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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风吹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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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觉得我可以学着做一个父亲,但是阿穆是唯一的皇子,我内心深知他将来必然是作天子的,对他反而不如对裴伯平随意,那小子,果然扯起我的虎皮,成为将门世家裴氏子弟中弃武从文的第一人。阿穆早慧,未及岁即开口说话,不过岁余,已经能够有板有眼的给我请安,每每十分沉稳,令我常常觉得若有憾焉。
但是我很快见到他的任性和执着。裴伯平正学着写帖,于是居然像模像样给我这个舅舅送来一张请帖,邀请我去探望他出生不足百日的妹妹。我携阿穆前往,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乌黑的眉毛微微扬起,白嫩嫩的皮肤让人出气都生怕重了,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阿穆满脸惊奇地看着她,和她咿咿呀呀乐此不疲。任凭裴伯平裴仲安拿来无数新奇有趣的玩具和精美的吃食也唤不走他,最后他竟然拒绝回宫,哭的歇斯底里,裴仲安神气活现地告诉他:“那是我妹妹!”三岁多的孩子,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孩子如何贵重,不过很快他也哭了,因为裴伯平毫不客气地弹了他脑门。
是夜阿穆梦魇,我与阿满去贤妃宫中看他,他正抱着贤妃脖子抽抽搭搭哭:“阿穆没有,阿穆没有……”
贤妃看见我们如见救星,哄他道:“你看你娘来了,让她给你生个小娃娃好了。”
阿穆瞥了一眼,将头埋进贤妃怀里,大声道:“不要,娘娘生。”
贤妃惊得跳了起来,欲要跪下请罪,偏偏阿穆抱着他不肯松手,一张脸羞囧难耐,难堪道:“妾也不知道殿下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那一瞬神情,似曾相识,当年我高烧醒后,看着床边那个一只手被我捉着,另一只手正在提裙的女子,她也是这样困窘难堪,莫名的我只觉得说不尽的得意欢喜,任凭她如何气急败坏也不能令我的笑声停止。
阿满镇日守在我身边,阿穆与她并不亲近,小儿最是知道好坏,比起皇后的患得患失,他更喜欢贤妃。然而不知道他长大后,会不会遗憾自己曾经提出的要求。
钦和四年冬,怀孕七个月的贤妃拼命生下一名公主后香消玉殒,这让满心期待的臣工大失所望,但是从见到那孩子的一刻,我只觉得心中一软,我不必担心她将来文不成武不就,我不必担心她将来面临争斗杀戮,阿穆是我的,也是豊朝的,而她,才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
我给她取了小字凤凰,也打破国朝公主及长得封的惯例,尚在襁褓中的凤凰儿便被我册封为朝阳公主。
因为朝阳,贤妃有了超出规格的丧礼,但我知道,若干年后,她会同我一样因为与生母天人永隔而心中难过,是以我对朝阳的偏宠已经盖过一切。当我抱着她坐在朝堂之上时,我看见朝臣相顾失色,但是我自履朝以来,苛以己身,勤于朝政,手定西域,攻灭南夷,便是平日也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众臣不得不让裴照来劝我。
裴照看着我,良久道:“陛下有所爱,臣喜之。但是公主年幼,陛下是天子,恩宠太过,只怕大了有陛下头疼的时候。”
裴照和我说话,永远这么直接,我替朝阳掖了掖被子,有些出神:“小枫也是铁达尔汗和西凉王宠大的小公主,朕也没瞧着她哪里不好。”
裴照噎了一噎,索性道:“陛下自己生儿育女,九公主想必也是已为人母。”
我呼吸一窒,只觉得胸中翻涌如潮,起身走到殿外,定了几定,才平平道:“也好,她不会记得世上有我这个人,自然欢欢喜喜的做人妇人母。”
裴照道:“陛下既然知道,那么豊朝,不该只有一个皇子。”
我终于忍不可忍:“可是朕记得!豊朝已有皇子,自朝阳以后也不会再有皇嗣!”
阿穆五岁的时候,我谒祖陵,祭太庙,礼告天地,册其为豊朝皇太子,选定太子师数人,让他正式迁宫出阁。
我从来喜欢裴伯平,恍惚间觉得似乎仿佛有一个他一般的孩子,在我心底,可是当我极力看清他的容貌时,直觉心痛如绞!我知道,我总是奢望,可是人生有时难得片刻奢靡。
我因此格外喜欢看见伯平,但他已是小小少年,文采斐然,惊艳一时,和阿穆同堂听书是无上荣光,也有无限将来,但他是裴家子,祖母母亲俱是公主,他唯一喜欢的不过就是诗书,我觉得他不必再去陪阿穆重温旧书耽搁光阴。
陪在阿穆身边的是裴仲安和安乐王的世孙,当朝阳渐渐长大时,裴家十六娘常常入宫,跟着朝阳喊阿穆哥哥,尚仪们殷切的纠正她,被我看了一眼后垂首退下。于是朝阳也开始喊仲安哥哥,甚至跟着仲安喊我舅舅,这座巨大而又沉寂的宫廷渐渐有了几分生机。
宫中隐隐有流言传皇后与近身宫人有私,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女,日常起卧行止俱在一处,甚至有人说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亲自抚育阿穆。我接连杖杀十余名宫人,甚至将为数不多的嫔御遣居离宫。
然而皇后还是病了,陈贵妃每日必去侍疾,那天我去中宫看她,自从她入主这柔仪殿,我鲜少来,然而这里依然无比熟悉,我甚至能感觉到废后就在某一个角落看着我。
皇后脸色蜡黄,看见我猛然将头转向床里,宫人们无声退下,我看了她良久:“你虽然是父皇指定的,难道我就会娶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吗?皇后又何必作茧自缚?”
我跨出柔仪殿的时候,听见剧烈的哭声传了出来,有一个柔婉的声音正在安慰她。
我和她还真是帝后同体,从来所爱,都不会得到上苍眷顾。
皇后去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听说有人殉主,我默了一默,说道:“那就附葬吧。”
礼部拟好封号,再一次小心翼翼提醒我,我的元配正妻如今还是个太子妃名号,如今继后都的封了,实在于礼不合。
我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只是淡淡说了声准。钦和九年,皇后归葬,谥号明贞皇后。
同时遣使祭定陵元妃墓,上谥号明德皇后。
当太液池边的繁花深深的时候,我时常站在崇明塔上遥望西北,关山千里,暮霭重重,玉门关外,是否已经有了第一抹碧色,纵然春风欲往,吹绿的也唯有那枝上新柳,却红不了那漠上枫林,终不过是错了季节!
豊朝已经颇有盛世的模样,四境安定,天下升平,我废寝忘食日以继夜的日子渐渐空闲下来,但是那空出的时光令我难以忍受,即便阿穆和朝阳,也弥补不了我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空洞。
我的脾气日见暴躁,便是太液池的鸳鸯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也让我大发雷霆,全然没了帝王的喜怒无色。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仍然能够有条不紊的处理朝政,仍然能一眼看穿朝中是否虚以委蛇,在一个征定四海,明发章典的帝王面前,便是裴照,亦是慢慢沉默。而朝臣却愈来愈喜欢朝阳,因为有她在的时候,我便有几分温和,让他们少了几分战战兢兢。
贤妃去后,阿穆伤心了好久,皇后伏在殿前请罪无能,我索性将阿穆与朝阳接到我身边来,晚间他们睡在我的寝殿外的大床上,我听见阿穆一遍遍对朝阳说:“我是你哥哥,阿凰。”阿满夜间亲自带着宫人上夜照料他们,温柔的给他们唱着儿谣。
我心中有少女欢快如百灵鸟的声音响起: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那时候我为什么说她唱得不好,?而如今听她唱歌的又是谁?纵然我坐在高高的垂拱殿上,看见臣工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地动山揺又如何?纵然我站在威严的承天门上看见万国来朝韶乐大作声达天地又如何?我最想听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她这一生,大抵最后悔的就是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我,不然当初也不会跳下忘川,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逃离东宫,那坛解忧她怕是一滴也不会剩下吧。我对她做的,也只有如此。
而我不能忘!余生那么长,没有她,我如何行走在这天地之间?哪怕这天地之间春风万里我心中却是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