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压海棠》安子青石

4、彼岸花

　　这些年，饮兮与朝旌的争端越来越多，饮兮只当自己做错尽量避着，以免惹朝旌不快。

　　却始终不明白为何自己在朝旌眼中越来越不堪。

　　撕开的裂缝无法愈合，一如眼前的忘川无头无尾。

　　饮兮三百岁的时候，朝旌抽出一日空档带着他去人间过生辰，天南地北的美食，只要饮兮看了一眼，朝旌都会给他买来，每份不多，饮兮吃的刚好餍足。

　　朝旌带他看过折子戏，游过大江，登高看潮起潮落，垂眸等水滴石穿。

　　是那日朝旌站在墙头上，回头以笑朝饮兮伸手，层层霞光镀在朝旌脸上，像化开了冰雪还有余热回暖，饮兮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在朝旌身前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握住那双温厚的手。

　　饮兮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惊艳二字。

　　那时候，饮兮觉得即便自己没有父母，可有美食，有朝旌，他如何都开心。

　　五百年长吗？于神来说，这个年份太微渺了，生而非凡人，五百年于有些人甚至不过练会一招法术的时间。

　　是否因为太微渺，朝旌已然忘了他的生辰？

　　饮兮慢慢踱回屋子，蹲坐在凳子上，不一会幻化人形，拿出一面镜子，“是不是你只喜欢我这幅模样呐...”

　　镜子里的少年面若冠玉，眉宇间没褪去的青涩更是徒添了三分怜爱。

　　“若是你喜欢，日后我便这样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饮兮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决定。

　　心里打定主意，饮兮放下镜子变回兽身，打算等朝旌回来他今后便以人形示人。

　　这厢，朝旌在凡间找到那名已经痴呆的凡人，却发现那人失足落水死去多时，就连魂魄也已被鬼差收回。

　　朝旌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一双深如潭水的眼迸射出寒意，寒意之下，却是熊熊怒火。

　　铁索声缓缓的越来越清晰，待鬼差看清远处的长身玉立的是谁，诧异了一番，“冥君。”

　　朝旌转身认出来人，寒意收敛，袖中的手放开，“是你啊，倒是巧。”

　　鬼差将铁索一收，垂身问:“不知冥君因何事气恼？”

　　鬼差虽是好心关切，但朝旌并不想说，“无事。”

　　得了答案鬼差并未离去，朝旌猜想这回遇见应该不是偶然，“你找本君何事？”

　　鬼差抬手指了指天上，禀报道:“六界传言，最近都在往天罚宫送人。”

　　“天罚宫？”朝旌思索了一番，“给降羽天尊送人？”

　　天罚宫掌天宫天罚，凡为仙者犯错，皆逃不过天罚宫的制裁，而掌天罚的，是上古神兽獬豸。

　　獬豸一族与旁的神兽不同，此兽自鸿蒙脱离天书后，千万年来仅此一只，辈分比历任天帝都要高，天界尊其为，降羽天尊。

　　鬼差从善如流答道:“是。”

　　獬豸一族之所以只有降羽天尊一人，是因为自天界伊始，降羽天尊便掌着天罚，起先因着那一身气势无仙子敢近，如今却是谁也配不上了。

　　可六界人人繁衍生息，唯降羽天尊例外也不是个事，于天帝灼华继位后，便由月老牵线频繁往天罚宫带人，但天尊一位都没瞧上，久而久之众仙便歇了心思。

　　却不想如今倒是直接用送的了。

　　朝旌想起前段时日两方的共职，吩咐道:“着人在冥界挑几个送上去吧。”

　　鬼差嘴角不自然的动了动，“冥界的人，天尊怕是瞧不上吧。”

　　冥界本就是五界都不想涉足之地，这冥界出去的人再如何也不可能招人喜欢啊。

　　“无事，聊表心意罢了。”

　　鬼差福至心灵的想到前些时日的事，明白了冥君的意思，点头应下。

　　挑人的事他不擅长，礼交一事冥界向来是交给宋帝王的，鬼差无心越俎代庖，回去就把这事给宋帝王说了。

　　只是饮兮涉及的那件事，让朝旌很是棘手，在凡间待了一些时日见没有异动方才回去。

　　刚到冥殿就瞧见一只白兽趴在地上，懒洋洋的。

　　朝旌皱着眉，从饮兮身旁走过。带起的风扰醒了饮兮，等他一睁眼，只能看到朝旌进入冥殿的背影。

　　他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饮兮不放弃的等在冥殿门口，等朝旌出来和他说话，以后他就以人形示人。

　　饮兮望着那扇门，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第二日睁眼，那扇门还是关着的，饮兮见四下无人，上前刚想敲门，里面自己开了。

　　饮兮喜不胜收的化作人形，还没开口与朝旌打招呼，里面只飘出了一个字，滚。

　　朝旌站在打开的门缝中，身后似有望不尽的黑暗，与这相衬的，是朝旌那张阴沉着的脸，薄唇缓缓张开，吐出一个字:“滚。”

　　饮兮的笑僵在脸上，“为什么？”

　　“你问本君为什么？饮兮，你在凡间惹了多大的祸你知道吗？那名痴傻的凡人已经失足而死，这对冥界的生死簿已经产生了变故！”

　　“你是八百岁，不是八岁，你何时才能长长心？”

　　朝旌声声质问，明明他纹丝未动，却逼得饮兮连连后退，险些绊着自己摔在冥殿外。

　　眼前，最让饮兮接受的，不是朝旌的怪罪，是他那张，失望的面孔。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救他会...”

　　“够了！”

　　饮兮想辩解，可于事无补，朝旌在气头上，加着这些年来积攒的那些，冥界怒道:“滚吧。”

　　饮兮死死盯着朝旌的脸，企图从朝旌脸上找出哪怕丝毫的不忍出来。

　　可是没有。

　　“你若不想见我...”饮兮深吸一口气，“我走便是了。”

　　白衣飘飞，饮兮决然的转身，咬着牙不让自己落泪，双颊颤抖着，一阵酸疼。

　　冥道上来来往往的鬼使鬼差，看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在冥界跑着，纷纷惊神。

　　冥界少有人来，这会怎么会有个少年从冥殿的方向跑出？

　　饮兮一路跑到冥界入口，被冥界里的阴风一吹，眼里的泪已经生生憋了回去，只留下眼底一片红。

　　饮兮抬腿一迈，彻底走出了冥界。

　　饮兮出入冥界多次，却只有这一次没有归路与归期。

　　他站在怪石之上，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

　　这六界，除了天宫与西天，他哪里都去过，怀着一颗好玩的心四处游荡，等着晚间扑到朝旌的怀里舒缓一日的疲惫。

　　是他的努力不够，还是他真的那般差劲？惹得朝旌让他滚。

　　饮兮的心揪着的疼。

　　不一会儿，一队鬼兵领着几只经过打扮的鬼出了冥界，饮兮觉得奇怪，正欲上前拦着盘问，不知从哪冒出一股气劲击中饮兮的后脑，脚下的步子还没落，人就晕了过去。

　　饮兮没想到，他在冥界门口也会遭人暗算。

　　醒过来时，他站在一片云层上，身前是一群鬼兵和那三女一男四只鬼魂，正与穿着铠甲的兵卒说着什么。

　　饮兮抬头看着那扇明晃晃的大门，晶蓝的眸子邃深。

　　原来这里是天宫。

　　“今年这六界可真是奇了，送去天罚宫的仙姑一批接着一批，回回都被轰出来，可没一界死心的，没想到冥界也来凑运气了。”守门的天兵低头小声道。

　　“是啊，降羽天尊连身份尊贵的朱雀公主都瞧不上，会喜欢冥界的鬼吗？”另一天兵也小声笑着道。

　　“不过，你还别说，这里头还真有相貌好的。”

　　为首的天降看了冥界的文书，抬手一招，天兵让开了道，“劳鬼使走一趟了，你们进去吧。”

　　鬼使笑着拘礼，把带来的几人往里引，“进去天罚宫会有人引路，是回是留，能不能博得降羽天尊欢心就看你们自己了。”

　　“......”人形的饮兮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推着进了天宫的门。

　　饮兮看着前头领路的天兵，低声问旁边的同伴，“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鬼对饮兮有些印象，好像是在冥界门口被某位阎君送入队伍的，一路昏迷着到天门，心下有些羡慕，“这你不知道？冥君下令挑选几人送上天罚宫给降羽天尊，冥君数千万的鬼魂争先恐后，最后就挑中了我们几个。”

　　“冥君说了，如果到天罚宫有幸留下，从此就会扶摇直上，若是没这运气，回到冥界也能许我们投个好胎。”

　　饮兮皱眉，这件事他不知道。

　　少年鬼看他这幅纠结的样子，以为他是喜不自胜，当下笑道:“你是冥界哪方的人物？得阎君亲自将你送上来，可真是好运。”

　　“阎君？”饮兮这下更不解了，难道打晕他的是十殿里的某位吗？

　　不对。饮兮怒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是他们擅自送我上来的！”

　　“天...唔唔...”饮兮刚要找前面的天兵解释就被少年鬼捂住了嘴。

　　“干什么？这是天宫，尔等也敢撒野？”天兵转过来看见两个扭在一起的身影，立即将手中的长戟砸向天宫的地面上。

　　少年鬼一震，立马解释:“天兵大人息怒，他感慨天宫的恢宏一时失了仪态，还望天兵大人恕罪。”

　　“行了，这去天罚宫的路还长着，别整什么幺蛾子。”天兵警示了一句，没为难，继续领路去了。

　　三只女鬼看来他们两人一眼，也都低着头慢慢跟着。

　　见没有异常后，少年鬼放开了饮兮，低声道:“你疯了吗？”

　　饮兮知道身处哪里，方才的怒气已经散去，小声道:“我与这选人无关，是遭了暗算，我要回去查清楚。”

　　“那也不能这个时候说啊，你现在和天兵说冥界搞错了，人家只当你不想去天罚宫，把天宫当猴耍呢，这不是给冥君惹麻烦吗？”

　　事情涉及朝旌，饮兮立马闭了嘴。是啊，他都被赶出来了，还有什么道理给他添麻烦呢。

　　少年鬼以为他不满这件事，心道旁人挤破头都得不来的机会他却不情不愿，还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又想着这俊美少年可能来历非凡，当下劝慰道:“这去天罚宫不过是走一趟，能不能留下来还有的说，只要降羽天尊瞧不上咱们，咱们还是能回去的。”

　　饮兮觉得是这个理，心里倒没那么介意了，只是落寞。

　　他不过是个被赶出来，无处可去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