。

      “淑芳姐,你过来,过来,小陈家笑儿遇到点怪事,想问你……”她说着,又转头朝我道:“笑儿,你也来嘛。叫你大姑给你看看。你忘记了?你小时候还哭兮兮地要我带着你去找大姑妈开天眼嘛。现在大了,你看,脑壳灵光得很的嘛。”

      四伯妈说的开天眼之事,是我四、五岁回成都之前的时。当时我最爱与七伯、八姑妈家的几个年纪与我接近些的小孩一块儿玩。某日他们向我炫耀,说他们开过天眼,我没有开。开过天眼的人会比较聪明。

      我听后便向四伯妈哭诉,要她为我开天眼。四伯妈笑道:“我哪里会这些?等吃玩午饭,我带你找你大姑去,让她给你开个天眼,长大了聪明。”

      随后,四伯妈领着我去找大姑,大姑将一只手按在我头顶上,让我闭上眼睛,然后问我看到了些什么颜色。起初,我摇头说什么也看不见,她让我再看。接着,我仿佛真看到了些什么,便答了好几种色彩。

      后来四伯妈回去跟四伯说:“你大姐说成山家这孩子,颇有慧根呢。”

      那之后不久,我就回了成都。之后小时候一起玩的这几兄弟也先后在我家住过,后来去了重庆、广州发展,就将农村的爹妈弟妹陆续都接出去了,大家一直都还有联系。偶尔聚会时,我们常拿这事情开玩笑:“哎哟,你娃不是开过天眼嘛?咋还是个方脑壳?”

      当时四伯母不提这事倒还好,她一提“天眼”,我亦笑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好歹也受的是现代教育。若非那场车祸,介意梦里的事,已经算可笑。而当时见到大姑妈本人,她的言行,给我的印象,也就是一个怪老婆子。尽管车祸后突然连续做那些古怪的梦,很玄,可如果真让我挺认真地去询问她些什么,岂不真成了笑话?

      然而,大姑仿佛早知道了车祸后一年来困绕着我的事。她当时的态度,以及那些让人弄不懂的话语,倒真提起了我的好奇。

      “不要问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哈哈哈!”

      大姑妈大笑着,双眼微眯盯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笑熬江湖》,起初我们都以为她在说电视里的事情,让我们不要打搅她看电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是在说我梦中的事情。

      后来,四伯妈、我妈,又找了机会,问了她好几次。大姑妈只是笑,看模样分明是知道,却故意卖着关子不肯讲。直到看我妈急了,大姑妈才笑道:“弟妹,笑儿是成山的儿子,我还能害他不是?这事情,不能跟他讲。免得讲过以后,他再去那边,被人笑话呀,哈哈哈。”

      大姑古怪的话语,让所有人听了均是一头的水雾。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车祸后一年的古怪梦境,与梦中的赌注,在大姑妈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而她之所以不肯对人说明原由,只是因为讲过之后,我会被人笑话?

      除夕那天,由于大姑妈无论如何也不肯露任何一点,我们便揣着几分狐疑与莫名睡下。当夜,我又做了相同的梦。依旧是那条发光的江畔,一群人喝酒、聊天。而梦醒之后,我也照例忘记了梦中具体说过了些什么。只是,在清晨梦醒之际,我脑子里牢牢地记住了一句话:“周南笑,你这个傻子,不过是场梦,偏偏要较真。你要是继续追问下去,无为、罔两他们又要取笑你了!”

      那日清晨起床后,在乡下一阵又一阵迎接新年的鞭炮声中。我很是纳闷地呆站在院子里许久。却是如何也想不起,那句话,究竟是谁对我说的。除夕夜里,大姑妈也是这么说。如果她对我说些什么,我一定会被人取笑。

      可究竟被谁取笑?无为是谁?罔两又是谁?梦中与我打赌的名人是谁?我的赌注究竟是什么?我追问下去,又有谁会取笑我?取笑我些什么?

      事情虽然古怪,可当时的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会事,与我遭遇车祸昏迷半月究竟有什么关联。这个答案,自然只有我大姑妈周淑芳能告诉我了。

      (五)

      时间久远,至今,我已经不太记得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大年初一,只隐约记得乡间清冷的早晨带着薄薄的雾气,群山环绕着,一片葱郁;而田坎边的水井旁,人们排队打着水,一张张朴实的面孔,他们笑着,露出牙齿,用方言送出新年祝福。

      我手握廉价的塑料水飘,蹲在门前刷牙。见树生嫂挑着两铁桶水,从田坎那端走来。老远地,就冲我招呼:

      “起了啊,打整好了就去堂屋那边,早点都做好了。”

      我动作顿了顿,急忙点头,口中全是泡沫子,也咕哝不出个啥,只得傻傻冲她笑了一下。
      不论如何,那是个闲适的早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突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生活。

      大城市喧嚣的街道,过往的车辆大肆炫耀机械文明;路上的行人总是来去匆匆,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而人与人之间,相迎的笑脸下往往藏着疲惫与防卫。偶尔对镜自顾,你发现镜子中的人,笑容是那般陌生。

      打醒事起,似乎就在不自觉的寻找一个答案——我究竟是谁?

      人的两只眼睛长在前面,观察着别人,却看不清自己。我们总是从别人的目光中,寻觅和判断着,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然而,越是长大,被太多东西牵引着,却愈发的活不明白。

      学业的压力、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压力……偌大的城市,我们为自己的生活忙碌奔波;我们笑着,闹着,希望从中得到短暂的喘息,蓦然回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总觉得忙碌的背后,是巨大的空洞,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

      曾经有位同事如此感叹:“这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的,有些东西经受不住考验,不仅仅是别人,还包括自己。”

      当我洗漱完毕,穿过自家院子时,看见大姑妈周淑芳,正坐在堂屋前的竹椅上吃煮玉米。包着嘴,细细咀嚼。不时掉一两颗,顺着她蓝灰色的毛衣领口,滚落在大腿上。
      我盯着那张面孔,越看越觉得陌生。脑子里浮现的,是几年来,父母亲戚对她的形容。那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头花白的短发,我很想象年轻时的她会是如何的美丽动人,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人世沧桑。

      “喔……哎……”

      她看见我,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嘴里满是玉米,语到嘴边,全成了哼呢。

      我点点头,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是勉强。

      昨夜,这个老人,就在我梦境之中。尽管我无法回想起,她在我梦中是个什么模样、说过些什么话、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个愉快的梦。车祸后一年左右,每夜,我都与她一同出现在梦中那条会发光的河边,与其他一系列古古怪怪的人聊天喝酒不愿意醒来。

      其实,让醒来时的我,更加无法想象的,是梦中的自己。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我,能跟大姑妈有说有笑?又能与乱七八糟的人,相谈甚欢不愿醒来?

      这一切,她,我的大姑妈,这个古怪的老太婆,一定知道。

      我张了张嘴,想问,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大姑妈,早啊。”

      她抬头看我一眼,指了指厨房,又扬了扬手中的玉米。大约是告诉我,想吃,可以去厨房拿。

      我懵懵地点头,朝着厨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那时,她正专注地啃着她的玉米。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她手中的玉米更重要。

      我犹豫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有问,转身朝厨房走去了。

      【周南笑,你这个傻子,不过是场梦,偏偏要较真。你要是继续追问下去,无为、罔两他们又要取笑你了!】

      脑海里回想着清晨醒时牢记的话语。对我说这番话的,会是谁呢?大姑妈?还是说,梦中的自己?

      从厨房拿着玉米回到堂屋前,我突然顿下脚步,蹲在大姑妈跟前。

      “大姑妈,我不想去那里了。”其实连我不清楚,当时我为什么会突然说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那条发光江,还有那些人。我以后不想去那里。”

      老太太缓缓抬头,衣领上还有些玉米颗。她有些莫名地望着我,不时用枯枝般的手拾起掉在衣服上的玉米颗放进嘴里。

      “嗯……我那天在路上看到你,顺路带你过去了……”老太太语调平淡地说着,继续捡着衣服上的玉米粒吃。
      “后来都是你自己要过去,你知道路,谁拦得住你?”

      大姑妈当时那番话,我当时并没有完全听懂。

      “大姑妈,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您是怎么过去的,我又是怎么过去的?”

      我皱着眉直直盯着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索性说开了来。

      “算了,其实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管。说实在的,我这一年多,天天上那地方去。我知道,那是个好地方……但是,我是个年轻人,有些事情,我觉得不该去……”

      我说着顿了顿,心头有些东西,似乎已经不能用语言来表述。我颔首思索着,该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最终却叹了口气,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

      “那里太好,会让我对真实世界,失去兴趣、动力。”

      是的,真正困扰着我的,并不单是对梦中一切遭遇的好奇。也不是那么一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赌注。而是幸福。

      梦里的一切,让我太愉快了。那仿佛是抛弃了一切作为人的局限和枷锁才能得到的快乐。于是在梦醒之时,我无法控制地去回忆、思索那样一个分明不记得的梦,而对眼前真是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大姑妈听了我的话,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了许久,看见我一脸认真,这才强忍住笑,摇摇头。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呵……笑儿,你在这里,所以这里是真,那里是假。可你在那里,那里是真的,这里才是假的。你昨天求了罔两好久,让他送你回来,就是为了告诉这边的你,不要想得太多……”

      大姑妈说着,又笑了笑,终于点点头。

      “笑儿,你这么想……你要是真不想去那边,那么你以后都不会再去咯。幺儿呐,你什么时候想去,以后大姑妈,我们还是在那边等你来耍……”

      那年,离开老家的时候,大姑妈在老屋门前朝我挥手。她笑眯眯看着我,枯槁般地手,挥啊挥。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世界看见她。

      回城之后,我重新找了份工作,以全新的心态积极投入了进去。不再想那边的事情、不在眷念那条发光的江边的一切。正如大姑妈所说,当我不在眷念那里,边不再去那里了。

      大约是在回乡见过大姑妈后的第五年。当时我在北京一家小贸易公司上班,工作还算顺利,这么些年,也有了些继续。买了新房子,正准备结婚。
      那日,运兴哥打电话告诉我,他母亲去世了,他、嫂子还有侄儿正准备回老家。我与运兴哥在电话里随意聊了几句,说了些宽慰话。据说大姑妈走得很安详,是睡梦中离世的,没病没痛,属于老死。

      当时运兴哥感慨之下,说了句话,让我至今难忘。

      “妈妈走得应是开心的吧,那边有朋友等着她,而对于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了。”

      当时我想,对于大姑妈而言,她的一生,才是一场梦;而那边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大姑妈走的当夜,我又梦到了那条会发光的江。一夜畅饮,谈天说地。在那里,大姑妈并不是大姑妈,也不是周淑芳,不是老人、不是女性……没有时间与□□的限制,没有思维的隔阂,没有俗世的困扰,敞开心扉,灵魂之间的交谈。确实,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醒时,我照例忘记了梦的内容,只得两字:若水。但我不会再苦苦求证,若水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在那之后,我偶尔还会继续那个梦,大多发生在我对现世感到疲倦的时候。

      生活压力、夫妻矛盾、工作不顺心……在那样的时候,常会有一种“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望断桃源无觅处”的感慨。正如大姑妈所言,“我认识路,想去谁也拦不住”。

      但对我而言,那边是梦,这边是现实。正因对现实还有太多不舍和牵挂,才总会被那人踢下江去。

      我本不记得那人究竟是谁,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下,醒时的我,听见了那位兄弟在我耳边呢喃:

      “浮生若水,若水如梦,究竟何处是梦,何处才是我要的真实呢?罔两、罔两,惘生惘亡……”

      ---------【第二回·莫逆于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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