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垂钓梦》凤仪

2、【第一回】幽昙寐语

　　（一）

　　冷月夜，若水岸。

　　白衣似雪，黑发如漆。那人只手撑头醉卧江边，舒展着肢体，姿态悠闲。手持碧竿，垂钓待天明。

　　银线如丝般垂在泛着幽蓝光芒的水面上，直勾、无饵。如此千百载。花开花落，看千古烟波浩荡，风流逐梦碧波沉，终还是寒鸦飞尽水悠悠。

　　“呵呵……”

　　“呵呵……”

　　微风轻扫若水畔，柳枝轻颤，远处山林之间传来阵阵女子的轻吟嬉笑之声。那笑声愈飘愈近，回荡于江畔林中，柔魅消魂、酥醉入骨。

　　一抹碧影随那笑声从水畔幽林之间蹿出。眨眼之间，便落到了半卧的垂钓者身旁，化做人形，却是个着青衣蓝裳的艳容女子。

　　“唷，你这不成器的儿子。还在玩这种无聊把戏？怎么就不会腻味？”

　　艳容女子嗲吟嬉笑朝男子垂勾处的江面上窥探。只见泛着幽光的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垂钓男子纹丝不动，仿佛一丁点儿也不在意谁来或谁去。

　　艳容女子百无聊赖，不屑轻笑着撇撇嘴。

　　“钓了整晚，倒是钓着什么好东西没有？依我看，你今晚什么有趣的东西也钓不到！”

　　女子正说着，见白衣男子凤眼微眯，立起身来，伸手指指江畔静立的一株白色的花。确切的说，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清幽月光照耀下，仿若方出浴的清冷美人，白润如玉的花瓣泛着点点幽光。

　　艳容女子朝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微怔，片刻掩唇浅笑。

　　“我还道是什么哩，这不是月下美人么？待黎明晨露初结，便要开花了罢……”

　　女子说着，见白衣男子淡笑着合眼。他将食指贴在唇边，示意女人收声，自己则朝着花朵方向，侧耳倾听。艳容女子见状，微怔，亦颔首凝神。

　　似银铃般悦耳的轻响，从待放的花苞内逸出，甚为微弱，一阵阵随风飘散，若即若离，若有若无。

　　艳容女子诧异，正欲开口询问，白衣男子朝她一笑解释道：“它正做梦。”

　　“月下美人，沉醉的梦境，一世只醒一次，总是在黎明时分朝露初凝的那一刻。绽放之后，又进入下一轮的美梦。方才的声响，便是她在美梦中的笑声呢……如何？”

　　男子淡笑着，从身旁的一只白色瓷罐里抓了一把泛着幽蓝光芒的细沙，撒入江中。细砂遇水融化成白色光点，垂勾四周原本沉静的水面上立刻荡漾起层层涟漪。

　　那艳容女子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明白了些什么。似乎被勾起了兴致。如蛇般缠贴上白衣男子脊背，伸手勾住他的颈项，凑到他耳边浅笑吹气：
　　“不成器的儿子，你刚才放了什么做饵？”

　　男子垂眸瞟一眼阿离，勾了勾唇角：“不过是些‘自信’，想让她提前开花罢了。”

　　“哼，你这坏蛋……”

　　女人呵呵笑起来，贴紧那男子软声央求。

　　“是好东西呢，人家也要来……”

　　“呵呵，你不要搅了我的局才好。”

　　“不会不会……就让我玩玩，让我玩玩嘛……”

　　黎明前江边的水气升起，凝结成冰寒湿凉的雾。雾越发的浓，而被浓雾笼罩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像梦境。

　　梦，谁说不是呢？或许，这正是谁的梦境。只是梦醒之后，任凭如何努力去回想，却什么也记不得了罢。

　　（二）

　　不知什么时候起，逐渐厌恶了作为人类的生命过于短暂或太漫长。

　　确是太过平凡，甚至是平庸的。云云众生之中，她是如此渺小的存在，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归往何所。甚至怀疑起，自己存在着，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不同性别，不同体态，不同穿着打扮，不同的表情动作，忙着不同事情。只是，它们都没有面孔，肉色的、模糊一片的面孔，空白着，似乎什么都有，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她就如此匆匆而行，在人群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随时消失，也不会有人知道。

　　最近，她经常这么想着。她没有顿足不前，只是愈发迷惑。好象厌恶了如此生活，终日忙碌奔波，倒头来除了感到疲惫以外，一无所获。

　　她时常听人说起一些不属于她美好的故事，关于爱情。这大概是和平年代最有资本变得激烈、刺激的正面感情。故事的主角，遭遇总是神奇。无聊的人们往往乐于编造和沉醉于他们自己编造的故事，即便自诩清高、出尘，仍难免俗。而她怀疑尘世间是否真有那样的妙人，这种怀疑让她拼命地想活得长久，在亲身印证风暴之前。

　　直到，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很难想象，现实可以比设想更美好。他相貌英俊，笑容迷人，谈吐风趣，亲和而又多金。她总想着，如果他能爱上自己，那会是一个童话故事，自己这平庸的一生大约也会因此变得不同。正如灰姑娘遇上王子必能成就一段佳话，遇上醉汉、樵夫则未必。

　　只是他太好。美好而无毒的事物，总是被众多人追捧、爱慕。而她过分平庸，无法把南瓜变成华丽的马车；亦没有勇气效仿幽王烽火戏诸侯，遗臭万年只求博君一顾。

　　爱究竟是如何开始的？也许是在她认为“对,应该是这个人”的那瞬间。

　　他逐渐成为她生活中举足轻重的存在。她为他一个笑或一句话语神魂颠倒。而她还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每天能见他一面。她想尽办法搜集一切关于他的消息；她搬出宿舍，只为离他的住处更近些；她在走廊上来回穿梭，只为经过他办公室门口的一瞬间。

　　爱情让人颠疯，变得无聊也无耻，可笑的是，她甚至还不知道，在他的生活中，自己是否只是一个简单的过客。

　　她可以肯定，自己有许多的优点。那些柔和或是美丽的东西，却在内而非外。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尽管她不愿也不想打破“我发现了你正是你发现了我”的罗曼蒂克，却不得不考虑主动“勾引”。她得让他注意到自己的不同。这种缺乏浪漫的行为只能称之为“勾引”，与妓|女拉客大概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如果一个污点能成就一段童话，或许她能容许自己忽略它的存在。

　　她不需要细水长流，刹那的美丽与辉煌，一瞬即是永恒。如昙花一现、飞蛾扑火，在最明艳的瞬间定格。如果能走得更近，或爱或憎，务必让它纯粹。

　　沉长的梦，从夜晚持续到清晨。

　　在漫长的梦境里，她过完了自己的一生。那是一个离奇却格外美好的梦，美好得让人立刻知道那是梦境，却依然沉醉其中不愿醒来。直到手机闹铃第N次响起，无情地、彻底地，结束了她的美梦。

　　猛睁地开眼，天已大亮。

　　冬日的早晨，天原本就亮得迟。陈露心道不好，也顾不得寒冷。掀开温暖的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抓起床尾的衣裳急急忙忙往身上套。

　　九点十分。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时间。

　　穿好衣裳冲去洗漱的时候，她想起“狡生梦金”的典故。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借鉴一下那位书生的急智，向教授解释自己沉迷梦境而迟到的经过。好在天公作美，走到窗口时，她发现外面竟是一片银白。初雪突至，纷纷扬扬撒了整夜，至今仍未停歇。可想而知，清晨交通必定受阻。

　　而接下来的一切，如同无数个匆忙的早晨。下楼、飞奔、挤上公交车，在人贴人的环境下，艰难地将在站台上买的早餐烧饼往嘴里送……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今日她做了一个梦。然而，当她找到喘息的机会想重温梦境，却悲哀的发现，除了一、两个关键词以外，对于那个美梦的内容，竟全不记得了。

　　“究竟是些什么来着……”

　　她不死心地想着，那个梦实在过分美好，她分明记得自己在梦中曾经思考过，梦里的一些事情，对她现在的生活至关重要，她还有意识地去记住一些事情。比如那两个关键词。

　　“发光的淡蓝色？昙花？”

　　她想不出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并且这一联系能影响她现在的生活？她恨不得敲破脑袋，可依然一无所获。

　　（三）

　　12月24日，平安夜洽逢初雪，天公作美。

　　雪纷纷扬扬一直下着，当夜幕坠下，华灯初上，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格外热闹。大学内的商业街，在包装起来的红苹果、五彩的棒棒糖、氢气球以及各种各样小玩意的点缀下，节日气浓烈，而这些东西，亦被商家以翻倍涨的价格售出。

　　飘雪的夜晚，手织的围巾、红色的帽子、手牵手满街走的学生情侣，他们哈一口热气，看着白雾飘散于手心，笑得都那么甜。

　　对于现年33岁、年青有为玉树临风万人迷的博士生导师方建平、方大帅哥来说，今天是事关他下半辈子幸福生活的重要日子。然而悲剧总发生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昂首走在通往幸福明天的半道上，他发现有件重要的东西遗落在图书馆3号资料室，顿时懊恼万分，简直想将自己那颗不记事的脑袋砍下来当凳子坐。

　　折回去取？太晚！太晚！平安夜的晚上，学校图书馆或许早已提前关了门。

　　正在危难之时，方老师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他的研究生助教、学校图书馆值班员，他的大救星！他想着，连忙摸出手机。

　　“陈露？我，方建平。”

　　“方老师……什么事？”

　　来自边远乡县的年轻姑娘，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乡音。或许亦是因此，她说话的声音向来微弱生涩，听起来战战兢兢。方建平亦出身农村，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倒也能理解农村孩子身上的自卑劲。只是，生在哪儿不是你的错，如何修炼，就看个人本事了。姑娘脸皮儿薄、胆小、自卑，他能照顾则多照顾。如此，师生关系一直不错。

　　听见电话那端并无嘈杂人声，这让方建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毕竟是平安夜，倘若陈露与同学朋友在外玩耍，他倒不方便为私事叫别人回来开门。

　　“陈露，你人在哪呢？”方建平询问着，未待对方答应，又道：“我跟你说，我有个……”

　　他话没讲完，只听电话那头端传来陈露细若蚊蝇的声音。她声音微促，因窘迫而打着结巴，听得方建平心痒。

　　“我……我在学校……图书馆。老师下午让我准备的资料，我……我还没有弄完……”

　　“噢，太好了，太好了。”好不容易听她将话说完，方建平万分欣喜，激动地连连道好。

　　“陈露，我跟你说，我在车上，快到学校了。你先别走，就在那等我。我马上到。”他说着挂掉电话，专心开车。

　　方建平开进学校时已经快7点了，一看时间，他更是心急如焚。学校图书馆1、2楼的灯都熄着，惟3楼的一间办公室和3号资料室还亮着灯。
　　停车熄火，他快步从铁闸门半拉着的大楼侧门进去，摸黑跑了3楼。整栋楼安静得落针可闻。他经过值班办公室，探头朝里看了一眼，并没有人在。便快步朝3号资料室走去。

　　此时陈露正坐在3号资料室内靠窗的座位上，面前摊放了大堆资料，人却望着窗外的飘落的雪花发呆。

　　她还在回想那个奇怪的美梦，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去回想。原本已经忘记了内容，却在发生了某些事情时，得到了暗示。

　　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梦的开头，似乎是平安夜，大雪初降。她不知为何，在下课前3分钟才到教室。那是她上大学以后头一次迟到，并且，是在以毒舌出名的王教授的行政法学课上。

　　被老头毒舌讥讽之后，她和平常一样压抑激动，希望见到又害怕着，去方老师办公室拿要批改的作业。但还没进门，已经听见王老师扯着嗓门说笑。

　　“你那个助教，嘿，好样的，我的课，下课前三分钟才到。说是下雪吧，全级125个人，她最后一个。我问她为什么，她竟然说，做梦梦见彩票中奖不愿醒来……”

　　那时候，她简直想一头撞死。

　　她出身农村，家境不好。说话难改乡音、相貌打扮被嘲笑为“城乡结合”，性格内向，不擅长交际亦不会表现自己。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成绩一直很优秀。

　　她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如果她在乎，那么几百年前就该跳楼了。可是，王老师说笑话的对象偏偏是方建平。

　　全校、甚至全国范围内，难得年轻的博导。模样英俊，待人亲切，谈吐风趣又很照顾人。当初方建平的公开课，全校无数女生跑去“观赏”；听闻钻石王老五方某人要助教，无数姑娘挤破了头，想冲上去。他笑着弹弹名单，选了她。

　　“嘿，陈露，跟我老妈同名同姓，缘分啊缘分，就她吧。”

　　她不知道，是否因为她跟他母亲同名同姓，所以他对她特别的好。他身上总爱揣着奶糖，每次她去他办公室，离开时，他总会叫住她，摸出几颗糖扔给她。中午没事，他总会叫住她，一块吃午饭。

　　或许因为他实在太好，简直无可挑剔。她并不想喜欢这样的人。更害怕在他面前出任何的差错。

　　“听说你今天睡过头了？哈哈哈，真难得。我说陈露，你就是太谨慎了。我跟你说，人偶尔是需要犯点小错误的。我要是你，能做这么好的梦，今天必定翘课。”

　　她没想，让她羞愧万分的事，他只是一笑置之。临走时，他又叫住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被包装得很漂亮的红苹果。

　　“平安夜，再做个好梦。明天是周末，想怎么睡都行。”

　　无数个平安夜，男生总爱送苹果给女生。但她还是第一次收到平安夜的红苹果，这个苹果，是方建平给她的。简直像做梦一样。

　　她接过苹果，颔首笑了笑，只觉得脸上发麻地紧张。她想尽一切办法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不同。可每次见到他，却没办法不被牵着鼻子走。能不在他面前出洋相，已是万幸。她沉醉却更痛恨这样的暗恋。他太优秀，而她太平庸，如此悬殊的地位，仿佛这一仗连打都还没打过，她已经输了。她只能悄悄喜欢着，并永远如此？真可怜，连自己都忍不住为自己悲哀。

　　中午吃完饭后，她顺着校内的商业街转了转，无意中看见一家新开的店面，店铺前面，用淡蓝色的气球扎成了一道拱门，在光与雪的映衬下，浅蓝色的气球泛着白光。这让她忽然想起梦里她曾努力去记住的其中一个关键词：发光的淡蓝色。

　　是发廊，她想起来了。

　　梦中，她看见一扇淡蓝光点围绕着的门，于是就推门进去，是新开的发廊。

　　梦境与现实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契机。那个让她沉醉着不愿醒来的梦里，似乎也有这一天，更有方建平。但在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直想着。那个梦分明是让她感到幸福的，不应是单恋结束。

　　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呢？那一刻，她不禁为自己的期待感到好笑。梦只是梦，难道你还天真地以为这个冰冷现实的世界，真会有仙女和南瓜马车？

　　（四）

　　她犹豫着走进那家店。店内装修、陈设别致，相比发廊，倒更像酒吧。店门也不是玻璃门，除了镜子、理发台和靠椅之外。还有长沙发，木质的圆桌和椅子。她推门进去时，店内只有两个人。一个打扮时髦的红头发女孩正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发型。门边的沙发上，一个高个子的长发男人坐在沙发上埋头看着杂志。

　　发现她走进店铺，原本埋头看杂志的高个男人立刻站了起来，朝她笑。

　　“欢迎光临。”

　　那一瞬，陈露呆掉了。埋头时还看不出，那高个男子模样实在是好看，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皮肤异常白皙，或是说，简直像水里捞出的死人，没有半点血色。
　　脸形应说是瓜子脸，但稍长一些，面部轮廓不像一般男孩子那么分明，下巴有些尖。一双单凤眼，眼角微吊着。高鼻梁，薄抿的嘴唇特别红润，尤其是在他异常白皙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有些妖媚了。

　　他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修长。穿着灰色的圆领薄毛衣，和黑色的长裤。颈部到锁骨的线条异常优美。一头黑发如丝顺滑，竟长及臀部以下，随意地束成马尾拖在身后。

　　“老天，男人长这模样，简直是妖怪！”

　　陈露震惊之余，如此想着。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确实长得漂亮，电视上当红的偶像明星靠化妆还未必比得过这人。店里有这样的人，只怕这店铺很快就会被前来围观的女孩子挤爆。

　　妖孽男并没有问她要理发还是洗头，冲她笑了笑之后，就直径唤起正在弄头发的女人。

　　“阿离，先给客人洗头。”

　　陈露原本想说什么，可那男人转头对她笑着，将带到一面镜子前的靠椅上。或许是这男人的长相太能震撼人心，也可能是这男人神情、动作让人难以拒绝。当陈露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座在了椅子上，被围上理发布。

　　“那个……我不是……”

　　“没关系，我知道。”

　　男人微笑着从镜子里望着她，声音细柔低沉，那神色如同拣到到了一块琼琚让陈露受宠若惊心里发毛。

　　“小店新开，今日的客人全都免费设计形象。就当试试，觉得好，多向朋友宣传。”男人眯着眼，神情语调中透着股说不出的暧昧诡秘。

　　“阿离，你还不快点儿？”

　　男人含笑转头催促依然在用甲板拉头发的女人。而那女人显然不愿被打搅，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到陈露身后，摆弄起来。只是不满地朝男人嘀咕道：“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自己找来的事，干嘛专差遣我？”

　　男人垂眸而笑，慢悠悠坐回沙发上：“我不是还布着饵么？你要闯进来，不过是吹口气的工夫，抱怨什么？”

　　“那我也出了力，等东西浮上来，你得分我一半！”

　　女人一边给陈露“干洗”头发，一边回头冲沙发上的男人讨价。可男人显然是不给面子，没有丝毫犹豫就轻轻吐了两字。

　　“做梦。”

　　“为什么？你不是最不喜欢吃甜蜜又柔软的东西吗？”

　　“呵呵。”

　　这对发廊男女莫名其妙的对话，无论回想多少次，她依然完全闹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时，继那男子之后，她再次震惊在那女人的美艳相貌中无暇发问。

　　总之，那样的长相，那样的两个人，出现在同一屋檐下，并且还是发廊。陈露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妖孽。

　　好在妖孽的手艺当真不错。

　　陈露不知他们用了那个牌子的洗发水。那芳香浓郁远胜于伊卡露，并且香味自然。似乎味道再浓亦不会让人有丝毫窒息之感。单是闻着，就觉得心旷神怡。

　　一直没怎么打理过的头发，经过叫阿离的女人一翻摆弄，很快就出现了一个让她满意的新造型。接着，阿离又给她修了眉，做了面膜，最后还上了淡妆。

　　全套造型设计服务结束之后，对着镜子，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镜子中的女人竟然是自己。虽然脸还是那张脸、衣裳还是那身衣裳，整个人的感觉，已经全然不同。她还是第一次发觉，自己虽然长相平平，打扮过后，竟然可以这么漂亮!

　　她微笑着，看见镜中的自己，露出浅浅的酒窝。她不禁想，如果方老师看到她这样的模样，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不会很惊讶？如果是镜子中这个人也许是衬得上他的，他会喜欢？他会注意？

　　除了他以外，任何人的惊讶或赞美，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她要他将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她想着，笑得更浓。

　　“再弄身衣裳就完美了。”阿离叉着腰，满意道。看那模样，她似乎真打算弄身衣裳让陈露换上。

　　“人类的外形虽然有限制，但单单改变毛发的布局，模样就完全不同呢，真有趣……”

　　名叫阿离的女人也不知脑子是否有问题，满口胡言，直到男人轻咳一声，阿离才收敛了激动情绪。

　　“谢谢光临。”

　　男人微笑着送她到店门口，见她用围巾轻轻遮在头上，将脸也半掩起来，眯眼而笑。

　　“分明这么好看，却不想让他人看见？”

　　陈露了怔怔，那男人的眼眸似乎能看到她心中所想，让她不禁蹙眉。

　　“不是，外面风大，还下着雪，我怕妆糊了。”

　　她如此答着，道谢，转身快步朝图书馆奔去。

　　不觉弄到了3点多，下午虽然没有课，但还有作业要批，方老师也吩咐她去准备一些资料。更重要的是……他应该也在那。他似乎说过，下午会去资料室查些东西。快些赶过去，应该还能碰上。

　　明天是周末。得快些，快些，再快些。如果他走了，这些就都白费了。

　　“别跑那么快，还没到时候。”

　　跑开的那一刹，她听见狐狸精男人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分明是有些距离了，可他带着暧昧低吟仿佛就在耳边缠绕。

　　“一生一次，只为谁绽放？究竟是他？还是说……根本就为了……”

　　她隐约听见妖孽美男那沉柔而诡秘、让人头脑发晕的声音。他说了什么？似乎在比喻着什么，抑或是根本是在嘲笑她的痴傻？但那话语似曾相识，她好像在哪听过？

　　陈露并不清楚。对她而言，那根本无关紧要。她只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乘上了南瓜马车的灰姑娘，或许梦中的一切会成为真的。

　　梦？对了，那个被遗忘的梦如何后续？发光的浅蓝之后，第二个关键词是……昙花？

　　图书馆里，陈露几乎完全陷入了对梦境的回忆与思索。

　　正如那妖孽美男所说，一切都不迟，即便她错过了下午见面的机会，晚上，方老师竟然打电话找她？然后呢？然后？与昙花又什么关系？难道他会拿着昙花向自己表白么？或许，他也爱着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梦，她愈发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梦境。或许那就是所谓的预知梦？她想起一首歌来，《遇见你后美梦成真》。

　　她想着，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五）

　　方建平走进3号资料室，一眼就看见了下午遗落在资料柜旁暖气台上那个红色印花的小纸袋子。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张某人激动万分，恨不得冲上天堂拥抱上帝。

　　“张老师……”

　　望朝窗外的陈露发现他来了，快步迎上去，只是走近了，反有些情怯。她见他一手扶门框、一手撑膝盖，轻喘着。模样狼狈，眼中尽是笑，颇为自嘲却掩不住的激动。

　　“我还真是个草包……”他边笑边说着，又立起身子，朝陈露笑着，突然两步上前，一下子把陈露给拥了个满怀。

　　“太好了……真是谢谢！”他紧紧拥着她有些激动地拍着她的背：“幸好你没走，真的。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方建平边说着放开她，直径朝暖气台走去，取回那红色的小纸袋。他倒出纸带内的东西检查验收，慢步朝陈露走去。

　　此时的陈露还未从“方老师抱了我”这个巨大的震撼中回醒。方才，她正想着那个被遗忘了的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契机。她隐约感觉到，她遗漏了某个重要的环节。

　　当陈露回过神来的时候。方建平已经从纸袋内倒出一个蓝色天鹅绒外身的圆盒子。她惊讶地，直直盯着他。全世界女人，对那种形状的盒子都不会陌生，是首饰盒。确切的说，是戒指盒。

　　果然，方建平打开盒子，从盒子里面取出了一枚银色镶钻的指环。

　　陈露呆愣着，内心澎湃，而面上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她看他一脸幸福地傻笑，那样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从方老师的脸上看到。只是，刹那间，她又觉得，他此时的表情，是那么的熟悉。而眼前的情形，曾几何时，亦发生过。

　　一时之间，陈露觉得有些昏眩，脑袋里嗡嗡响，心口莫名绞痛。

　　眼前的一切好象都远去，逐渐变得不真实，像一场梦。

　　她看见他颔首笑着，嘴唇张合；她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戒指放进盒子里，又将盒子放回了红色的纸袋内；她看见他冲她点头，笑，挥手，又说了些什么；她看见他从她身边擦过，出门，走了。

　　许久，就好象雷声比闪电慢一拍那样，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嘿，我真是傻透了，今天打算跟她求婚，紧张了好几天，最后关头，竟然还能把戒指给忘在这。幸好，你还在。”

　　“嘿嘿，今天的事儿成功了，改明儿我就得请你吃饭。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平安夜哩，拜拜！”

　　陈露呆呆站着，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那是一场冷笑话。

　　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一生之中，头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兴趣。因为对方太过优秀，迟迟没胆子表白。她想尽办法吸引对方注意，从来没有成功。甚至于，在他面前不打结巴完整讲出一句话都困难。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她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无比幸福愉快。

　　究竟是什么，能让梦中的自己，那么快乐？

　　没有丝毫的意思，分明觉得没有丝毫的意思。一辈子莫名地活着，为了生存？为了生活？为了衣锦还乡？为了改变命运？为什么？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地一部分，不论如何拼命，亦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厌倦了如此活着，痛恨，焦躁，她讨厌这么平常的人生，讨厌那些平常的人。明明那么平常无聊，为什么那些人还能成天高兴地笑着，有什么可乐的？

　　无聊，太无聊了。究竟是什么能让她觉得快乐？刺激？永恒？伤痛？她忍不住想，或许只有那个与自己完全不同，似乎天生就吸引着这别人眼球的男人能点缀她的生活？对，那个无法记起内容的梦境里，一定有他。

　　真好，相貌出色，才华横溢，头脑聪明，风趣健谈。几乎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那么喜欢他，同事喜欢他，学生崇拜他，走到哪里，总能引起别人的回眸。和他在一块，一定很有趣吧？

　　一切分明按照梦里那么进行着，可他没有看她！没有！连一眼都没有！否则，又怎么会连一句“你今天挺漂亮的”的称赞都没有呢？！

　　她不是主角么？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存在？她难道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真奇怪，她难道不该觉得讽刺？难道不该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没有看她，他看着的是别人，那个人才是故事的主角，而她只是一个无名路人甲？

　　不，她是被抛弃了。

　　此时，她难道不应该痛哭流涕？不、不，她应该很哀怨地看着他绝情的背影，说“我输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我输给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

　　她可以想象，他拿着那枚戒指向另外一个女人求婚，他们在笑，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那是一团模糊的空白……

　　而她会如何？恋人突然结婚了，她会如何？她会哭泣，默默流着眼泪，在他们新婚的夜里，她在自己的住所内，画上一生之中最美丽的装容，穿着去照相馆租来的白色的婚纱……然后用裁纸刀狠狠地割破手腕，定格在人生最美丽的时刻。在她死以后，他会记住她，一辈子愧疚后悔。

　　不，不对，究竟是为什么？不应该这样……

　　陈露的表情有些疯狂，她神色恍惚，茫然若失地蹲在原地，抱住自己的头。

　　不应该这样。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城乡结合”了那么多年的自己，会在今天变得漂亮？为什么在她24年中最美的时候，他连一眼都不看她？而她是个被抛弃的人？为什么竟然连一丝难过也没有，她想哭泣，却发觉流不出眼泪？为什么不难过呢？一定是那里弄错了，不该如此，那个梦不是这样的，是她记错了……

　　许久，陈露才站了起来。此刻的她如同被抽掉灵魂的人形，她木然收拾东西，关灯、锁门。

　　她感觉到疲倦，异常的疲倦，仿佛她本该死去，可她却还活着！她只想立刻回家，好好的，长长的，睡上一觉。或许，这是一个噩梦。睡着，才是真的醒来。

　　平安夜的夜里，陈露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白色的花。那是世上最美的花，她每天都开花，四季均灿烂。而方建平，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每天都来给她锄草，却从没有称赞过她的美貌，只是经常冲她微笑。

　　“每天都这么开，你不累？为什么不好好睡一觉，隔天或许能开得更好呢！”

　　是啊，她也觉得疲倦，却全无睡意。因为，他从不赞美她，他为什么不赞美她呢？难道是她开得还不够美吗？她忍不住如此想，努力开得更美艳。

　　他究竟何时来呢？他怎么不来了呢？他是不是不认得她了？还是说，他从来就没有记住过？是掌管天地万物的神灵发现了她爱上了那个人，发怒了？一定是的，他一直那么照顾她，怎么会突然就不来了？是掌管天地万物的神灵不允许她只为那一个人开花，于是抹去了那个人的记忆，让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她不是世上最美的花，那该多好呢？如果她不是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或许能开得更美吧？他如此说过。

　　睡吧，那么睡吧，她一生一次，只为他。

　　“呵呵，呵呵，真是个傻瓜……”

　　即将沉入梦的深处，她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嬉笑声，那笑声无比尖锐刺耳，让她本能地蹙了蹙眉、不适，可又觉着那声音似曾相识。

　　“魑魅，别搅局……”

　　这次，换做了一个男人，声柔似水，那种沉昧的感觉，似乎也在哪听过。

　　是谁？是谁？她困极了，只想睡下去，却忍不住想问……他们是谁？究竟是谁？

　　“呵呵，不成器的儿子，她问你是谁呢？保不准，下次就爱上你咯。”

　　那女声依然嬉笑着，讥讽、嘲弄，她愤怒，努力想睁眼，却已无力。

　　花期已过，即将凋零。

　　“是么？可花儿都是自恋的呢……”沉软地男声轻笑着，暧昧地语调让她更难挡困顿。

　　“睡吧，既然这么痛苦，不如好好睡一觉。可怜的花，人类的迷失的梦，睡吧，沉入梦之深处，虚蚀之境，无得、无失、无喜、无悲……再没有什么，能让你难受，直到下个花期……”

　　陈露沉沉睡着，梦境的深处，一片虚无，没有时间，没有困扰，似乎连自己，也不存在了。

　　（六）

　　“真是坏心眼，一生只开一次，你还不让它如愿。”

　　魑魅蹲在已经奄枯的昙花旁，不由地拨弄那已经凋零的白色花朵。此时，朝露还未结。沉迷于美梦的花儿被饵诱惑，开得太早，脱离了预定的轨道，想必这一世开花无人赏，很是苦闷罢。

　　“有了？”

　　江面银丝垂落处荡漾起一圈圈波纹。随水波层叠散开，无数乳白色的光点从水面下升起。那些光点附着垂于水面的银丝盘旋翩跹而上，相互碰撞着，逐渐融合在一块儿，也愈发的明亮起来。直到江面上的水波逐渐散开重归平静，罔两提竿收线，伸手轻轻一握，便将那光点凝结成的琼珠握在手心。澄净的白色，泛着些幽蓝的光，如月一般，恬静、凄惘、哀伤。

　　“好看，真是好东西呀……”

　　魑魅看着琼珠痴笑赞美，话未说着便伸手去抢。哪知罔两动作更快，转身之间便将那宝贝放进左眼。

　　“真是甜蜜的伤痛，醉得我的心都疼了……”罔两合眼陶醉。

　　说来神奇，琼珠入眼，一行清泪竟顺着他眼角流了出来。魍魉魑魅本无情，无情自然无泪。如今他竟能流泪，魑魅见了，哪里甘心？

　　“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好生卑鄙！我也出了力气，快分我些，即便不吃，弄一颗来缀在头上，也好看得紧……”

　　罔两轻笑着，转身踏入若水，悬浮其上。若水之下是“虚”，魑魅不敢轻易踏足，跺脚化做赤身金鳞巨蛇，口吐南方火焰腾空而起。若水畔顿时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惊得水花颠溅。

　　“哎哎，今夜得有多少人类从噩梦中惊醒？”

　　罔两看着被飞走砂石惊起的水花，不由笑叹着。眼中寒芒乍现，若水水波翻滚，顿时掀起两道巨浪为屏，罔两掩身其中。

　　“莫气、莫气，你可想知道那个被幽昙梦寐所迷梦的女子后来如何？”

　　闻得此语，巨蛇行动微顿。魍魉魑魅僵持片刻，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仿佛此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魑魅站在岸边，而罔两淡笑浮于水面，银簪束发，白的袍裹身，广袖轻拂，掸尽一夜尘霜。

　　半晌，魑魅见他未语，连声催促：“你道是说呐，那女子本该在情郎新婚夜自尽罢，你让她提前开过，破她了的局，此后又将如何？”

　　“梦沉入虚，醒了，自然什么都忘了。”

　　罔两笑，说罢沉入水中，待魑魅发现上当，再看水面，哪里还寻得到罔两身影？

　　民间传说，古时有奇花，色白，四季常开，名曰“常艳”。

　　常艳没有牡丹娇贵，没有杜鹃凄凉，它也在冬日盛开，却无人称赞其傲霜风骨。遂被人称为“常花”。常花尤美，久则生厌，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中，亦不喜用常花装饰，倒是常用来吊丧死者。

　　有位富家小姐，生得沉鱼落雁姿容，却是体弱多病，常年病卧闺中。小姐极爱常花，叹凡花开有时，常花艳无尽。于是，爱慕小姐的年轻人仆役，为讨小姐欢心，便在小姐闺房外的园子里，种满常花，每日天还未亮，就到院子里给花浇水锄草。小姐偶尔起身开窗，看满园盛开的常花，自是欢喜。很快也知道了为她种花的年轻人。每天黎明前朝露初结的时，趁着照顾花的机会，两人隔窗相望情切切。

　　某日小姐突然病重，大夫速手无策。奄奄一息之际，小姐梦见自己变做常花，不再被病痛折磨。小姐醒后，病竟不治而愈，只是不若从前病美之态。而满园常花，则在一夜盛开后全数凋零。从此常花只在黎明朝露初结时绽放刹那芳华，被称为昙花。

　　却说那“常花换命”的小姐，病愈后欣然寻情郎，年轻仆役却不再爱慕小姐。小姐伤心之下，听从父母之命，嫁与西家公子，得一子一女，年愈九十方终寿。他们的故事，自然不足为后人道。

　　常花四季常开，未得流芳百世，倒是昙花一现谁被后世传为佳话。

　　昙花一现只为谁？

　　繁花看尽红尘醉，生沉万态，荣辱千端，千百载亦是一刹那。梦沉入虚，得到的终究会失去，不值喜；得不到的终究也会失去，不值得悲。

　　“呵呵，不论是人还是花，终归是场梦罢了，可又有多少人，明知是梦，偏生要计较，呵呵，呵呵……”

　　梦中，你可听过，他的浅笑轻喃？或是听过，抑或是，梦沉入虚，醒后，都不记得了罢。

　　--------【第一回•幽昙寐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