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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空相对 ...


  •   好像只是两眼一睁一闭,扑在面上的风便倏地冷了。谁也不知道这秋寒究竟是怎个来的,待发觉时,已是在萧萧的风中冻得浑身哆嗦,那握惯了笔的手指头竟比脚趾还笨拙些,石砚也凉得叫人不敢多碰。披散的长发叫风揪作了一团,勾连着眼神儿也到处乱恍。牙缝里挤出的含糊动静不成字句,好容易东拼西凑罢,原来只是道早课难捱。

      前儿布置下的药典眼看已颠来倒去念过了三四遍,大师兄却不知因何事绊住,迟迟不肯现身。年纪小些的弟子不免坐不住,将书厚厚摞起,便在后边悄悄地议论开。有的说今儿天寒地冻,理应放假。有的笑大师兄舍不下暖和被窝,难得犯懒。叽叽喳喳,比那枝头上的对啼雀儿更添两分热闹非凡。

      罗星棋虽坐在前头,身后的絮絮念叨却一个字也没落下。他听见有人道:“昨儿大师兄吹笛吹到恁晚,三更了还未歇下。”

      另一人听了,觉得十分奇怪,便问:“又没人听,有甚么好吹?”

      那先挑起话头的小弟子眼见罗星棋扭头看他,便急急地搪塞道:“我也不晓得,兴许大师兄就喜欢这样调调呢。”言罢便低头佯作翻书,任凭罗星棋盯着,只是装聋作哑。

      罗星棋听见一个“笛”字,嘴上不说,心下已了然大半。又耐着性子枯等一会儿,料想裴元定是不来了,便起身招呼众人,说呆在这儿也是瞌睡,让他们各自散去罢。小孩儿们正觉得无趣,一听这话,岂有不去的道理,不一会儿都溜了个干净。只剩下那个平日里最安静的小姑娘,跟着罗星棋收拾笔墨纸砚等物。

      罗星棋不忍她跟自个儿一块挨冻,连连说放这儿就可以。那小姑娘仍不肯走,细瘦的指头捻着发辫绕了又绕,才仰头看着罗星棋,怯怯地问:“大师兄为甚么不来?”

      罗星棋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想了半天,道:“大师兄累得很,得在屋里补个觉,明儿就会来。”

      那小姑娘低头想了想,又问:“大师兄的小辫儿编得没有之前好了,这是为甚么?”

      罗星棋这会子当真被问住了,搜肠刮肚好一番,才勉强冒出一句:“因为……无人给他练手。”

      小姑娘点了点头,最后轻轻说:“罗师兄若要去探望大师兄,可别忘了捎上我一块儿。”

      罗星棋嘴上应着,心里却七上八下,也不知是能是不能。

      裴元闭门谢客已有些时日,不光懈怠了早课,就是江湖友人寄来的新撰医书都一概不收,叫他囫囵包了直接送到师父那儿去。若是再捎带个小孩儿贸然叨扰,指不定要结结实实吃上个闭门羹。

      可他左思右想,到底放不下心,还是决定打着询问功课的名号,悄悄地探看一回去。

      罗星棋的腿脚素来动得比脑子快,这托词还未成型,人就已经站到了偏院儿门口。

      他步子迈得急了些,惊飞了数只麻雀,连那院中的大鸟都觉出动静,扭头看了看他,却并未挪动步子,生怕惊动了甚么人似的,只静悄悄立着剔翎。

      都说物似主人型,洛风为人不显山露水,连带着养出的鹤性子也温吞。罗星棋原指望它给通报一声,现下来看,少不得要他闷头闯进去。

      罗星棋当然不敢胡来,硬着头皮前去轻轻叩了门,讷讷唤了声:“大师兄。”

      那房内想来应是极安静的,并未如同罗星棋所料那般响着笛声。他听见裴元道:“有事?进来说罢。”

      都怪那不着调的商羽弟子捎回来的甚么破笛。罗星棋嗅着裴元房里浓得一夜未散的安神香,难免有些忿忿,心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尽做些往人血呼啦啦的创口上撒盐的破事儿。

      这笛子据说是难得的奇物,叫在外浪游的一位商羽弟子偶然寻见,视若珍宝。不多时又恰好听说谷里那位交好的杏林大师兄近来心情欠佳,便托人带回青岩,打着“八千里外破君愁颜”的旗号送赠与他,聊表慰藉。

      哪知这骨笛不论吹奏何乐,皆是凄切非常。纵然是个宝贝,这呜呜咽咽的泣诉却着实叫人难忍。莫说雪凤冰王笛,就是随手拾个破叶儿卷起吹吹,都比这笛子来得悦耳动听些。

      罗星棋于音律一道不甚精通,只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个吉利玩意儿。可遮遮掩掩地略劝过裴元几回,每回得到的答复几乎别无二致,不过是裴元指着鹤与他道:“仙君喜欢。”

      言下之意便是他这笛音是单奏给鹤听的,至于旁人听得欢喜还是刺耳朵,与他何干?

      这鹤当然不是仙君,它若是仙君,也不会显出这般垂垂老态了。分明初来乍到时还是只毛色鲜亮嗓门儿清脆的俊鹤,如今连扑腾翅膀都稍显困难,更别提扬声长唳了。罗星棋心想,师兄若只是想养个漂亮大鸟装点门面,倒不如养只五彩斑斓神气活现的大公鸡。

      可裴元显然并无此意。这鹤一直安安稳稳地同他生活在一处,伴着他看书写字煮水烹茶,偶尔还会试图用长喙如同给它自个儿理羽般替他梳发。

      罗星棋跨过门槛时,那鹤竟也跟了上来。他落座桌边,鹤便栖在裴元身侧。一人一鸟不约而同看着他,连目光都是如出一辙的温和。

      罗星棋忽然有些紧张,像是小时候逃课被捉,眼看就要给大师兄用画卷抽屁股。他的脑门儿隐隐地有些冒汗,不由自主地坐得笔直,而后又莫名放松下来,仍同幼时腆着脸来大师兄屋里骗吃骗喝一样,胡乱编了个借口道:“方才熬药走了神,把锅底烧穿了,挨了师父一通好骂。我难过,来大师兄这儿散散心。”

      他一面说,一面习惯性地摊开手掌,眼巴巴瞅着裴元,只等他放上一块米花糖。不想裴元没有糖来打发他,只替他斟了一盅已有些冷的茶。倒是鹤伸着颈子过来,往他手掌心上轻轻啄了一下。

      罗星棋赶紧把手缩回来,生怕被啄上第二口。他又唤了一句:“大师兄。”

      裴元道:“怎么?”

      罗星棋道:“我……我许久未见鹤仙君,特地来看看。”

      那鹤听见,当真走将前来,好让罗星棋看。它抻开翅膀时,一绺脱落的鹤毛粘上了裴元的发尾。

      罗星棋与鹤也算是老相识。这鹤早年时常勤勤恳恳地在华山与青岩间来回飞翔,他也时常勤勤恳恳地蹲守在摘星楼,好按时把鹤捎来的信笺送到大师兄手里去。

      那些信笺若是一张不漏地叠在一块儿,估计也有半个罗星棋这般高了。他借喝茶的工夫悄悄四下扫了眼,估摸着这住处还没有之前一半来的大,也不知裴元搬来后将这些麻烦东西塞到了哪里去。

      他心里揣着事儿,只是问不出来。好在裴元很快便将答案和盘托出。他待罗星棋饮尽了茶,才慢悠悠地说:“如今大了,师兄可不能再允你白吃白喝。”

      罗星棋心道不好,撂下茶杯就要撒丫子开溜。不料那鹤拦在他跟前,慢吞吞比划出了个白鹤亮翅的招数。

      罗星棋只得认栽,垂头丧气地接了裴元递来的铁铲,任劳任怨地在院中挖起土来。

      这鼹鼠似的刨来刨去是他顶讨厌的活计,当年他就是这样忙着在地里刨先前埋下的白薯,结果叫个不怀好意的臭牛鼻子一脚踹进了华山的雪坑里去。

      不晓得大师兄让他挖恁大一个坑是要做甚么用,种花不像种花,种树不像种树,左右不可能是埋天工一脉新折腾出的能爆炸的玩意儿,难不成是要把他埋进去?罗星棋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可直犯怵。他不过是胡诌自个儿烧坏了一口铁锅,难道还得为这个幌子抵命?

      这头胡思乱想还未有个明了结局,那头裴元已从屋里拎出一口沉沉木箱,上边落着一把同样沉沉的铁锁。

      罗星棋看见箱子上还残存了些未褪干净的暗沉红漆,又仔细打量过这箱子的形状制式,心里忽然一紧。

      他暗想:倒不如埋那天工一脉新折腾出的甚么百花齐放雷。

      罗星棋窝在院角舀水洗手时,裴元已将木箱安置到了坑底。罗星棋听见他对鹤说:“仙君看好,可莫在百年之后叫人挖了出来。”

      鹤同他一道看着木箱,未作甚么反应。裴元又道:“要是赶明儿真被扒开了丢人现眼……”

      话未说尽,他自个儿倒先笑了半天,好容易才道:“那人一定会说,这姓裴的写字真像个大夫。”

      罗星棋忽然不大想再接着听下去,不是不愿,而是不忍。于是他几步蹿过去,几乎是慌里慌张地把浮土拨回填平,用铲子压了又压,还遮掩似的盖上些混着枯草的干泥。他也不待洗手,胡乱往身上一擦,便向裴元行礼告辞。

      裴元携鹤送了他几步,末了道:“挨骂了再来。”

      罗星棋高声应了,忙忙走出约有二三十步,才敢回身望去。

      裴元不知从哪儿摸出了那支扰人清梦的骨笛,兴许一直贴身揣在怀里片刻不离。时断时续的笛声随风送来,他看见那鹤伸翅扬颈,舞兮蹈兮,沙哑鹤唳好似声声杜宇,劝谁拂了万事归去来。

      离去的桃源路远,武陵船误,径林老枯。留下的尘寰囚拘,柴米消磨,沧浪玷污。凭谁问荒院无恙老树:来年若得魂归日,可还识他松姿鹤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番外·空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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