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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三 ...

  •   因为是寒冻季节,天光短少,北门神殿里,人们都早睡晏起。小兄弟计算着日子,琅琊领主离开已经五十多天了,北门神殿里安宁太平。他又写完了一本竹浆纸的册子,这时三口樯木箱子都满了。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用去的竹浆纸足够装满三十口箱子,每当他觉得前面写得不对或不好,就干脆地烧掉了重写。就这么反反复复,斟斟酌酌,留下来的每一个字,在他看来——暂且——可以很满意了。
      装零碎的大纸盒放在床头,临睡前小兄弟又把那对惨白的野猪獠牙拿出来摩娑一番。那两根獠牙已被他摸得滑溜溜、光闪闪,然后他无奈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陷入恍惚之中,想,再不回来,他们都会把我当成你了。
      天边透出了一点麻麻扎扎的微光,他在朦胧的梦中反侧,想:回……不回……呢……
      这时还在好睡中的北门神殿被一声咆哮惊得悚然一跳:“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坦荡洞对的双门,沸腾的泉眼,白雾氤氲,生死之间,那站在波折梦境里的人是谁?

      小兄弟被那声咆哮震得掉下地来,连滚带爬地挣起身,鞋被踢飞也顾不得了。他光着脚就冲出去,扶着石栏探出身,忘记了呼吸,只半张着嘴细看。
      泉边一个人正抬头,冲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
      小兄弟倒抽了一口气,根本没看清那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只感觉那人眉宇间的孤傲狂妄,飞扬不羁。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他听见自己发出了尖叫,然后他发现自己不是狂奔在宽阔石梯上,而是翻出了石栏,直接向下跳。
      哎哟!他慌乱起来,这么高,弄不好要骨折!
      但是不管了!先跳下去再说罢!
      下面那人大笑着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接住。他这样高大沉重的一个人,那人接住他,就像接一个小孩儿般不费力。然后那人把他放在自己面前,狠狠地揉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哟!真长得跟我一般高啦!”
      他又笑又跳又叫,一拳朝那人脸上狠揍过去。那人一把拧过他的手,压住他的肩头。他抬腿朝那人小腹猛踹。那人捞住他的小腿顺势向上一掀,他就重重跌倒在地。那人还像老虎似地扑了上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打起来了。虽然他也是个灵敏健壮的人,但那人的力道速度远胜于他,他无疑不是那人的对手。不过三招两手,他就被那人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时那人得意地在他脸上狠狠拍了两巴掌,转头对泉边另一人笑道:“跟你说过的,没错罢?这就是个顶没用的窝囊废!”
      “屁话!屁话!”他尖叫,半边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侧过头,仰视到泉边一个女子的脸。虽然琅琊女子的表情都是爽朗明快的,但从她眉宇间透露出的锋芒,实在是有些嚣张。她的嚣张,和那人的骄狂倒是绝配的一对儿呢。
      他的眉头不由一动,细细地再看一眼。
      “你姐。”那人继续说。
      姐?这么说是那人的妻子了……不过他也实在太不把琅琊领主放在眼里了罢?琅琊领主尚在世,他还不能自行决定娶妻呢。
      但他忙不得多想,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阿姊!”然后目光才从她的脸上挪下来。她的肚子很高——琅琊领主之愿,天遂——不久前才说想抱孙子,孙子立马就来了。
      这时侍者们也都出来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温泉白雾里的这一幕。那两个人,风尘仆仆,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居然就这样毫无顾忌地直闯进北门神殿里来;一个是怀孕的女子,另一个年轻男人正把他们敬爱的小神明压倒在地,还得意洋洋地坐在他的腰上,不许他起身。呆看了半晌,才有一个侍者吃吃道:“少……少……少……少……主!”

      怀孕女子的面色有些疲惫,琅琊少主搀着她的手,送她去休息。侍者们急忙端来洗漱的热水手巾,暖和的裘衣,干净厚实的新鞋袜,还有肉糜熬煮的鲜美热粥。
      小兄弟摸了摸女子的脉,对琅琊少主摇头埋怨:“哥,你实在太乱来了!孩子都要生了,这么大冷天的,你们还走远路。你也不怕把阿姊累坏了?”
      “一定要回来,孩子得生在北门神殿呐。”琅琊少主笑道,“我没让她多走路。我一路抱她回来的。”
      女子轻声说了两句话,声调古怪,小兄弟一时没有听懂。琅琊少主拉着小兄弟的手道:“我们出去说话罢,让你姐歇一歇。”出了门,琅琊少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对小兄弟说:“你姐这里有点儿小毛病,所以说话有点儿怪。”
      小兄弟嘿地一声笑了。
      “你别笑话她。”琅琊少主嘱咐道。
      小兄弟又是嘿一地声笑,说:“我没笑阿姊,我笑你不长眼!”
      琅琊少主轻轻一挑眉毛,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兄弟。
      小兄弟立刻向后跳了一步,笑道:“想咬我?你不长眼也不稀奇,不过我问你……”他用指尖在脖子上点了点:“又是哪个更不长眼的告诉你,阿姊的毛病是在这里?”见琅琊少主略有疑惑,他再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微笑道:“阿姊这里听不见罢?”
      “哟!”琅琊少主道,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兄弟。
      “阿姊的毛病在这儿——”小兄弟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恐怕是先天听觉有些失常,她听见的声音就是那样,所以说出来的自然也就是那样了。”
      琅琊少主立刻向后跳了一步,微微侧过脸,怕冷一般抱着胳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狐疑地问:“你是谁啊?”
      “我么……”小兄弟学着琅琊少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怀好意地狠狠笑道,“我就是你说的那个顶没用的窝囊废!”

      虽然琅琊少主突然回到北门神殿,还带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子,但北门神殿里人们除了大大地吓一跳或吃一惊外,也没有什么激动或欢欣,好像他只是开了个玩笑,不知在哪里藏了两天,而不是音讯全无了八年。琅琊少主自己也是若无其事,就像小时候在外面玩得忘了时辰,通宵未归,天明时分才又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来一样。倒是小兄弟比谁都高兴,说话走路都一反常态地热闹了不少。
      “你越活越小了么?”琅琊少主挖苦道,“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闹腾!”
      “您老人家高寿?”小兄弟恭恭敬敬地问,“五十?六十?”
      他居然也说起玩笑话来了,眉宇间闪动的雀跃欣喜,实在是他这二十二年生命中最活泼的表情了。
      琅琊少主哈哈大笑:“知道么,在中原,有人给我算命,说我能活到九十岁……咱们家自来活过六十的人都少,九十岁……看来以后我是个‘老不死主’哩!”
      “中原?”小兄弟惊讶,他一直以为琅琊少主只是和以前一样在琅琊冰原上四处游荡。“你去了中原?”他不相信地问,好像走出琅琊冰原比活过一千岁更稀奇。
      “是啊。”琅琊少主漫不经心道,“琅琊很大,不过天更大呢。”
      小兄弟呆了好一阵子才问:“中原什么样儿?”
      “乱七八糟。”琅琊少主不在意地笑道。
      “给我讲讲中原的事!”小兄弟兴奋地说,拽着琅琊少主的袖子不放。
      怀孕的女子在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中熟睡。琅琊少主用温泉水沐浴,换上了新衣,还用小刀刮干净了青色的胡子茬儿。他的皮肤略微有些粗糙,所以在面上手上涂了一些用人参和貂油精炼的香脂。在外动荡了八年,再徒步走回北门神殿,他的精神和以前一样昂扬,但目光着实沉静深邃了不少。在小兄弟的屋子里,两人面对面坐在地上,中间一张柏木小几,侍者端来了热酒、烤肉、酸奶、大青麦面饼和甜酪。小兄弟从来都是用一只细白瓷杯子喝酒,不过这一次他对侍者说:“给我换一只大碗。”
      还一句话都没说,两人先对饮了三大碗。小兄弟从来喝蜂蜜水果酿的淡淡的甜酒,此番三大碗烈酒下肚,有那么片刻工夫他觉得身体消失了,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人坐在了火里,他笑嘻嘻地看着一面虚无的镜子,看镜子里面那微笑的人。分别了八年,琅琊少主收敛了几分,小兄弟一时间神采飞扬,他们看起来倒是颇相似了。
      “中原么……”琅琊少主的微笑意味深长,淡然道,“我的刀断在那里了。”
      “哦!”小兄弟想起来了,急忙从白色羊毛毡毯上爬起身,从墙壁上摘下了遂心牙,递上前去,大声说,“给你!”
      琅琊少主目光一闪,轻声问:“爹给你了?”
      “嗯。”小兄弟如实回答,“爹出门之前给我的,让我先替你保管……”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来了,急忙又起身,从床头的阁子上取下白色的玉灯,递给琅琊少主,带着孩子气的炫耀,笑着说:“这是娘准备的。这只是我的,等爹回来了,记得跟他要你的那一只。”
      琅琊少主接过灯来看了看,微微一笑,将灯抛了过去,把遂心牙也抛了过去,说:“这刀你用罢,我另有一把了。”
      小兄弟怔了。他想起来了,第一眼看见琅琊少主站在泉水边时,他的身上是挎着刀的。“你不要遂心牙?”他奇道。
      琅琊少主道:“等着!”他起身跑了出去,须臾回转,拿着三尺牙刀,素朴的乌木刀柄,灰黑色的鳄鱼皮鞘。他缓缓抽出刀来,小兄弟深吸一口气,睁大了眼。刀身的光芒并不耀眼,反而有些沉郁,青蒙蒙的,仿佛缭绕着一段薄烟,衬托刃口优美弧线,仿佛乌云边的一刃阳光,无需十分光耀,也已亮丽难言。
      “战狼烟。”琅琊少主道,将乌木刀柄递去。小兄弟掂了掂,比遂心牙沉重三分。
      “中原刀和咱们的刀形状不一样。原先那把刀断了,这是一个老头儿,叫……叫……”琅琊少主想了又想,不确定地说,“好像叫什么……什么冶的老爷子,照样儿帮我打的新刀。他说什么锋芒太盛,不能久长,所以就给我打了这么一把灰不溜秋的刀……不过确实是把好刀。”
      小兄弟细细鉴赏刀刃的钢口,真如乌云边的阳光般,焕出隐隐的金彩,定睛细看却又不可捉摸。“和狼牙有点儿像呢!”小兄弟惊奇。
      “这是用孔雀金,混了天铁造的。”琅琊少主笑道,“天铁是从星星上落下来的,狼牙不也是从天狼星里来的么?那什么冶老爷子真是很好心,帮我铸刀,既没收我工钱,还把他珍藏了几十年的天铁白送给我。我还没答谢他,他就走得没影儿了。”
      这源自星辰、隐忍锋芒的战狼烟,会代替遂心牙,成为下一任琅琊领主的佩刀么?这将是琅琊冰原至尊之刃,却是一个中原人打造……小兄弟笑着叹了一声,将战狼烟还给琅琊少主,问:“你原来的刀也不错呀,怎么会断掉?”
      他本是随口一句,但琅琊少主安静了好一会儿都没回答。小兄弟奇怪地抬起眼,却见琅琊少主的眼睫垂了下去。琅琊少主自己饮干了满满一碗酒,然后一笑,用短刀割下一块新鲜鹿肉,蘸着辛辣的浓酱塞进嘴里。“断掉是因为……”琅琊少主又毫不在意地边嚼边说,“杀人杀得太多了。”
      小兄弟向后一仰,震惊地看着琅琊少主。
      “告诉过你,中原乱七八糟的。”琅琊少主擦了擦唇边暗红色的辣酱,笑道,“中原到处都在杀人,我有几次不留神,差点儿也被人杀了……天虽大地虽广,不过琅琊最好,所以我回来了。”

      琅琊少主回到北门神殿的第一天,和小兄弟喝光了五坛酒。他给小兄弟讲他在中原的见闻,在兵荒马乱中孤身辗转,有时也被卷至军中上阵参战。阵上杀人越多,奖赏越丰,甚至被提拔重用,但他实在不屑这种无聊的滥杀,于是脱身而去。他见过和琅琊不一样的平原和山川,见过琅琊不曾有的绮丽鲜花和致命毒虫,见过山一般坚毅可靠的君子,河一样亲切随和的智者,比花更娇艳的女子,比毒虫更阴险的小人,更多的是尘土或草叶一般最平凡的人在乱世里苦苦挣扎着求生。琅琊纯白、恬美、安宁,中原斑斓冶艳,四分五裂,终日惶恐不安。那里没有一个强大仁慈的主宰,没有一处像北门神殿这样的圣域,人们各自信奉不同的神祇,却没有哪一位神祇一手安抚整个中原。他一直走到了中原炎热的最南端,见到那方大地的尽头,也是一片碧蓝色的水波浩渺无际。只不过那里从来不会飘雪,那片碧蓝的大水也从来不曾封冻,听说那大水的对岸还有更奇异的世界。天之所覆如此广阔,他没有走完。天虽大地虽广,不过琅琊最好,所以……
      深夜了,侍者们发现兄弟俩都不在屋里。天上开始下雪,怀孕的女子披着灰色的羊毛斗篷,顺着石梯慢慢走到北门神殿的高处,看见两个人倒在地上,睡做一堆。她把羊毛斗篷轻轻盖在那一堆的两个人身上,悄悄地走开了。
      后半夜,小兄弟醒过来,他刚动了动胳膊,琅琊少主就坐起了身,于是他也坐起来。黑沉沉的夜空里纷纷扬扬的灰白色鹅毛飘舞。羊毛斗篷上的雪已积起了两寸厚。琅琊少主站起身,一只手把小兄弟拽起,另一只手狠狠一抖那羊毛斗篷,嘭地一响,四面雪花乱飞狂旋。
      小兄弟轻轻说:“阿姊真是好胆魄……不过现在怀着孩子,有的药不能用,等孩子生下来罢。本来我想等孩子出生了就把琅琊冰原再走一遍,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先把阿姊的耳疾治好。只不过窝囊废顶没用了,说不定要花个三年五载……”
      “很难么?”琅琊少主问。
      “我虽是窝囊废,可还不算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没用的窝囊废。”小兄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笑道,“不过有些药真不好找,不过没关系,总会有办法。”
      “我是说,很难的话就算了。”琅琊少主道,又把斗篷嘭嘭地狠甩了两下,“你想出门就出门去,反正你姐也不爱多说话,我听得懂就行了。”
      “你总不能让阿姊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说话罢?”小兄弟安静地反驳,“你让她以后怎么做女主?”
      琅琊少主轻轻一笑:“她一句话不说,也是女主。”
      “那你让她以后怎么教孩子说话?”小兄弟还是很安静地说。
      琅琊少主转过身,扬手将斗篷丢在了小兄弟的头上。小兄弟嗯了一声,刚把斗篷拉下来,琅琊少主就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小兄弟噢地一叹,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觉得腔子里戚里咔嚓一通乱响,好像左半身的锁骨、肩胛骨和所有的肋骨都通通断掉。“你要杀我么,哥?”他虚弱地问,忿忿地把搭在肩头的那只手摔开。
      “我一回琅琊就听说,这里有一个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琅琊少主又一掌重重落在小兄弟的右肩,还狠狠地摇了摇,“那是神明的恩赐,是我琅琊的福祉!谁敢起心伤他半根头发……北门神明也不会从天上跳下来,知道为什么?”
      “你已经先把我拍死啦。”小兄弟绝望道。
      “没错!我先杀了他!”琅琊少主兴高采烈地自说自话,一把拽起小兄弟的手,“来!我们跳舞罢!”
      “好啊!”小兄弟深呼了一口气,目光灼灼,“我有八年没跳舞了!”
      “我也是哩。”琅琊少主道,扬起了眉毛。
      或许是时隔太久,又或许是酒意未消,又或许这不是开冰河祭的好日子,这一次舞跳得跌跌撞撞,百般洋相。两个人都不知在对方的脚背上踩过多少次,还在雪地上滑了好几跤,两个人都笑得弯腰,喘不上气。漫天雪花安静飞舞,好像除了天,除了地,除了北门神殿,除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这世上就再没有任何东西。不过夜风里还是飘散着歌声,虽然跑了调,而且断断续续:“在那白色的山上……有一个……白色的湖;在那白色的湖里……有一棵白色的树……在那白色的树上,有一只白色的鸟……听到那……白色小鸟的歌声,你就……得到……幸福……”

      第二天绝早的清晨,雪飞未已。侍者看见他们敬爱的小神明穿着浅灰色的羊毛粗毡大衣,双手扶着洁白的石栏,垂眼凝视白雾蒸腾的泉。白色的雪花不断扑进沸水,转瞬不见。
      这个时候,按他的惯例,应该是在北神堂做晨间的第一次祈祷。或许是昨天狂饮过度,现在还没睡醒,心意不清净,他觉得不适,所以不到神前。那一贯柔和的神情里有些迷蒙,双颊微微泛红。
      他不知在为什么发呆,侍者走近时也没察觉。于是侍者轻柔小声地向他问好,怕惊了他。
      他微微一抬头,这下回过神来了,左右看了看,瞅着侍者,哼地一声笑。侍者愕然发现他转过头时就换了一张脸,眉宇间飞扬的嚣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着,恶狠狠地责怪:“不长眼么?我和那个窝囊废哪点儿像?”

      只过了七八天,琅琊少主脸上那数年动荡的沧桑之意,就被北门神殿里的温泉水洗得干干净净。
      人们发现琅琊少主比以前安静温和了许多,特别是他扶着怀孕女子的手、陪她散步的时候,眉梢的温情真像春泉一般喜人;但对旁人,他依旧是和以前一般跋扈张狂。怀孕女子的神情和他一样,刚硬得令人生畏,她总是侧着脸,睥睨地看人。侍者听不懂她的话,只好小心地请求她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她很不耐烦,干脆就不说话了。
      “因为阿姊左耳听不见呐,所以她习惯侧头。”小兄弟说。他给怀孕女子开了一些滋补的汤药。琅琊少主先喝了一口,疑惑问:“这是什么?甜的……是药么?”
      “当然是药!”小兄弟冷笑道,“毒药都是甜的!”停了一停他叹息一声:“要是现在真的有独就好啦……到时候阿姊的耳疾治起来也会容易些,就算丢一只狼牙,想必爹也不反对。但是路那么远,孩子就要生了,来不及啦。你怎么不早回来两个月?”
      “你说什么?”琅琊少主无趣地皱眉道,“听不懂。”
      “不学无术。”小兄弟鄙夷说,见琅琊少主两只眼睛紧盯着自己看,顿觉毛骨悚然,急忙跟一句,“我是窝囊废,还顶没用了。”
      琅琊少主嘿地一声,闭起一只眼地笑道:“屁话!”
      晴朗的夜间,北门神殿已沉入梦乡,琅琊少主和小兄弟拿着酒瓶和刀,跑到北门神殿的高处,喝一阵,打一阵。小兄弟拼了全力,几十个回合后,遂心牙依旧落地。琅琊少主还更欺负人地扑上去,将小兄弟压倒,用鳄鱼皮的刀鞘狠揍他的屁股。小兄弟失声惨叫,琅琊少主便放声大笑。然后两人摊开手脚,在地上躺成两个大字,琅琊少主在左,小兄弟在右,手拉着手,仰望星空。
      天狼还在巢中沉睡,银河澹澹,北辰熠熠生辉,像一盏簇新的灯。

      很久很久——差不多有十八年——以后,北辰主独自坐在北门神殿的南神堂,强忍了胸中的热血翻沸,将独一无二的恶毒种子丢进铜盘,看那一团乱麻似的剧毒寂寞地燃烧。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星空,掌中握住的那人的手。他想那时候北门神殿里一定藏了一只白色的小鸟,不过那白色小鸟好像才刚刚唱了一声,就被大春畋祭归来的琅琊领主片言射杀。
      “开弓罢!”琅琊领主当众宣说。
      而那白色小鸟的轻轻一声啼唱,须到这一生结束后回首再看,方可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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