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四 ...

  •   那匹狼,在天狼的光芒中孕化,巨大、洁白,口中有三十三颗最锋利的牙。它甫一成形便反噬天狼。诸天神明赞其悍猛,亲口允诺它可扑杀包括鬼魂、妖魔、神兽和星辰在内的一切猎物;诸天神明嗔其恶性,大女神便亲手接引它跃下星空,化脊为弓,鞣筋为弦,取牙为镞,削骨为箭,抟血肉为灵光,亲手投向玄天冰河的南岸,大地最北方的尽头。
      那血红火球自天狼星上呼啸而来,直轰入北门神殿的正中央。
      在沸腾的泉水里,三十三狼牙上烈火熊熊,七尺长弓则光芒流溢,宛若飘渺雾气,不可把握。噬亲,嗜杀,大凶利器,如何驯化?
      北门始祖的一个儿子忽然站起身来,取一只狼牙,引箭刺心,血溅七尺,尽数喷上长弓。即刻长弓光泯,灵箭火熄,以血为约,神器认主,从此在北门神殿世代相传,名射天狼。
      传说北门始祖有三十三个儿子,那以心血浇灌神器的不知是谁。有说是他最大的儿子,有说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有说是不大不小、排行正中的第十七个儿子。但不管是谁,琅琊传说,他便是衅子之始。因他以心血令射天狼认主,从此神器破灭邪祟、护卫琅琊,虽然他没做过一天琅琊冰原正式的主宰,但后来人们也奉他为一任领主,称作自衅主。

      琅琊领主结束大春畋祭,回到北门神殿的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大雪欲落未落。琅琊领主在北神堂召集众人,包括大巫女及地位稍逊的十名神通巫女,所有的长老,九里外月寨的十位长者,十名年长的侍者,当然还有两个儿子。就连怀孕的女子也到了北神堂。虽然琅琊少主不把父亲放在眼里,已将她认作自己的妻子,但她到底还没有琅琊女主的身份,所以她没有坐在琅琊领主的身边,而是在下方,大巫女的身旁。
      诸人落座,琅琊领主的两个儿子站在中央,面前是一个黑铁木架,神弓射天狼立在木架的槽口中。琅琊领主端坐最上,将遂心牙压在膝头,沉沉开口,平缓地说道:“八年之前,神谕晓我,我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是衅子……我不知道神明究竟更喜欢你们中间哪一个,所以……开弓罢!”
      神器认主。拉开射天狼的,便留存北门,继任领主,护卫琅琊。拉不开弓的那一个,便是神明喜悦亲选的牺牲,以一人之身,承担琅琊所有的痛苦,以一人之血,洗尽琅琊所有的罪孽。
      北神堂里一片惊惧的死寂,只有温泉水颤声奔流。小兄弟脑中轰鸣,一瞬间四周一切都消失了,仿佛置身于无限黑暗的虚空中,面前立着一张弓,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想侧头看看那个人,但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觉眼角余光中,那个人侧过头来看了看自己。
      八年之前……正是十五岁成人,难怪……难怪看见了引灵雪狼……难怪母亲忽然心忧成疾去世……难怪父亲会说,你哥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难怪父亲会把遂心牙留给自己……难怪见哥哥回来,父亲殊无喜意,还颇有凄凉……
      原来八年前,自己就该是个死人了!
      “这是……什么……屁话!”寂静里响起了琅琊少主的大笑,“爹,你可真会开玩笑!”
      开玩笑……人群里一时搅动,巫女们只是置身事外地安然默坐。
      “开弓!”琅琊领主厉声喝道,顿时四下里又是一片死寂,温泉在石渠中忍气吞声地颤抖。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了,但是谁也没听懂——是那个怀孕的女子。众人看向她,她只是轻轻地抚着白色的衣带,睥睨,漠然,一如巫女们置身事外。
      “她说你偏心,爹。”琅琊少主笑着把她的话大声说出来,又看了看身边心不在焉的小兄弟,继续道,“爹,你有两个儿子,我是少主,谁该做衅子,还用得着开弓来选么?八年之前你就知道了,却留到今天才说;你都已经把遂心牙给他了……你不知道神明更喜欢谁?我却知道,谁做衅子,你心里早就决定了。我回来,你不高兴,其实你一直就想我死在外面罢?”
      这个儿子从小就惹他生气,但今日的话并不刺耳,只是揪心。琅琊领主的脸色苍白,问:“你是少主……那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在北门神殿看顾琅琊的又是谁?”
      “这么说,你是承认不想要我喽?”琅琊少主微笑着环顾左右,“这么说,你们都觉该死的那个是我喽?”
      如果必须死一个,他们想留哪一个在北门神殿里呢?巫女们不言不动,怀孕的女子无聊地抚着衣带,其余的人则垂下了眼。那从小令人喜悦可亲的是谁?他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他是神明的恩赐,琅琊的福祉,谁会舍得他离开?
      “爹,你真想杀我,我不反对。我的血肉都是从你身上来的,你想拿回去送天送地送鬼送神,直说就是,干嘛不好意思?”琅琊少主把射天狼从黑铁木架上拿起,掂了掂,嘻嘻笑道,“干嘛要拿这根烂铁来做幌子?爹,万一这根烂铁不按你所想,一不小心就让我拉开了,你打算怎么办?”
      琅琊领主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心梗在喉中,堵死了胸中一切忧伤悲愁。
      “不……不是的……哥……”小兄弟终于说出话来了,喉咙干涩得仿佛有火烧,有砂磨,心里有一只烈火鬼狼的毒爪在狠狠撕扯,“你不在的时候,爹很担心……真的很担心,总得有人留在北门神殿……遂心牙只是暂时……我替你保管……不用……不用开弓了……”
      “干嘛不开?”琅琊少主冷笑,将射天狼递在小兄弟面前,断然道,“你先!”
      “不……”小兄弟轻声拒绝,“我当然拉不开。”
      “你不试一试,爹还以为你让我呢;那他杀了你,心里就更不舒服了。”琅琊少主道,嘴里笑着,眼睛却紧盯着琅琊领主。琅琊领主惊怒地注视着他,不相信这个儿子就这么毫不在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血淋淋地刺破一切心思。旁坐的长老们也都大觉过分,却又不知道琅琊少主错在哪里。
      “我拉不开。”小兄弟执拗地转过头去,低低地说,“你拉开了,也是一样。”
      “那好……既然领主大人有命,诸位就都来做个见证。我若拉开了,领主大人可别赖皮。”琅琊少主弹了弹黑金色的弓弦,厉声喝道,“小狗,你给我乖乖的!我可没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听话,我劈了你!”
      说罢琅琊少主安指扣弦,侧身舒臂。琅琊领主呼吸一窒,低低一声:“不!”但见神弓应手而开,八分满。一瞬间天地再次死寂一片。这结局,究竟在不在意料之中?琅琊少主大笑着把射天狼插回黑铁木架的槽口,拍了拍小兄弟的背,对上首处的那身白色狼皮大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道:“爹,带这个窝囊废上去罢……总不会这事也要我来做罢?”

      八年了,不知生死,音讯全无,那凄绝死灰里的一星安慰好不容易燃了起来,兜头一盆冰水又再浇下……
      琅琊领主紧盯着射天狼,面色死灰。
      “爹要是下不了手,那现在就把领主一位让给我罢。”琅琊少主漫不经心道,手按在乌木刀柄上,“我在中原杀过不少人。我本来决定这辈子不再杀人,不过帮爹的忙,就算是弟弟,看在我孝顺的份上,想必神明也不会跳下来跟我计较。”
      一生中没听过比这更混账的鬼话了。“你休想!”琅琊领主勃然大怒,“我还没死!你敢动他一下!”
      琅琊少主缓缓抽出了战狼烟,淡然道:“弓,我已经开了,神明允我留在北门。所以领主大人如果还是想把他留下来,那就拔刀罢!”
      琅琊领主血涌上头,甩掉白色的狼皮大氅,拔出了遂心牙。
      “少……少主!”急忙有人上前阻拦。
      “领主大人……领主大人……”长老们纷纷起身拦在二人中间。
      巫女们还是安然默坐,只是有人打出了忏悔罪愆的手印,无声地念诵着什么。怀孕女子看着琅琊少主,轻抚洁白的衣带,依旧是置身事外地睥睨,漠然。
      今日,命中注定,必死一人。
      “哥,你别……”小兄弟抓住琅琊少主的手腕,颤声道,“你别……爹!你们别争!你们别争!我自裁!我自裁!你们别……”
      “屁话!”琅琊少主甩脱了小兄弟的手,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对怀孕女子沉声道,“给我看住他!不许他乱动!待会儿我带他上禁地。刀没长眼,不小心划伤了脸,这个衅子就不漂亮了!”
      “你!”小兄弟急道,怀孕女子已静静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分明是女子的手,指尖力道却坚硬无比,如铁箍一般。“阿姊!阿姊!”他摇着女子的肩,带着哭腔说,“你让哥住手!你快让他住手!”
      “都给我滚开!”琅琊少主咆哮。
      “都给我滚开!”琅琊领主咆哮。

      遂心牙,金错玉镂柄,雪亮赫然身,宛若乘长风从苍穹深处折下的三尺闪电。那已是数代琅琊领主的佩刀,琅琊冰原的至尊之刃。
      当她落地时的那一声当啷脆响,真是震得所有人心尖迸血;那一段绝望锋芒在地面的几下轻颤,让所有人都不忍再看。凄楚的无奈,刹那间化为泪水,涌上了谁的双眼。
      有什么东西碎了,好像就是八年前的那盏灯,洁白的玉灯。此身无瑕,此生无垢,所以碎裂时的清声脆响,真如一声愉快满足的轻喟。
      沉郁的刀身压在琅琊领主的颈间,青蒙蒙的,似乎缭绕着一层薄烟。源自星辰、隐忍的锋芒,粗粗一眼看去,还真是灰不溜秋,没什么光彩。四目对视,俱是冷冷的沉静。琅琊领主一把抓紧了战狼烟的刀锋,冷冷道:“杀我可以!不许碰他!”
      “爹,你偏心我不反对,你太偏心可就不好看了。”琅琊少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道,“再说这事不由你做主了,现在,我才是琅琊领主。”
      血从前任琅琊领主的指缝中落了下来,滴答滴答,清晰可辨。
      小兄弟奋力挣开了女子的手,扑上前抓住遂心牙,压在新任琅琊领主的肩头;旋即后颈一凉,怀孕女子站在他的身后,一把短匕刀尖对准了他的颈窝。
      “你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小兄弟一面擦着眼泪,一面高声大吼,“你怎么可以这么对爹!你放手!你放手!”
      “过分的是你!”琅琊领主沉声喝问,“敢在北门神殿里威胁领主!你们两个都给我放手!”
      旁观诸人早已无话可说,再不愿看下去的人们干脆走到神龛前跪下,垂首默祷。然而此刻,哪位神明会现身来化解这些凄绝锋芒的纠缠?
      小兄弟收起遂心牙,上前,轻声抽泣着把前任领主的手从战狼烟上用力掰开。血从刀锋上滑落,没有丝毫沾染。琅琊领主收刀,拿起射天狼,再次开弓,弓开圆满。“这才乖。”他轻笑着拍了拍黑铁弓脊,前任领主转过了脸。
      “你等一会儿。”小兄弟冷冷地看了琅琊领主一眼,快步走出北神堂,片刻后回转,拿着药和白色的绷带。他迅速细致地为前任领主止血包扎,轻轻说:“没事的,爹……过几天就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前任领主低声说,“那你……去罢……”
      巫女们都来到神前跪下,齐声轻诵请神明赐福免罪的咒语。其余的人则跟在她们身后,有谁在泪流不止,有谁在拼命压抑着哭泣。
      “都给我听好了!”琅琊领主高声道,“在我回来之前,就在这儿乖乖求神!不许乱动!”他把遂心牙拿在手中,然后将射天狼和三十三只狼牙抛给小兄弟,道:“跟我来罢。”
      怀孕女子也来到神前,缓缓地跪了下去。前任领主毫无表情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静静地倚靠着身后沉重坚实的椅子,平和的呼吸,就像是在很随意地休息。椅子上铺着白色的狼皮,琅琊领主的位置,他再也没力气坐上去了,但他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只是追随那背着七尺黑铁长弓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他想那个身影,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走出北神堂,步下长长的宽阔石梯,温泉的水汽氤氲着。穿过北门神殿,再上回廊,石梯盘旋往复,抬升,继续向上,越走越高,渐渐可以俯瞰北门神殿圆环状的内部了。滚烫的泉水被水车引到这里已经变得温凉,在石渠里发出细切的潺潺响,没有白雾。这里的风声也更清冽。
      一道新的纯白色陡峭石阶出现了,下宽上窄,三十三级,通向高处的平台——纯白色的石砌高台,四面石梯俱是三十三级——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
      走上去,会怎样?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四月十五开冰河祭的那一天,因远来的族人都可以随意进出北门神殿,所以此处侍者守护,劝阻人们,北门禁地,不可僭越。人们当然都听从劝告,但就是有小孩子好奇胆大不听话,合伙捣乱,趁侍者阻拦不及,一个男孩儿爬上了石梯。当他爬上第三级石梯时,惨叫未绝,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高高抛起,落下来的不是人形,只有一地的血雨和碎尸。孩子的父母悲恸地将残骸收集起来,放入冰河,但冰河的波浪总是把孩子的骨肉推回岸边。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仍旧无法完成孩子的葬礼。大巫女告诉他们,孩子的灵魂被烈火鬼狼咬碎吞尽,冰河不接纳这无灵的死骸。最后琅琊领主将孩子的骨灰带上禁地,七日后骨灰变作血色,再到冰河,水波才卷走了那捧红尘。孩子的父母询问原由,大巫女告诉他们,琅琊领主持刀与烈火鬼狼搏斗七日,砍伤了烈火鬼狼的足爪,鬼狼出血,如此便放出了孩子的一线阴灵。不过琅琊领主此举悖天逆命,不仅折损阳寿七年,死后灵魂还将受烈火焚烧七年才能进入冰河,回归神乡。为避免日后再出如此难事,琅琊领主便命每年四月十五由神通巫女看守禁地,四方结起法阵,任凭什么人要硬闯也进不去。如此四月十五巫女守护禁地就成为久远流传的老规矩,而那位与烈火鬼狼搏斗的琅琊领主,被人们称作夺灵主。
      “来罢!”琅琊领主握住小兄弟的手,迈上了石梯。
      一步,两步,三步——安然无恙,两个人都站上了第三级石梯——一人是琅琊领主,来去自由;另一人是衅子,神明亲选的牺牲,纯净无染的鲜血须在禁地流淌,所以闪电不击,神魔不禁,鬼狼不惊。
      站在那高处,将看见怎样的风光?
      琅琊领主自小翻遍了北门神殿的每一处角落,唯独没去过那里。现在他就像小时候那般淘气地好奇,兴致勃勃,快步而上,同时紧紧拉住小兄弟的手,就像不久前的静夜里,就像小时候的开冰河祭。“我一直很想上去看,现在终于可以看见了!”他兴高采烈,一步迈上了高台,手里拽着小兄弟。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现在两个人都站在这里,因为在神明看来,一个是牺牲;在牺牲看来,自己已是死人。
      风呼呼地吹着,没什么特别,只不过纯白平滑的地面纤尘不染,干净得泛光,有点儿让人不好意思落脚。上面是阴云密布的寰宇高天,下面是静默纯白的北门神殿,一面是无边无际的琅琊冰原,一面是无边无际的封冻冰河。若不是生死双门的方向,简直就分不出南北;若不是禁地偏向,也辨不出哪一门向人世,哪一门通幽冥。此刻除了天,除了地,除了北门神殿,除了自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东西。
      啊,不,此刻身边还有一个人呢,同宗同祖,同父同母,同日诞生,同血同骨。
      琅琊领主四面走了一圈儿,有些失望道:“也没什么嘛,枉我想了那么多年。早知道也不用急着上来,你说是不是?”
      小兄弟不理睬这无聊的笑话,将射天狼和狼牙灵箭放在一边,面朝正北长跪,交握双手,垂头默默念诵了一篇忏悔罪过的咒语。回想这一生可有什么遗憾?好像还真的没有,除了……
      “知道么!”琅琊领主重重一掌拍在小兄弟的肩头,不仅打断了他的忏悔,好像还要把他拍得粉身碎骨,他高兴地说,“我以前总在想,如果哪一天我走上来,我一定要让神明同意,要你也上来看看。今天果然把你拉上来了,虽然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小兄弟转头瞧琅琊领主,实在想不通此刻他为什么还能像小孩子一般大乐,实在忍不住想骂他两句。但他只笑了一下,把琅琊领主的手掌轻轻搬开,刹那间想起不久前的对话。
      ——我一回琅琊听说这里有一个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那是神明的恩赐,是我琅琊的福祉!谁敢起心伤他半根头发……北门神明也不会从天上跳下来,知道为什么?”
      ——你已经先把我拍死啦。
      ——没错!我先杀了他!
      我先杀了他,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他揉着肩头摇头失笑,心想这是什么屁话啊。
      “恐怕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从来没有谁在这儿跳过舞罢?”琅琊领主又想到了新花样,把手朝小兄弟面前一伸,道,“来!我们跳舞罢!”
      小兄弟笑着摇了摇头,指着战狼烟说:“用这个罢。”
      “哦,好的。”琅琊领主答应着,将遂心牙丢在地上,抽出了青蒙蒙的刀刃,又奇怪地瞅着小兄弟,问,“你喜欢这把刀?我还以为你更喜欢遂心牙,所以才把它带上来。”
      小兄弟无可奈何地瞅着琅琊领主,有些不高兴。他希望自己能死得肃穆庄严,而不是这么滑稽。但他想了想,又觉得这样闲聊几句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他也说笑话:“我怕疼,所以你快一点儿。要是不能一刀了结,你砍我几下,今天晚上我就回来咬你几口!”
      “噫……好噩的梦啊!”琅琊领主微笑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你站起来罢!”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星光轻闪的半瞬之间,北神堂里的人——跪在神前的人们,还有靠着椅子在石阶上寂然默坐的前任琅琊领主,一直一动不动。突然怀孕女子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探身查看。人们亦望向窗外,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飘。
      在半空积压了许久的阴沉沉的大雪,终于落下来了。
      鲜红的。
      红雪降,是神明流血的标识。人们一时惊悚,拥到窗前,漫天飘飞着鲜红色的雪花,琅琊冰原正被鲜血覆盖。
      巫女们一动不动,前任琅琊领主也一动不动。
      看来事情结束了。
      人们一时间小小地搅动,又是凄然地无语,心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惶恐更沉痛。红雪继续飘飞,渐渐地,整个地面已成血色,琅琊冰原沉入了血海。一些雪花沾在北门神殿光洁雪白的石壁上,凝成了红霜,好像北门神殿受了伤。
      不知过了多久,雪越下越猛,寒风卷着红花扑进窗来,雪化,洁白的地面便凝着一小滴一小滴的血迹了。琅琊领主还没有回来,他说在他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但是怀孕女子转身出门了。前任领主也艰难地慢慢起身,有几名长老犹豫了一下,急忙跟在后面。走出北神堂,走下石梯,穿过北门神殿。再上回廊,石梯越来越高,怀孕女子不顾身体沉重,扶着小腹,疾步走在最前,一时气喘吁吁。最后她来到禁地之下,看见琅琊领主正从白色的石梯上走下,步态沉稳,斑斑血迹喷溅满身。但在那血红的掩盖下,他仍和往日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戏谑微笑。
      怀孕女子轻轻捂住嘴,这时候眼里才沁上一丝水光。那一丝泪意转眼就消失了,她又变得睥睨,漠然。她即刻双膝跪地,指尖在额头嘴唇和胸口三次轻触,然后俯身下拜。因小腹高拱,她屈身困难。琅琊冰原上,只有一人能接受这朝拜神明的大礼。后面数名长老也如此无声地隆重俯拜,只有前任琅琊领主站得笔直,看着现任琅琊领主,双目失神空洞。
      琅琊领主手里握着遂心牙,对前任领主淡然道:“这刀,现在归我。”他走到怀孕女子的身边,微微弯腰,伸出右手。怀孕女子便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那只满是血迹的手,她将那只似冷似热的手在前额贴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了身。
      红雪降下,琅琊十二日内熄烟泯火,十二月内封刀戒杀,之后,琅琊才重启平安富足的生活。

      那一天发生的事不多,简言之是琅琊领主易人,北门禁地衅血献祀。
      那一天漫天降下鲜红大雪,琅琊冰原仿佛沉入了血海。北门禁地,神明掌心,凡尘不染,但红雪落了进去,那正是神明悦纳的牺牲。
      那一天,琅琊领主走下禁地便来到北神堂,他将遂心牙丢上神案,对众人宣布:“战狼烟,噬亲凶刀,我不再用;自现下起,我绝断荤腥,今生戒杀,遂心牙也再不出鞘!”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眼圈儿也微微发红。人们想,虽然先前那般骄狂,但亲手杀死同胞兄弟,毕竟让琅琊领主感受凄伤了。
      自那天起,北门神殿里有两个人再也不和琅琊领主说话。一个是前任领主,他绝不和自己在世的儿子说话。他搬出了南神堂,住进了原先小儿子的屋里,并绝不许琅琊领主进这屋来。另一个是怀孕的女子,她本来就不和旁人说话,现在对琅琊领主也不说话了。她即将生产,不过天气晴朗时,琅琊领主还是搀着她的手在北门神殿里散步,她的神情还是那般睥睨,刚硬得令人生畏。
      自那天起,琅琊领主十二日内不梳洗,不更衣,面颊污浊,发丝纠结,衣上血迹都乌黑僵硬。第十三天,北门神殿里重新举火,人们再次食用热馔,琅琊领主这才沐浴,更衣,梳发,剃须。过去十二天,一日一餐,还都是生冷,他的双颊稍微消瘦了些。他刚把自己清理干净,侍者急匆匆地来禀报,怀孕的女子开始腹痛,看样子要生产了。
      两个时辰后,婴儿嘹亮的啼声终于驱散了北门神殿里自红雪以来的凄凉和哀伤。人们再次展颜欢笑,并借此机会放声痛哭。
      当天夜里,琅琊领主将婴儿放在南神堂外的平台上。夜里开始下大雪,婴儿不哭不闹,北门神殿里人们担惊受怕。天明后,琅琊冰原又是一片银装素裹,厚厚一层新鲜的洁白覆盖大地,先前那阵血红已无影无踪。这时为一夜的冻饿,婴儿终于愤怒抱怨地大声哭叫,琅琊领主急忙把它抱回来,交在母亲的怀里。
      “少主之名,我将请神明亲命。”琅琊领主说。
      第二天,在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一片鲜红的积雪里,出现了淡淡的、仿佛是风吹出来的痕迹,形成两个笔画歪斜、形态松散的大字。琅琊领主看了那两个字,走下禁地,在北门神殿高声宣布:“倾松——神明亲命——未倾松!”
      琅琊少主、未来的琅琊领主,他的名字是未倾松。
      自这个名字现世始,就像是漂浮在血海里。

      未倾松出生后,琅琊领主将一领黑白双色的狼皮大氅双手捧至女子面前,女子摇了摇头。琅琊领主便默然离开了。
      虽然前任领主说想抱孙子,但每当琅琊领主将襁褓递过去,他都是只背着手,冷冷地转过脸——祖父生儿子的气,连孙子也一并绕上了——北门神殿里人们每见这一幕,都低下头,悄悄避开。
      这一年需是清净肃穆,所以没有举行开冰河祭。四月十五,阴云密布,入夜后也没有月光。但时交子时,冰河依旧挣破了寒冻的禁锢,轰隆隆地震天哮响。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暖风抚慰琅琊,雪化了,不管是洁白的,还是鲜红的,流进溪川,渗进土地,成为过去,了无痕迹。未来必来,谁也不能阻止。
      未倾松的模样和父亲极像,当他吃饱喝足了、自得其乐地嘻嘻笑时,还会微微眯起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像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怪相天生就会。渐渐地,他的胃口越来越大,光靠母亲的乳汁已填不饱他的小肚子了。他爱吃掺了蜂蜜的细米糊,渐渐地又喜欢上了蛋羹和煮得极烂的肉糜,还很喜欢吃水果。他什么都往嘴里塞,而且吃相极贪婪,一口咬进就再不肯吐出来。有时候东西太大个儿,怕他吞不下梗住喉咙,母亲急忙伸手要把东西掏出来,他干脆连母亲的手指一块儿咬住,死活不松口。他坐在小椅子上,一见父亲或母亲走上前,手里拿着他专用的小碗小勺,他便拍手蹬脚,咯咯欢声大笑。
      渐渐地,他开始学说话了。因为是琅琊领主教导,所以他先学会说“爹爹”,然后才是“妈妈”。不过哄他说的时候他偏不说,自己高兴了对谁都爹爹妈妈地乱喊。有一天琅琊领主抱他在前任领主面前,未倾松含糊地念:“爷……爷……”
      前任领主怔了。
      “爹,你抱抱松儿罢。”琅琊领主恳求。
      未倾松也在父亲的怀里,笑着向祖父伸出粉嫩的小手。
      前任领主断然转身离开。自红雪后,他的身体就很不好,好像灵魂已飞走了一半;听完这一声爷爷,他觉得剩余的灵魂又飞走了一半。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半夜里,他命人将琅琊领主叫来。儿子到了他床前,静默许久,他终于和儿子说话了,问:“他……死了么?”
      琅琊领主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你听好,射天狼,认主神器……有一个狼牙离弦后自行回转的方法……”前任领主道,“现在,只有你能知道……”
      琅琊领主静静地听完了。
      前任领主又道:“这屋里的东西,我知道,你早就想扔……所以我住在这里,绝不许你动,但是以后……以后你什么都可以丢,但那三口箱子……那三口箱子里的东西,你一定要留着!多少年的心血,那是能救人的东西,能护我琅琊……你不能……你绝不能!”
      琅琊领主低低一声轻笑,淡然道:“这是何必?琅琊冰原,北门神殿,没有那个人。”
      “现在你是领主,我管不了你……”前任领主道,“可这是爹求你……”
      “那爹不肯抱抱松儿么?”琅琊领主低声问。
      前任领主转过脸去。“我怎么能抱他?”他颤声哭道,“我怎么能抱他……我对不住他……我对不住松儿……”
      “爹,你已经见不到他了。”琅琊领主低声说,“所以你再怎么想也抱不到他;可是松儿在你面前,松儿在你面前啊。”
      前任领主不肯转过脸,不过点了点头,艰涩道:“明天……明天罢……”
      第二天一早,琅琊领主抱着儿子来到先前小兄弟的屋子里,前任领主已经沉睡,再也唤不醒了,但他把一个枕头搂在怀里,因此留下了一个怀抱的姿势。琅琊领主把枕头抽出来,将儿子在那僵硬的臂弯里放了片刻。未倾松无疑觉得很不舒服,在冰冷死气的拥抱中拼命挣扎。“松儿,不许跟爷爷闹别扭。”琅琊领主握着儿子的小手沉声嘱咐。未倾松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了。
      母亲的乳汁已尽,未倾松再也不喝奶了,粉红光洁的牙龈上却长出了一颗一小滴鲜乳般洁白的牙。
      一天,北门神殿里母子失踪,人们大惊失色。北神堂里三十三狼牙灵箭少了一只,琅琊领主立刻走出北门,看见封冻的冰河上,女子正用利箭凿着坚冰,未倾松就坐在旁边一个铺满貂皮和狐皮的大篮子里。他爬不出篮子,着急地大哭,面红筋胀,嗓子都哑了。女子并不理睬,只是狠命凿着坚冰,无声地热泪滚滚。
      琅琊领主抱起儿子,轻柔地哄着。未倾松在他怀里哭得越发用力,好像在撒娇告状。
      热泪滴落也化不开的冰,被刚饮过鲜血不久的狼牙撕咬下来。女子用精钢铁镞雕着那团坚冰,一面哭,一面磨出了一盏小小的冰灯。然后她牵过琅琊领主的右手,在他掌心写字:“他死了么?”
      琅琊领主抱着儿子,点了点头。
      女子不声不响地将那盏冰灯交在琅琊领主的手里,然后她提着空篮子,琅琊领主抱着儿子、拿着灯,三人一起回到了北门神殿。第二天,女子就离开了北门神殿,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切都交给他了。北门神殿,琅琊冰原的现在和未来,都交给他了。
      当未倾松能完整地说话、记事,并活泼地跑路、自己上下石梯的时候,目光所及,亲人只有爹爹,北门神殿就是整个世界。他和以往所有在北门神殿里出生的孩子不同,他离开北门神殿的第一步,是迈向死门外的冰河,而不是生门外的琅琊冰原。琅琊领主觉得很不吉利,立刻请巫女们在神前做了一场最隆重的祈福,乞神明对这唯一的儿子多加看顾。那时候,琅琊领主已被尊奉为北辰。北辰主是如此坚毅仁慈,坐镇北门神殿毫不动摇,是人们由衷敬爱的琅琊之父;而曾令天降红雪的那个人,整个琅琊冰原都闭口不谈。那是神明的旨意,是一件凄楚又无奈的事,知道他的人们在心底默默感激他为琅琊牺牲,同时又更愿意把他忘记。等知道他的人都死去,他就彻底消失,成为一个从来不曾出现的人了。但是……
      ——哈哈,怎么样,让我们一起来骗骗他们?这事有趣罢?
      ——人或许可以骗过去;但是神明在上,知道一切。
      ——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他死了么?北辰主时常扪心自问,接着在心里回答说,没有,他当然没死,死的是我。他已经把我杀了。他得活到九十岁呢,可是我……独毒无解,活不了多长,所以老不死主是做不成了。不过北辰主,北辰主……这称呼真的很不错,老不死主实在难听,不当也罢。你……你啊……
      神殿北门下,神明的手臂笔直地指向南方。血肉已燃烧殆尽,只余焦黑的枯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