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天行九歌]》Juste

43、竭泽之鱼

　　九月初二

　　这日是韩非承诺的十日破案期限的第五天，是以他一早便到王宫去了。

　　虽然他一直未曾透露究竟有何妙计，但几日来他从未为这件事担忧过，一看便知是成竹在胸。果然，待到他中午回来，不仅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眉眼间更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意，想来是又阴了朝野上下一遍。

　　无瞻阁内，韩非与紫女、卫庄就此事展开交谈，提到了韩非那位同门师兄李斯，云绰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思忖着什么。

　　言谈之间，她发觉韩非显然对他这个师兄很是了解，于是也从中窥出了李斯的部分性格——野心勃勃、争强好胜。

　　实际上，关于这位使臣李斯，她也曾经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

　　传闻中说道，数月前他在吕不韦面前自荐，竟就此让吕不韦青眼相看，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从一介年轻学生摇身一变为秦国使臣。无人知晓他究竟使的何种手段，然仅从他此行出使韩国的表现来看，一切都无可指摘，甚至远超想象，其心智之坚定、城府之深沉、计谋之高明可见一斑。

　　她摩挲着手中的书卷，眉头微微颦起。

　　她从未见过李斯，只能以这些仅有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形象——那应当是一个心思缜密、处事干练的人，且城府颇深、工于心计；同时，面对阻碍自己前进的人，他或许更是极度冷血无情的，甚至丝毫不会念及旧情。这样的一个人，着实是难以揣测……

　　这样想着，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茗，轻轻扫了韩非一眼。

　　对比起来，这人就平和多了，虽然内里也是一样的激进，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尖锐。

　　这师兄弟二人虽然同样胸怀天下，也的确都具备左右神州的能力，但性情却似乎是天差地别，且对于彼此所追逐的“信念”存在太多矛盾、相悖甚至对立的因素，难怪会不和。

　　追逐功名利禄并无过错，只是一个人倘若太过汲汲营营，总是叫人难以信任，毕竟一把剑如果过于锋利，会伤到的可就不只是它的敌人了……

　　李斯……

　　她将书简慢慢卷起，放在桌案上，而后站起身来。

　　“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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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末栾清君府
　　云绰抱剑立于行之斋的屋顶，极目眺望着这片大地的最西方。

　　从新郑往西走，翻过一座名为“梁薙”的高山，再走百里就能抵达九鼎城，只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从来都不止一座梁薙山，而是一道或许此生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无论是选择飞渡还是停驻，都势必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看向这万里无云的长空，微微收紧五指，将佩囊攥在手心里。

　　“师傅，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但我已经离不开了。

　　这座城市，新郑，无人可以否认它的美丽，也无人可以否认它的无情。它是如此令人魂牵梦萦，却又总是伤之入骨，多少人将灵魂埋葬于此，带着一副躯壳离开，从此余生再不完整。自她踏足这片土地，便也成为了它的囚徒，脊背打上它的烙印，再也无法彻底逃离它的监/禁，无论是去到天涯，抑或海角。

　　秋风萧瑟，呼啸着刮过房屋与石壁的空洞，吹得她的衣角哗哗作响，吹得夕阳也冷了起来。可太阳还未落尽，黑暗已经开始蔓延，就从这座城市的最中心，源源不断，无休无止。

　　她凝望着那缓缓下坠的红日，见证着它逐渐被夜色吞噬，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眼神蓦地变得十分深邃。

　　在如今的这个时代，硝烟不再弥漫于战场，而是萦绕在江湖、在朝堂、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边。立身于覆巢之下，每一次拔剑都不一定能有收剑的机会。

　　凛冬将至，人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取暖，像往常一样，可无人能知这一场风雪究竟有多浩大，自己又能否捱过这个朔冬，又或许在冬季来临之前，她将独自死去。

　　道阻且长，这条路，的确远比她想象中的更艰难……

　　目之所能及之处，太阳正在缓缓落下，再有半刻就会消失不见。

　　夜的力量无疑是强大的，强悍到甚至可以逆转乾坤，将太阳照耀到的地方都化为黑夜。若是意图将其打破，便必定要付出代价，一个昂贵到几乎无人能够坦然接受的代价。

　　那座壁垒既是以无尽的鲜血浇筑而成的，便势必需要同等多的牺牲方能将其击溃。

　　“夜幕……”

　　夜幕即将降临，这一夜注定会十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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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兰轩

　　无瞻阁内，卫庄站在窗边，注视着下方的街道，握着鲨齿的五指一刻未松。

　　“哗——”房门被轻轻推开，他微微侧目看去，但见云绰执剑走来，步伐轻盈而稳重，面上表情十分沉稳，甚至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威严。

　　他的目光蓦地一滞，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神情霎时沉肃下来。

　　云绰扫过四下一眼，但见房内空落落的，韩非和张良都不在，就连紫女也不见踪影。

　　卫庄移开视线，冷淡地开口说道：“不久之前，宫里急召韩非。”

　　“不必担心，我请了白凤和墨鸦帮忙，他们会护他周全。”她缓步走到他的身前。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云绰垂眸看向窗外，却忽而眼神一凛——来时的路上她还见到了不少七绝堂的弟子，可此刻街上竟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的动作的确很快。”卫庄转过身，执剑朝着房门走去。

　　她转身跟上他，却在经过柜子时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天色，而后打开抽屉。

　　见此，卫庄回身看着她，只见她从里边抄出了一把纸伞，伞面绘着墨兰，是她最常用的那把。

　　“今天会下雨。”她说着，将伞用麻绳缚好，抬脚跨出房门。

　　卫庄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同她一起下楼。

　　大厅内灯火辉煌，男子的调笑声与女子的娇笑声交织在一起，奢靡颓败，和过去的每一天都并无太大差别，只是空气中却又隐隐流动着一丝不安，似乎正预示着什么。

　　云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目光先是扫过两旁的雅阁、头顶的吊顶，而后是大厅正中央的水池，最终停留在大门上。

　　紫兰轩外并不似大堂里这么明亮，所见唯有一片朦朦胧胧的昏暗。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侵吞了整个新郑，将所有的光明撤下，换上夜的衣裳。

　　两人走出紫兰轩，但见街衢上空荡荡的，四下寂寥无声，冷冷清清，梧桐残叶挂在枝头，在秋风中簌簌飘落，冷漠、萧索，压抑得令人窒息。

　　孤独与肃杀扑面而来，伴着这越发晦暗的暮色，则更添阴冷。

　　紫兰轩周围的街区都被清空了，看来那些人已经开始编织网罗……

　　云绰看向远处的东街，开口道：“我往那边去看看。”
　　“嗯。”

　　“你自己小心。”她说着便向右走去，拐进了一条巷道。

　　卫庄微微敛目，睫毛遮住眸子，也掩盖了所有的光芒。

　　片刻之后，他复又抬眸看了东街一眼，尔后便转过身，缓步走向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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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苍茫，城中一片死寂，就连闹市区也一个人都不见，整座城市犹如一座空城，耳边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夜色沉如墨汁，浓得化不开，最先从这巷道内弥漫开来。

　　云绰踩着青石板，透过迷离的暮色缓行于一条门前巷子里。巷道狭而长，宽不过一丈，却长达数十丈，然极目望去，整条巷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幽静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万籁俱寂间突然传来一道道整齐的脚步声，她抬眸看去，但见士兵们打着火把，持戟穿行于街衢，一队一队往东南方向集结而去。

　　是姬无夜麾下的禁军……她眉尾一扬——看来不止夜幕，整个将军府都已倾巢出动。

　　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穿过狭长的闾道，在拐出岔路口后蓦地停下了脚步。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血呈喷溅状从他身上飙飞出半丈，将他的衣裳全然浸透，也染红了周围的石板。她一眼就辨认出死者是一位七绝堂的弟子，于是走到尸身前，用剑鞘的尾端抬起他的下巴，但见此人的脖颈上有一条血线，极窄，却深约半寸。

　　这样的伤口……

　　忽而，她目光一动，俯下身来，从尸体旁边捡起一片褐色羽毛。

　　百鸟……

　　这时，一股杀气徒然显现，如骤风般扫过巷道。她若有所觉地回眸看向后方，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口此时出现了一道灰影。

　　对方是一位高大的男人，面上戴着一块玄铁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对悍鸷凶狠的眸子，浑身阴恻恻的，甚至仿佛沁出了一丝殷红。

　　孤雁凝瞩着她，手中的剑刺露出一截寒芒，其上仍有鲜血滴落，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放下雨伞站起身来，同样注视着他，眉头微微压低，左手抚上剑柄，五指慢慢收紧。

　　“噌——”

　　猎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