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天行九歌]》Juste

37、无边炼狱

　　八月十六韩王宫

　　午时，弄玉回到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但见屋内不出所料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靠在窗边。她关上门，缓缓走到那人身边，面上露出一个安定的微笑，道：“你每日都来得这么准时，弄得我也养成习惯了。”

　　闻言，云绰笑了：“如此甚好。”

　　弄玉轻轻拍了拍她的左手，看向窗外秋色，眼中露出一丝担忧：“我知你轻功卓绝，可现下宫内形势十分紧张，你每日这样冒险过来……”
　　“我很小心的。”云绰对她摇了摇头。

　　深宫之中人多眼杂，让弄玉孤身进宫，她已是心中不安，若是叫她冒着风险向外传递消息，她恐怕更是无法安眠，倒不若她亲自过来一趟，顺便也看看她。

　　这时，风起，吹得枫叶纷纷飘落，她伸出右手接过一片，然后抬头看向这阴沉沉的天，轻嗤一声：“到今日，韩安已经‘病’了三日了，我真有些好奇他得的到底是个什么病。”

　　听她这么说，弄玉娥眉微蹙，看向手中的药瓶，轻声开口：“那位明珠夫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明珠夫人？云绰有些在意地回过头来，手中不自觉地转动着叶梗。

　　“她是韩安后宫中最受宠的一位夫人，听说比一些重臣更受信任。”弄玉出声解答了她的疑问。

　　“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她精通药理，擅长调制百越熏香，王上每每闻了她所制之香，总能得一夜安眠，故而对她十分信任，是以令她侍疾。宫中有御香阁，这几日便是专供她使用。”弄玉沉吟道，“还有，听说她常常挑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服侍王上，但我打听得知，那些女子中有很多进宫不久就发生了意外，一些失踪，一些病逝……”

　　听此，云绰不禁侧目。

　　明珠夫人，百越熏香，女子，意外……的确是很有价值的线索。

　　二人随后又聊了几句，半刻钟的时间眨眼即过。云绰看向远处经过的卫兵，皱眉道：“我得走了。最近王宫中风声鹤唳，你务必小心。”

　　弄玉轻轻点头，同她说道：“我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嗯。”

　　一阵微风拂过，带起窗幔飘动，房间内再无第二个人，唯有窗台留有一片红叶。弄玉立于原处临窗而望，许久之后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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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兰轩，无瞻阁

　　“这么说，明珠夫人应当就是潮女妖，而她与控制天泽的药蛊，或许也有一定的联系……可是就算知道了这一点，我们恐怕也还是无从着手。”张良沉吟道。

　　云绰眉头微颦，没有作声。

　　据白凤说，昨天太子内发生了一场短暂的刺杀，目标是太子韩睿，而有意思的是，杀手竟是四公子韩宇的义子千乘，是以现如今于韩睿而言，真正的危险已不是来自天泽，他们必须尽快找到问题的答案。

　　只是虽然医经中记载了不少以血入药的方子，也的确曾有医师以血为桥，连接人体，但以人血炼药的禁术，她却是连见没见过的。

　　韩非手指轻敲桌面，开口问道：“刘意一死，夜幕四凶将中的另一位就回到新郑，随即天泽被放出牢狱，你们认为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兴许不仅有关联，且当中的关联远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深。”紫女莞尔。

　　闻言，张良长眉一蹙，道：“只是白亦非此次回到新郑，带回了一部分白甲军，有他们镇守的雪衣堡定是密不透风，就算只一探究竟，也会十分危险。”

　　“相比这些，我更好奇那些神秘消失的女子都去了哪里。”卫庄语气冷冽。

　　云绰将手中的竹简卷起，放在桌面上，思索着说道：“女子体质阴寒，她们的血对于某些禁术和毒蛊而言，也许正是一种药材……”

　　“这也许就触及到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了。”韩非说着，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清茗。

　　紫女皱眉道：“只是这般绝秘，必定隐藏在极深的黑暗里。”

　　云绰看向韩非，沉吟道：“早上我在王宫中听到有侍女说，明珠夫人昨日又选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入宫，不过你父王抱恙，所以……”

　　“昨日？可父王已经病了三天——”韩非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若是循着这条线索去查，我猜一定会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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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衣堡

　　寅时，深夜静谧到有些诡异，就在这一片阒寂间，忽然响起了“嗒”的一声轻响，机关启动，铁门缓缓打开，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随即便又很快关闭。

　　一名白甲军扛着一个布袋跨进大门，身后跟着另一名士兵，打头的那个同守门的士兵打了一声招呼，尔后便大步朝着堡中走去了。

　　入堡之路建在天堑上，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木道，往黑暗深处走去，目不斜视，方走过栈道便听远处传来许多脚步声，十分整齐，铿锵有力。不多时，一队巡逻卫兵自道路尽头走来，一个个腰板挺直、面色沉肃。

　　与这队卫兵擦肩而过后，较矮的那位士兵脚步一顿，微微侧目看向那一道道背影，尔后便收回视线，抬头望着远处的晦暗高楼。

　　离晖阁……云绰眉头一皱，环视了一下四周。

　　峭壁之上修有无数栈道，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座哨所，在这般严防死守下，就连鸟雀也无法飞渡。远处是一片雪白，所有的宫殿与回廊都是白色的，整个雪衣堡就像一座雪山，肃杀、森冷，辽阔无际，可在这深夜里却反倒更显黝黯。

　　枯骨照银甲，皑皑雪衣堡……所有白日里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蛰伏在这暗夜里，暗色汇聚于此，遮天蔽日，浓郁到仿佛连空气都是灰蒙蒙的，叫人毛骨悚然，心中甚至会生出一种感觉，好像就算只是置身于这黑夜中，衣裳也已染上了浓重的墨色。

　　四下透着森森寒气，她突然有些感到不适，于是朝着身边的卫庄稍微靠了靠。

　　两人径直向前，而后往右拐去，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走进离晖楼。房前立着两位高大的白甲兵，见他们过来，其中一人于是走上前一步，意欲接过卫庄肩上的布袋，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喉咙已被一剑割开，与此同时云绰闪身掠至门前，将另一位士兵一击杀死。

　　“咚、咚”两声过去，两人相继倒地，横在门前。

　　她随意扫过一眼这两具尸体，然后便抬脚跨过，轻轻推门而入，但见屋内只幽幽亮着几盏灯，十分昏暗，所见唯有大片大片的暗色，然这片晦暗间却挂着许多红色的纱幔，正随风飘动，柜子上摆着嗜血蝙蝠的铸像，模样凶狠残戾，利齿上残留有一丝血迹，阴鸷无比。

　　她步入房间，摘下头盔，脱去护甲，视线一一扫过床榻、纱幔、编钟与窗台，最终停驻在角落里的那盏落地琉璃灯上，于是轻声走了过去，凝神端详着。卫庄照旧一言不发，将布袋扔到榻上，漠然瞥过一眼，而后便踱步走开了。

　　见此，云绰返身来到榻前，将布袋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一位美貌女子。此女不知是被喂了什么迷药，浑身软绵绵的，一直没有从昏睡中醒来。她探了探她的气息，尔后收回手，皱眉看着她。

　　这时，她身后忽而传来几道“哒、哒”的声响，她回头看去，只见卫庄站在编钟前，似乎正在研究着什么机关。

　　她抬脚走过去，将将来到他身侧便听琉璃灯“咔”的一响，随即地板应声打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长眉一扬——她倒是不知，他是精通音律的。

　　不过她到底也没有问出口，只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晃了晃，一簇火苗登时跃然于其上。卫庄率先走下一步，踏上石阶，她犹豫着一顿，回过头来看了一下榻上不省人事的女子，问向他：“要不要带上她？”

　　“你救一人他杀十人，不过是徒劳无益。”他语气冰冷，一如既往。

　　她默了一瞬，将火折子交给他，反身走到榻前，将女子一把掳起，扛在肩上，接着快步跟上他。

　　两人方走进密道便触发了重量机关，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动，云绰抬头看去，但见石门正快速阖起，扬起灰尘，将最后一丝光芒隔绝在外。

　　她收回目光，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甬道内，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走着，彼此无言。一片漆黑中就只看得到一簇火苗与它照亮的一方天地，同时安静得连每一道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两人却都神色坦然，似乎早已习惯这样长久的沉默。

　　这时一丝寒气从前方袭来，云绰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再走数十步后，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气正是从中溢出的。她跟着卫庄缓缓靠近，在即将踏足那一霎，温度瞬间降至冰点，她不得不运功驱寒。

　　冰窖里面暗无天日，堆有大块大块的冰冷岩石，入眼之处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冰柱，不停地释放着寒气，不知其中究竟放置了什么物事。

　　绕过一个冰柱后，她看到了一块矗立在病室中央的巉石，其上倚靠着一位容貌明丽的年轻女子，双目紧闭，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样。

　　见此，她心中惊疑不定，将怀中女子放下，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却见她浑身瘦骨嶙峋，面色苍白到甚至发青，然仍有微弱的气息，显然还未死去；一丝血线从她的心口爬出，一直蔓延到她的左手指尖，鲜血徐徐滴落，汇聚在一个样式与天泽所给药瓶一模一样的瓶子中。

　　“他果然在以人血炼蛊。”她凝视着这张艳丽的面容，眉头越皱越深。

　　“全身的血被抽干，她会很痛苦，但已是必死无疑。”卫庄冷声道。

　　她没有作声，右手手指微颤，缓缓抚上女子纤细的玉颈，而后运劲于手掌，猛地收紧手指，但听“咔吧”一声，女子的嫀首软软地向左偏去，无声无息，面容平静而美好，仿若陷入了沉眠。

　　卫庄长久地立于原地，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走吧。”云绰说着便收回右手，将药瓶收走，重新掳起地上的女子，绕过这块巉石，朝着冰室深处走去。

　　卫庄再睨了这具美丽的尸体一眼，然后随她离开。

　　冰窖很大，堆满了淡蓝色的三尺寒冰，四下冷凝，然从踏进这里的第一步，云绰就已闻到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越往里走，这股味道就越浓。

　　她循着这丝气息一直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但见冰块中间藏着一个黑漆漆的小洞，有微风携带着腐臭味从深处吹来，压抑得令人窒息，引得她呼吸一窒。

　　卫庄冷冷俯瞰着这未知的黑暗，却听她突然开口说道：“这下面，有很多尸体。”

　　闻言，他微微侧目，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你害怕尸体？”

　　她摇摇头，没有再开口，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扬手丢了下去，落地的声响几乎是瞬间传回，带起阵阵回声。

　　她正欲动作，但见卫庄回过头来，从她怀中接过那女子，而后纵身一跃没入黑暗。她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也跳了下去。

　　落地的一霎，浓郁的尸臭味铺天盖地涌来，她几欲作呕，赶紧敛气屏息，将口鼻埋入肘间，可卫庄却似乎全然未受影响，也不知是因为他接受能力过人还是鬼谷吐纳术的缘故，不过最有可能是两者皆有，弄得她不由得有些羡慕起鬼谷弟子来。

　　她在心里暗叹一声，走上前几步，从他那里接过火折子，走在他前面照明引路。

　　通道内安静极了，只有两道极轻的脚步声，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许多事物都看不分明，却偶尔能看到有遗骸横挡在路中，也不时会出现几片褪色的衣角。

　　她一边走，一边扫过道路两侧的黑暗。她能够感受到四下躺着很多很多的尸体，就堆在这狭窄通道的两侧，应当是堆成了尸海罢，与潮湿的岩壁融为一体，被时间无情地遗忘。

　　夺命化枯蛊，凝血染白衣……寒意从脚下升起，惹得她后背发凉，心口蓦地抽痛了一下。

　　这么多尸体，其血怕是已经足以染红整座新郑了罢？可这些死者无不正值青春妙龄，本该沐浴在最明媚的阳光下、徜徉在最和煦的清风中，却竟然瘗玉埋香无人知，长眠于这狭窄潮湿、不见天日的地道中，尸体一具又一具地叠在一起，失去所有骄傲与尊严。

　　寂寂无声间，两人缓步穿行在这恶臭熏天的尸海中，云绰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哀，为这些美丽少女，为这浑浊世道，也为生命渺小。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奋力拨云，以消雾患，可这雾气实在是太浓了些，浓到她甚至感觉自己反倒会被它吞噬在其中……

　　她移开视线，不再去看脚下的那些红颜枯骨，只定定地朝着前路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尸体的数量渐渐减少，最终再也不见到一具。拐过一个拐角后，她就着盈盈火光看到了岔路，还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于是脚步一顿，蹲下身来用火折子照了照黑漆漆的沟道。

　　“是排水的沟渠。”原来雪衣堡的密道与新郑城的排水沟是连通的么……

　　“往上游走。”卫庄沉声道。

　　她微微颔首，再反身看了那晦暗幽深的来处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同他一起沿着沟渠向上走去。

　　甬路内黝黯无光，像是没有尽头，四下寂静到了极点，水流声、脚步声与呼吸声被放大无数倍，在这阒寂间显得那么喧嚣，心跳于是显得愈加沉重，愈加低迷，一声一声，迟钝、笨拙，似乎只在机械地运动着，而并无跳动的生机。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为什么好像总是能活得很好？”卫庄冷漠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侧眸看向他，双唇微抿，说：“在如今的韩国，好像也只有他们那样的人才能活下去。”

　　“很多人被命运安排，从生到死都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于是就以命运为借口，承载他们的失败，但是对于强者而言，命运并非不可逃避。”他的声音冷漠而平淡，眼中满是寒意。

　　闻言，她眉头一皱：“我不明白……我不信命。”

　　从来都无人说得清这所谓的“命运”究竟是天道注定还是人在推动，甚至连它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肯定，在她看来，难免有些缥缈。只不过信与不信都绝非确有必要，她只是更愿意信赖自己。

　　卫庄用眼梢睨了她一眼，然后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淡声道：“很好，那就打破规则，制定规则。”

　　说罢，他不再开口，两人于是再次各自陷入沉默，一前一后行走在黑漆漆的暗道内。

　　火光微闪，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照得这条暗道越发孤冷。不知过了多久，绕过一块突出的石壁后，道路尽头突然绽开了一缕极淡的橘光，在这沉沉黑暗中尤显明亮。

　　云绰快步走过去，抬头看向上方，但见天黑压压的，清风吹拂而过，树叶摇曳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却没有更多的气息。她同卫庄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便一跃而上。

　　破晓还未来临，路边的油柴一刻不停地燃烧着，发出赫奕光芒，在两人身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尔后将视线投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夜与光明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却从来是咫尺天涯……

　　“回去吧。”卫庄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