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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雪后初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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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潇潇,九公子府内一片寂静。
白凤抱臂立于缘侧,身形不动如山,月白色的衣裳湿透,将殷红的鲜血洇染开来,然他却仿若不察,只定定望向雨幕深处,眉头锁得很深,神情十分凝重。
墨鸦懒懒散散坐在一侧,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石桥尽头出现了一抹丽影,烟灰色的衣襟上绽开大片绯色。来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步伐极其缓慢,略有些虚浮,影子投在泥泞的青石板上,在晦暗的灯光下被拖得很长。
墨鸦看着那人,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然还未来得及开口,白凤已冒雨走了出去。
云绰走上前几步,将他纳入伞下,微微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嗯。”白凤凝视着她低声回道,“遇上了百鸟。”
云绰眸色一暗,然后稍稍偏过头,看向一旁渊默不言的墨鸦。
见她看了过来,墨鸦脸上露出一个不羁的笑,向她挥了挥手,惹得她不禁发笑。只有白凤仍沉着一张脸,墨鸦于是摸摸鼻子,起身走开。
云绰收回视线,问向白凤:“伤得这么重,怎么都不包扎?”
“……小伤。”
云绰摇摇头,虚虚握住他的手腕:“来,我给你上药。”
白凤没有说话,随她走进房间,在桌边坐下。
烛光闪烁,光芒柔和而温暖。云绰就着这暗淡的光,用棉布轻拭白凤手臂上的血渍,动作十分轻柔,如羽毛轻拂。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白凤垂眸凝瞩着她,眸底溢出一丝怅惘,却始终什么都没有问。
他从来都知道,在这个时代,脚下若是生出牵绊,心中便会随之生出顾虑。但他终究还是无法与命运抗衡,被千丝万缕的羁绊缚住双脚,自此甘愿为之生,为之死。
他知道她也是如此,他们是那么相像。
可是直至此刻他方始觉,纵然他们之间只有咫尺之距,却始终相隔天涯。
她可为被她纳入羽翼之下的人舍弃一切,可与此同时,她又是如此若即若离,飘忽不定,无人可以得到她彻底的信任,她永远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甚至是他……
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寒意从心口上的空洞灌入,带起一丝深刻的痛楚。
不多时,云绰将伤口一一包扎好,叮嘱了他几句,然后起身便欲离开。
“云绰。”
就在这一瞬间,白凤内心深处莫名生出一丝惶恐,驱使他出言喊住了她,然脱口而出之后,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绰脚步一顿,回眸看向他。
白凤默了默,旋即便微微敛目:“好好休息。”
“好。”云绰应下。
屋外风雨交加,寒风卷起落叶,令人遍体生寒。然每行一步,剧烈的痛楚便会自伤处袭来,狠狠攫紧她的神经,试图在每一次呼吸间碾碎她的神智。
她放慢脚步,抬手抚上两臂。
一声霹雳惊雷之后,雨势又大了起来,滂沱暴雨哗啦啦砸落屋檐,不时夹杂着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势十分浩大。
房间内灯火通明,方案上放了一个小火炉,上边架着一把茶壶。弄玉端坐在窗台边,遥遥望向这座烟雨朦胧的庭院,眉间萦绕着一丝忧虑。
“唰——”房门被轻轻推开,她顿觉心中一安,当即起身走向来人,见对方面白如纸,一身血污,两手空落落的,似乎在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她微微安定的心复又生出几分苦涩。
“这么晚了,你还在等我呢?”云绰笑了笑,缓步走进房间,在桌边坐下。
“自然是要等的。”弄玉压下心中的愁绪,提起水壶为她倒了一碗热茶。
云绰接过茶碗双手捧着,冰冷如铁的手染上些许温度。
弄玉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却也只是关切地开口说道:“今晚早些歇息吧,明日我来给你换药。”
云绰点头:“嗯。”
弄玉起身离开。
在她走后,云绰靠桌静坐了片刻,手指虚虚抚上胸前的剑伤,从怀里拿出乘云剑穗,但见淡霭色的丝线被斑驳的血迹染成了赤色,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全然不复最初的淡雅。
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轻轻支开窗牗,将手探出屋檐,淋上从屋顶流下的雨水。
在雨水的冲刷下,血迹慢慢化开,雨水混着血水从流苏尾端滴下,猩甜,黏腻。
雨丝飘进窗台,带起厚重的凉意,她垂下手,穗子随之一晃。
再是何等黑暗的夜晚,此刻都已过去。
待到明日,黎明终将降临。
*
这惊魂一夜后,每个人都身心俱疲,调养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这夜,流沙众人相聚,先是去到冷宫饮酒,后又于韩非府邸一起商讨计策,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绕不开一个字——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云绰来时,韩非正为囊中羞涩而抓耳挠腮,不经意间用余光瞥见她的身影,于是侧目定睛望去,却登时微微惊了一下。
她披着一件厚重的锦袍,将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的脸,显得越发清瘦,甚至有些形销骨立,且眉眼间透出一丝挥之不去的病气,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自打相识之日起,她在他心中便是一个十分潇洒自如的人,他从未见过她有过这般憔悴孱弱的时刻,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颓态。
他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却还是挥去心中伤感,开口同她打招呼:“云妹妹也来了。”
云绰款步行来,垂眸看向桌面,却见桌上放着几个钱袋跟一张纸券,以及孤零零的三枚金币。
见此,韩非挠挠脑袋:“我们正筹集资金呢……”
云绰没有说话,在桌边缓缓坐下。
越是宏大的计谋,越须金钱做支撑。若是要与整个夜幕对扛,金钱绝对是必不可少之物。只是从这些钱袋子看来,原来堂堂九公子才是最抓襟见肘的那个人……
她暗自摇头,右手撩开衣摆,拿出一个大大的布袋子,轻轻放在桌上。袋中之物相互碰撞着,发出细微的玉石之声。
韩非好奇地凑过去,可刚打开袋口便被里边那金灿灿的光闪瞎了眼。
“嚯,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他惊了。
卫庄扫过一眼,淡声开口:“申屠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不带丝毫猜测之意。云绰也没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微微点了点头。
韩非更加震惊了,瞪大眼睛看着她——原来那叱咤一方的申屠大人,竟是死在她的剑下?姬无夜究竟是惹到了一尊何等的煞神……
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云妹妹真人不露相。”
云绰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清茗:“财不露白。”
“然也然也。”韩非连连点头,稍稍掂量了一下这个布袋子,面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有这一大袋金子,往后我们的计划当可顺利进行……至少紫女姑娘的紫兰轩是不用愁了。”
听罢,紫女也笑了:“用云绰的钱来赔欠我的债,公子好谋划。”
韩非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兄妹之间哪用分那么细?是不是啊云妹妹?”
云绰没有搭他的话,只与紫女对看一眼,相视开笑靥。
韩非窘然地摸摸下巴,轻咳一声,接着她来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云绰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紫女看出她神情疲惫,于是轻轻覆上她的手,关切地说道:“你伤重未愈,切不可伤神,回去休息吧。”
云绰微微颔首,同其余几人告辞道:“嗯,那我就先失陪了。”
弄玉起身:“我与你一同回去。”
说罢两人便施施离开了。
此时已接近辰时,天光渐渐澈亮,二人边走边聊,结伴走回庭院,来到弄玉的房间。
云绰撩开袍子在桌边坐下,淡淡扫过周围一眼,但见弄玉的琴横放在桌上,旁边放了一卷书。她拿起竹简慢慢展开,发现那是一张琴笛合奏的曲谱,不过她先前从未见过。
弄玉取了一些寒菖香点燃,然后将香炉置于桌角,见她拿了谱子来看,于是柔声开口道:“这是我新作的曲子。”
云绰仔细看过每一个音符,在脑子里略过了一遍,然后便起身去到自己的房间,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支玉笛。
弄玉微微莞尔,徐徐抚过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撩拨琴弦,奏出几个松沉散音,而后食指轻挑,带起泛音飞扬。
琴音清澈澄明,不染纤尘。恍然间,浮嚣渐去,红叶片片凋零,雪花簌簌飘落,秋色化作朔冬,就连风也仿若凝结成了冰。
在这方至静至深的小天地内,旅人于虚无间漫步,在沉寂中逡巡,在险象环生的高崖上一往无前地行进着,感受着如履薄冰的每一步。
然下一瞬,寂寥间蓦地闯入几道笛音,清脆如凤鸣,挟一丝若隐若现的血气,打破这冰封千里的死寂。
一时间冰消雪融,大地回春。风托起旅人沉重的躯体,他的双脚慢慢脱离尘埃,于长空自由翱翔,履险如夷,再无坠缚。
风声飒然,香雾随清风盘旋着上升。云绰临窗而望,两手轻轻托住笛身,纵然气息略有不足,手指也有些僵硬,也还是极其认真地投入其中,仿若身处无人之境。
笛音缥缈透亮,琴音愜然高雅,在交汇间将秋色浸润,似有苏生之效,使得奔流在血液中的燥郁渐渐冷却下来,心于是随之获得暌违已久的安宁。
不知不觉间,琴音淡出了合奏,再一道高亢的转音后,笛音渐弱,倏然消散于风中。
一曲终了,云绰缓缓垂下手,历经短暂的迷惘,陷入长久的怃然。
“我对笛不甚了解,可能谱得不够好。”弄玉问向她,“你可觉得有哪里需要修改?”
闻言,云绰微微摇了摇头。
她能感觉到,在这些乐符深处蕴含着一股力量,温和而柔顺,却又如狂风过境,不容置疑地抚去所有的戾气,似有震荡魂魄之威能,濯洗罪恶之奇效。
就像那年冬天,她在濒死之际见到的那轮春日。
“这首曲子谱得很好,比我听过的很多曲子都要好,倘若妄加修改,恐怕反倒会失去原本的气韵。”她轻声说道。
弄玉心绪一动,看向她苍白的侧颜。
与黑白玄翦的那一战后,她似乎便失去了所有的方向,由此陷入一个极深的困境,性格于是越发安静深沉,情绪也再难外露。这使得她整个人徒然变得如溟渊一般森然难测,有时就连她和紫女都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她们心中焦虑,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却一直不知该从何入手。好在即使她能做的的确很少,却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思及此,她温声开口道:“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还未曾取名。”
云绰微微侧目,转身在桌前坐下,再度拿起那张曲谱,敛目垂眸,仔细思索了起来。
片刻之后,她沉吟着问道:“我想为此曲取名春山渐,你觉得怎么样?”
“春山渐……”弄玉细细品味着这三个字,目光微动。
渐卦,主卦艮卦,不动如山;客卦巽卦,游移不定。主方静如山,阻止犹豫不决的客方,客方则顺从形势,逐渐改变状态,趋于稳定。
顺应天命,而本心不移。
“很美的名字。”她微微抬眸看向对面之人,“希望它于你而言能永远都是初春一般的存在,那么纵使风雪再大,也无法淹没你心中的暖意。”
“一定会的。”云绰摩挲着手中书简,将目光投向窗外逐渐凋零的枫叶,“谢谢你,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