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甘草柴胡

51、再相见

　　一行人行至晚间戊时，终于到了下一个驿站。谢凝晖独得二楼的一间上房，其他人三三两两结伴住在楼下。
　　用了晚饭，谢凝晖来到自己房间，还没来得及叫热水洗漱，秦恒就过来敲门。
　　这段时日，秦恒一反以往的骄纵，变得沉默寡言。
　　他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有避祸的考虑，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出身武林世家的他，从小备受父母呵护，拜入何渊门下学艺之后又很得师父青眼，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师父座下的第一人。被天下第一的师父当做师门中的第一人，这种感觉太好了，仿佛自己也成为天下第一一般。周围有人奉承，有人倾慕，有人嫉妒，却没有人能拿他不当回事。这些人的反应也加剧了他的错觉。
　　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难以忍受谢凝晖的到来。谢凝晖占据了何渊的目光，就等于是夺走了他独一无二的荣光。失去何渊宠爱的自己是谁？是否还能保持那份特殊的荣耀？这些问题曾让他咬碎牙关，彻夜难眠。
　　他明知道自己这种心态很不大丈夫，简直犹如妾妇一般，但他仍然控制不住这股汹涌的心潮。
　　然而，如今这些心绪早就烟消云散了。曾经那么笃信，那么痴迷的一切，原来是那么脆弱。何渊………原来是那么脆弱。
　　他不要看见这样一个面对维祯的步步紧逼无能为力的师父！这不是他神一样存在的师父！他知道他这样想很不对，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和师父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吗？但是他又从心里不愿意这么做。
　　失去神光的何渊简直令人味同嚼蜡，这个师门也让人异常气闷。随便别人怎么想，说他势利也好，懦弱也好，他都不想再和重石有更多牵扯了。
　　因为重石的缘故，他的官也做不成了，但好歹他还学了一身功夫。凭着这身功夫，回到自己家中好好经营祖业，未必不能出人头地，胜过在这日趋没落的重石苦熬。
　　因此他找到谢凝晖，向他说明了自己要回乡重振家业的意愿，请掌门成全。
　　谢凝晖稍一思忖，随即点头应允。重石现在虽然是正需要人手的时候，但秦恒的心思早已不在重石，与其纠缠不清，不如相忘于江湖。
　　见谢凝晖痛快答应了，秦恒暗暗松一口气。又向谢凝晖报备说打算明日一早启程返乡，余下的路程就不能陪伴大家了。
　　谢凝晖自然并无异议。秦恒告辞出门。
　　秦恒刚走没多久，萧翌和侯靖遥又来拜访，提出的是和秦恒同样的要求。谢凝晖也一一应允。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四个同门过来辞别，谢凝晖无一例外都答允了。直到亥时，谢凝晖这里才安静下来。
　　谢凝晖匆匆洗漱完了坐在床上，方才忙碌之间不觉得，此时夜静人散，胸中不自禁涌现出了许多悲慨之情。
　　当日的重石是多么热闹煊赫，然而从鲜花着锦，到风流云散，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何渊座下总共有十四位弟子，刚刚出京，这十四位弟子就走了一半。这些都还是备受重石器重的亲传弟子，那些平时并不被师门看重的外门弟子，又有多少会留下来？
　　而谢凝晖自己，本来是深觉自己对师门的风气难以苟同，打算找机会离开的，却阴差阳错成了掌门，余生注定要与重石捆绑在一起，而且不知道这个“余生”，到底还余下多久，十年？十五年？………
　　当初他逃离那个黑暗沉沉的家，一心想要效法何渊，拥有高强的武功，成为纵横江湖的侠客，以为只要这样自己就能够摆脱过去的阴霾，沐浴在明光中。
　　而如今，似乎他的梦想在一夕之间全都实现了：拥有深不可测的功力，成为了曾经是天下第一大门派的重石的掌门。但他的眼前，却仍然是迷雾重重。
　　接下来，自己该如何执掌重石？重石又该向哪里去？
　　自己究竟还能够活多久？这有限的时日，自己究竟该如何度过？
　　本来以为未来的岁月还长，自己可以有很多的时间练武，很多的时间游历山河，品味人世百态。可是忽然之间，生命的尽头已经历历在目。
　　难道余生都要为保全和发展重石效命吗？虽然这个担子已然落在了他肩上，但谢凝晖心里却有着许多的疑问。
　　仿佛，好像自己还从来没有好好活过，这一生就已经如此了。
　　生而为人，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才能？功名？权势？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这些宏大志愿，曾经让谢凝晖无比向往，如今，看似他离这些目标越来越近了，但是，他却觉得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些言辞所描述的境界。
　　什么是功业？什么是天下？如果功业和天下只是大人物之间争强斗胜的游戏，这并不是谢凝晖所想要的。
　　可若不是为了争抢，那为什么要学武？为什么要建立帮派？自己做这个掌门，回山去重振重石，又有什么意义？
　　困顿之中，谢凝晖突然想起了张元济那个温暖的拥抱。多年来他期待自己能够变得强大而卓越，似乎只要如此他的一切困惑和痛苦都能找到答案。可如今，他却觉得他以往所热衷的理想是如此冰冷，现在的他，只想念那个温暖的拥抱。
　　如果在以往，谢凝晖不会纵容自己的思绪向着这个方向飘散。然而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他的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凝晖闭上眼睛，盘腿坐在床沿，打算开始按照张元济午间传授给他的功法屏息入定，以此来驱散内心的茫然和阴冷。仿佛只要运起这项功法，就能够感觉到那个人给予的温暖。
　　然而，就在他刚刚坐好，默念起歌诀的时候，窗外突然响起轻轻的叩击声。
　　谢凝晖蓦然睁开眼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起打开了窗户。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站在灯光下，嘴角含笑看着他。
　　谢凝晖虽然听到窗棂敲击声，就知道这一定是张元济，但他仍是充满疑惑，道：“元济兄，你不是返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张元济道：“我，还是想再来看看你。”
　　“离京太久，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我寅时（凌晨三点）回返，快马加鞭，清晨即可回京。”
　　谢凝晖久久没有出声，只看着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被风吹乱了鬓发，眼角眉梢沾染了风尘之色，但眼睛依旧明亮。他这一整天在路上来往奔波，只是，为了再多看他一眼。
　　谢凝晖别的话都不想再说了，他一步上前，双臂紧紧箍住了张元济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