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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 ...

  •   田子道在走进北门神殿的第一天,先被要吃人的北辰主吓了个半死,稳下心神后,他对未倾松表示,入乡随俗,虽然自己是个中原人,不过既然到了琅琊圣地,他想应该在琅琊的神明前敬一炷香。
      “跟我来罢。”未倾松说。他带田子道穿过北门神殿,来到阔大高深的北神堂。“这是北门神殿里最重要的礼神之地。”琅琊少主介绍说,“很多人走很远的路,就为在开冰河祭那一天,能够到这里来礼敬神明,亲手供奉。”
      田子道看见了巨大洁白的神龛和巨大洁白的香案。香案之上,神龛里没有神像,只是一面巨大洁白的石壁,玉一般光洁晶莹。滚烫的泉水无声地从顶端漫下,落入石渠,左右分流,于是北神堂里便漾起潺潺的水响。
      “大女神和北门始祖神明就在这里了。”未倾松轻声说,按琅琊礼节,双膝跪地,指尖在额头嘴唇和胸口三次轻点,然后俯身下拜,直至额头触地。田子道按中原礼节,伏地三叩首,然后未倾松取了一只香给他,田子道上香。
      “在你们这里,大女神是什么样子的?”田子道仰望那被净水轻抚了千百年的高大石壁。他一路走进琅琊冰原,不管是在人居还是在旷野,没有见过任何一处有神像,哪怕是最稀疏简单的勾勒。他想唯一能看见神明真容的地方或许只有北门神殿,但在这里却依旧只是一片空白。他想这是不是琅琊传统,因为真神无形,所以不能描绘?但始祖应该是有肉身的,为什么也没有留下形容呢?
      “神明的样子是不固定的。”未倾松说,“或许是一个放牧狼群的少女,或许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身边跟着两头白狼,又或者是一个老婆婆。至于北门始祖……”未倾松停了一停,微笑着小声道:“私下里跟你说,当然不是真的——我总觉得就是我爹的模样。”
      原来神明都有形容,田子道诧异:“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神像立起来?”
      “没必要。”未倾松漫然回答,“大家到这里来礼神,忏悔、祈祷、许愿,很多人都看见过,我小时候也见过——她就在那里。”
      案上摆满了各种供品,香,酒,水果、鲜花、醴酪、精绣的衣物,还有神弓射天狼和三十三只狼牙灵箭。很稀奇的是还有一些旧玩具、布满花纹的小石头、一小段树枝、草根、透明的甲虫翅膀、编织拙劣的彩线头绳、小孩子的乳牙……
      “这些是小孩子们供奉的。”未倾松笑道,“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觉得很重要,不管什么,都可以放在这里……真心供奉,神明都会喜欢,都会接纳。”
      “倾松,我想做一个供奉。”田子道忽然说,“按你说的,只要是自己最喜欢最重要的东西,都可以供在这里,是么?”
      “是啊,不过……”未倾松善意地劝道,“你大老远的来,那么重要的东西,要是留在这里……”
      “没关系,我只是有一个心愿。”田子道静静地说,“这个心愿在我心里藏了很久,对我来说这个心愿就是最重要的东西……我太羡慕你们了,倾松!中原混战了数百年,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我的师父是一个很高明的医生,四处行医,济世救人,可是忽然一天就在兵乱里被人随便杀死。我想在这乱世里行医救不了人,我想……我想以后做一个最有本事的人、最有力量的人……是的,倾松,我想天下太平,我想天下统一、再没有混战!我想做一个能安排天下的人!”
      未倾松微微怔了一下,看面前娇怯柔弱的中原少年第一次这样大声地说话。随即他绽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安静地点了点头,说:“好啊,如果以后需要帮助,就来找我罢。”
      田子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低声说:“倾松……这个心愿,我走遍中原都没告诉任何人,连师父都没告诉,现在就告诉你……还有你们琅琊的神明。其实我……”
      “哈哈!我听见啦!”神龛上传来一声戏谑的大笑,北辰主从隐蔽处跳下来,得意洋洋。
      “爹!”未倾松震惊之极,“你偷听!你居然……你居然在那里!偷听!”
      就算田子道是晚辈,也不该对客人如此不正经,更何况立身神龛冒犯神明。未倾松觉得满头满脸都扑满了黑沉沉的小虫子,叮得心里又痒又疼。
      “那又怎样?”北辰主歪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瞅着儿子笑,“谁叫你缺心眼儿?”
      田子道面色陡然一白,未倾松忙说:“子道,你别介意……”
      “没关系。”田子道轻轻说,仰着头,朦胧的目光在北辰主雪白的面庞上流转,惊骇,希翼,隐忍,不甘心。
      北辰主不屑地一笑,潇洒地朝外走去,路过田子道身边时瞟了这个矮小中原少年一眼,幽静,俯视,两只眼睛都睁开,就像北门神殿外那头巨大洁白的狼。

      虽然有十二眼沸腾的温泉呵护北门神殿,但北辰主体虚畏寒,总披着狼皮大氅;田子道就更怕冷,裹着最厚的狐腋裘,外面还罩一件熊皮大衣,貂皮的围脖帽子和手笼捂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一团在北门神殿里滚来滚去,如此还面色青白、口唇乌紫。北门神殿里属他们两个穿得最厚。
      听过了真真假假的琅琊传说,和长老们谈论过医术,田子道又花了一天时间和巫女们闲聊。巫女们用一个奇怪咒语似的名字称呼田子道,意思是“第二十九日的小月亮——在天狗咽喉的最深处”。大巫女用指尖蘸着清水洒在田子道的额头,在他眼前打出一个优美的手印,念诵咒语,说:“愿你脱离黑暗狭窄的死路。”未倾松听好朋友和巫女们谈论星相、梦境、深浅不同的命运的风景,他在肚子里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说:“我去瞧爹在做什么。”
      北门神殿里,连最有神通的大巫女也从来不能窥视北门神明后裔的命运。“但我会算卦,倾松,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瞧瞧你以后运势如何?”田子道拿着几个中原铜钱笑嘻嘻地诱惑,学北辰主的样子,歪着头、闭起一只眼。
      北辰主一步抢出,把琅琊少主挤到一边,新奇道:“先给我算!先给我算!”
      田子道丢下铜板,抓了抓头,看了半天,嗯啊了两声,只好说:“伯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吉大利!”
      北辰主哈哈大乐:“真是个好孩子!”
      “我想吃饭了,你们还不饿么?”未倾松万分无聊地走开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田子道在北门神殿里慢慢行走,一块一块地数着那些洁白的巨石,按大小形状不同分别记录。那些石头不是花岗岩,不是汉白玉,不是大理石,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石头,像最上等冰玉一般细腻光润,表面隐隐透明,泛着金铁般坚硬的光泽,但是令人遐想的更深处又似乎含着流动的清水。石头与石头的接缝处紧密得容不下一根发丝,仿佛整个北门神殿就是用一整块石头雕磨成形,这些接缝的线条只是为了装饰而划出的浅痕,就像北辰主唇边的那一道清淡的微笑。北门神殿已不知现世了多少年,但田子道看得仔细,即便是被不断踩踏的石梯,边缘仍是饱满平直,宛然如新,没有任何一块石头有磨损或擦花;那蹲踞在南门外的两头石狼,经历无数载暴风雪的侵蚀,仍如刚刚完成一般,每一道线条都丰美完整,神采奕奕。
      “倾松,这是什么石头?”田子道好奇问。
      “不知道。”未倾松熟视无睹,毫不在意。他出生后最先看见的就是北门神殿,对他来说,北门神殿最寻常最平实,稀奇古怪的是外面的世界。
      “我能用刀划一下么?”田子道小心客气地询问。
      未倾松知道田子道拿不起自己的牙刀,随手取了一把小匕首给他。
      田子道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用刀尖磨着石头,如他所料一般落不下任何痕迹。更奇特的是刀尖所触分明坚硬无比,却在心底却诱发一丝隐约的、柔软朦胧的幻想,让人觉得不小心摔跤撞头时也不会疼。
      “你能帮我找一块这样的石头么?”田子道满心渴望,“一小块就好。”
      “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没有啊。”未倾松回答。
      如果这是大女神褪下的戒指所化,它自然是来自上古神明的世界,田子道叹了一口气。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石梯上,凝视北门神殿正中央的泉眼里腾起的氤氲白雾,柔缓波折如梦。
      “你在计算北门神殿的重量?”北辰主披着白色的狼皮大氅,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田子道站起身来,含笑低头,心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光明透彻的星辰。
      北辰主在石梯上坐下,手指轻轻点了点身边,示意田子道也坐。
      “上古的传说,”田子道慢慢说,“有一座支撑天空的神山,叫周山。传说北门神殿的重量,和周山等同。传说,如果没有北门神殿的镇压,十二条火热的龙就会掀翻地面,吞没人间。我想知道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安抚大地,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支撑天空……”
      “给我讲讲中原的事。”北辰主说,“作为交换,我告诉你北门神殿的重量。”
      田子道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才开口:“中原在打仗,快八百年了,死了很多人……”他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北辰主沉默地凝神倾听,像是生怕漏掉半个字。田子道絮絮地讲了片刻,发现自己说的全是不高兴的事,全是琅琊冰原上不曾出现过的灾害、混战、屠杀、流离失所……他闭上嘴,不说话了。
      寂静,温泉水涌,田子道恍惚起来,竟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的困倦。他忽然想北辰主这一身狼皮大氅一定很温暖,为什么自己的狐皮裘下却是坚硬冰凉又空虚的一团。
      “孩子,你觉得灵魂有重量么?”北辰主开口了,声音在静夜里与天籁一起回荡。
      “应该……没有罢?”田子道说。
      北辰主缓缓道:“我琅琊传说,前生罪孽压在灵魂上,灵魂就污浊了,就有了重量。如此灵魂才从天上掉下来,掉在琅琊冰原——琅琊冰原就是我们赎罪的地方。但要进入琅琊冰原,就必须通过北门;在通过北门的时候,灵魂将罪孽卸下,这才能轻松地进入母胎,所以婴儿降世是纯净的,因为他将罪孽留在了北门。如果他一生忍耐痛苦,按神明的教诲,过着纯洁虔敬的生活,神明宽恕了他,那么在北门神殿里,他的罪孽就消失了。他死的时候,洁净的灵魂再次通过北门,去往神乡,与始祖神明同在,从此再不会到人世来承受苦难……所以北门神殿才被称为生之门,死之门。她是我琅琊族人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罪孽的累积,只要有一个琅琊族人的灵魂不净,北门神殿就永远立在玄天冰河,等待他至诚的忏悔和赎罪。只要有一个琅琊族人的灵魂不净,北门神殿就永远沉重得像擎天的高山……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惜用血泪来擦拭自己的灵魂,可我在这里一辈子,还是觉得她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好像全天下的罪孽都汇到这里来了。你在这里数石头,不如去数天下一共有多少不得解脱的灵魂;如果你觉得天下人太多,数不完,那你就计算一下我的罪孽罢——我一个人的灵魂,也和北门神殿等重。”
      “无间……”田子道喃喃道,“无数人时是满的,仅有一人也是满的……可是,伯父,这里是神殿,是圣域!这里是天下最干净的地方!您是星辰,高高在上,光明洁净,所以您的灵魂一定很轻,很轻……”
      “是啊!”北辰主忽然又变得轻松嬉乐,“北门神殿真的很轻!曾经有个人,一脚就把她踹得摇摇欲坠,你没听说过么?”
      那是琅琊传说里真实的巨人,还是北辰主又在胡诌瞎掰地哄骗异族少年?“是谁?”田子道微笑着问。
      北辰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田子道笑:“就是我……你信么?”
      “我信!”田子道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的灵魂如此光明,如此洁净,所以北门神殿在他面前,一定轻盈得能够飞起来,直上高天,大放光明。
      北辰主张开白色的狼皮大氅,亲切地将中原小少年搂在自己的怀中。田子道淹没在他的怀抱里,觉得柔和、安全,坚实的温暖和隐约的清香。他听见头顶上星辰发出的喃喃笑语,净琉璃般声音,温柔地叮咛说:“不要多想了……想久了,难道不心痛么?”

      北辰主像小孩子一样吃零食。因常年沉疴,他的食欲很差,每一餐都只吃很少的东西,零食就成为必要的补充了。他的衣兜里总揣着糖和甜酪,床头摆着一个大盘子,每天侍者为他装满新鲜的蜂蜜小点心、香脆的干果,还会准备一暖壶的鲜乳。当他失眠,或半夜醒来觉得肚子饿时,他就顺手摸些东西放在嘴里,或者坐起来大嚼。
      田子道也睡得很轻,经常失眠。当他不再去数北门神殿的石头后,半夜里,北辰主常吩咐夜侍者来看看这个孩子,如果他也正睡不着,就把田子道带到南神堂来。他把糖果点心推到田子道面前,请他一起吃,然后让田子道给他讲中原的事。田子道为了让北辰主开心,只给他讲各地的风物人情,但说着说着,总会提到战乱的祸害。每到这里田子道就立刻乖觉地住嘴,但北辰主并不在意,让他不要顾忌,继续说。于是田子道说起了大火,最珍惜的古迹和文书被焚毁,辉煌的宫殿坍塌为废墟;正直渊博的学者因不肯阿谀媚上而被斩首,他们的著作被毁禁,从此失传;贵族们醉生梦死、生怕享乐不及,孤儿在夜里的哀哭,冻死的乞丐;不及掩埋的腐尸,肥胖的野狗和乌鸦;人食人……
      北辰主震惊地坐直了腰:“吃人?”
      田子道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小声说:“有的时候是饥荒,先交换小孩吃,然后是女人,老人……也有权贵认为婴孩、美女,还有胎儿都是美味……还有攻城以后把城里的百姓杀死,捣成肉酱作为军粮……”
      “北门神明啊……那样的地方,你怎么待得下去?”北辰主把右掌放在苍白的前额,喃喃道,“我非做噩梦不可……去睡罢,孩子。”
      实在是困顿了,田子道后半夜居然睡得很香,黑甜无梦。晨起后吃过早餐,见北辰主正在北门神殿正中央的泉眼边慢慢踱步。“下来,孩子。”北辰主招呼道,“帮我做件事。”
      田子道小跑下石梯,北辰主从泉水边拿起一个小陶罐,说:“帮我到河边打些水来。”
      田子道微微抽了一口气。未倾松早跟他说过,在北门神殿里只管随便,但禁地绝不能去;此外就是要去冰河边,一定要有自己陪同。虽然神明的手臂定在北门下,但田子道不是琅琊族人,为了保险,千万不要独自去冰河。田子道在未倾松的陪伴下看过了冰河风光后就再没有出北门,他感觉到那里相当危险,无数黑暗的威胁嚣张逼面,会随时丧命。他看北辰主,北辰主只是笑。田子道深吸一口气,接过了小陶罐。
      田子道向冰河边走去,明明天光晴亮,却有乌云笼罩的阴霾之感。头顶压着什么东西,越来越重,脚下却越来越虚浮,似乎大地已消失。他的心跳逐渐加快,热血冲击着耳膜,咕咚咕咚。他不敢左右张望,只是飞快地来到河边,蹲身汲满了一罐水;起身回头,北门神殿已如恍然睁眼时的梦境般消失不见。茫茫冰雪大地上空无一物,寥廓寂静,正如他从来所见的命运般,除了无边无际的死寂,什么也没有。

      北辰主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琅琊少主打发出门,然后来到北神堂,正有巫女在焚香。“你们都出去一下。”北辰主清晰地说。
      空旷寂寥的北神堂,轻烟袅袅,水流潺潺。北辰主站在巨大洁白的供桌前,从白色的狼皮大氅下拿出焦黑的手臂枯骨。他把那只手轻轻地放在天狼神弓上。黑金色的弦开始震颤,嗡嗡低吟,三十三只狼牙灵箭咯咯躁动,羽端散发点点青光,缭绕飞散,白日里也清晰可见。
      静默半晌,北辰主对着巨大洁白的石壁跪下身去。知道那里有始祖,知道那里有神明,他像是不敢看,低低地垂下了头。没有人,低着头,独自泪流。

      那座塔忽然出现了。
      按照上古的传说,那座塔是天根、鬼系、人身,连通三界,那便是生之门,死之门,北门!在塔的正上方有九龙之主北溟大神亲手打下的清威圣净大水印;塔周诸天神魔环绕,不分昼夜,口颂雷音;四面各蹲踞三十三只血红色的烈火鬼狼,仰天长啸,延绵不断的啸声直上高天,催动星辰。
      传说里,那座塔正是天狼的巢穴。一年一度,天狼从星空回到那里休憩,苏醒,再次跃上苍穹。
      原来她是这样的……
      看不见清威圣净大水印,看不见诸多神魔和鬼狼,也听不见雷音和狼啸,只看见那座塔,巨大,洁白,四面三角,每一面都像是一个金字。
      宁静的感觉,宁静得近乎普通,好像日日熟视的一扇门。
      田子道抱着水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那座塔走去。但随着他的脚步,那座塔似乎在不断后退,总是这么遥遥的距离,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她的面前。田子道加快脚步,依旧不能靠近半分半毫。心开始痛了,窒息无力,他没法走得更快,同时又想,就算自己会飞,大概也永远赶不上那天狼穿越天空的潇洒步伐。不知追了多久,那座塔的样子开始变化,上面一段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亮,逐渐透明,消失不见;下面一段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暗,逐渐透明,消失不见。只剩中间一段,成为凭空悬浮的一座洁白高台,四面,下宽上窄……
      田子道凝视那高台。在北门神殿里他能体察北门外极可怕的感觉,仿佛乾坤颠倒时空扭曲,所以即便有好朋友陪伴,他也再不愿意出来了。现在他看着那高台,他想,那是比北门外更可怕的世界,那是在混沌之前,没有时间,没有去来。
      分明什么都没有,却偏偏现在眼前,并如此宁静,如此普通,好像日日熟视的一扇门。
      那高台上站着一个人,洁白的身影,坚定的感觉,好像他自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好像他也是用北门神殿的石头雕成。
      他光明得就像星辰。
      田子道满眼泪水,知道自己看见了神明。琅琊的神明应允了一个中原小少年的心愿,因他愿以牺牲性命为代价走进北门神殿。星辰在上,无论琅琊还是中原,都能看见。他想自己或许将从这里走出安排天下的第一步。
      神明稳立,高台便不再挪动,于是中原小少年越行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那高挑颀长的身姿,洁白的狼皮大氅。分明隔得那么远,他却看得清神明面上的微笑。那神明的脸啊,果然,果然……是琅琊始祖,是承心主,是北辰主,是未来的倾松,还有更多、更多、更多……更多的星光在汇拢,是一瞬间天空所有的群星,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璀璨星辰。
      相隔这么远,中原小少年仍看得清楚,那个人缓缓举起右手,伸直了手臂,竖起食指,笔直地指向天空。上承天道,最近天理——他甚至清楚看见那个人微笑双唇清晰地开合,于是从天空中传来了无声的霹雳,苍穹回应——定天者一!
      霹雳在胸中炸裂,承受不住那巨响,他心痛得几乎死去。
      话音甫落,高台上即刻出现一些清淡的痕迹,原来是三十三级阶梯。那些线条,还有光影,向四周迅速扩散,像解冻后的泉水在剧烈喷发,于是虚空里就出现了透明影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飞速地交织重叠,于是影像就由透明变得深厚,实在,坚硬,凝固成型,巨大,洁白,圆环状,高阔恢弘,神圣庄严,南北双门坦荡相对,一眼望穿,这生死通路来去自由,北门神殿再现。
      北风吹拂,北门神殿正发出隐秘震荡的轰鸣。置于死地而后生,天狗喉中第二十九日的小月亮,正从大地最北方的尽头,跨越死门,生还人间。

      “唉……”耳边有人叹息。

      田子道一惊,咣当一声水罐落地,冰水溅满腿脚,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走进了北门神殿。他急切抬头张望,看不见禁地高台上是什么情形,却见北辰主正从身边一张梯子上走下来,抱怨道:“真不像话……”
      看田子道满脸的迷惘不定,北辰主便微笑着竖起手指,示意上面:“我是说那个……那可是神明的遗留,落那么多的灰,这么多人都没看见,居然要我亲自动手。”
      田子道仰望那挂在北门下焦黑的手臂枯骨,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中原所在的方向。他急忙蹲下身,借拾起水罐碎片的机会掩饰心头的狂跳,歉然道:“对……对不住,伯父。”
      “没关系,没关系。”北辰主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田子道方才在北门外是何等惊心动魄、命悬一线以及气若游丝。他用一张白色的手绢擦着双手,毫不在意地说:“一个罐子而已,反正请你打水来也是为了把那只手洗干净……没关系,我已经都弄好了。”
      田子道站起身来看了看北辰主,又望了望禁地高台。站在那上面会是怎样的感觉,看见怎样的风光?
      “哦……想上去么?”北辰主拉着田子道的手说,“走罢,我带你上去。”
      “我不去!”田子道赶紧说,想把手抽回,却被北辰主握得牢靠。
      “走罢走罢,没关系。那是北门神殿的最高处,上面风景才好呢……”北辰主拽着田子道往前去。
      田子道拼命向后退,急道:“不去啦,不去啦,多谢伯父盛情,真的不用麻烦……”
      “一定要去!一点儿也不麻烦!又不会出什么事,我陪你上去……北门神殿里就那个地方你没去过啦,不上去看看,以后想起来多遗憾。”北辰主连哄带劝,手下毫不放松。田子道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瞬间又是一身冷汗。那高台,宁静普通,日日熟视,他看不出有任何端倪,越是如此他越害怕。他知道那是比贸然走出北门还危险的事。“千万别去禁地啊!会送命的!”未倾松早就叮嘱过。
      北辰主虽然消瘦,但田子道比他更细弱,一路挣扎不脱,趔阙地就直到了高台下。“来!”北辰主一步跨上石梯。阶梯又高又陡,他走得有些吃力,仍攥着田子道不松手。田子道魂飞魄散,面色惨白,踉跄一步,就被拖上了第一级阶梯。
      “快点儿快点儿!”北辰主满面笑容地催促,“你是年轻人,怎么走得比我还慢?有我呢……我带着你,没关系。你看这里光光的,又没什么陷阱机关……不会出事的。北门神明啊,快下来给我作证,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不会出事,真的。”
      “伯父……伯父……”田子道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跳急遽,瞬时面色发青。他抬头,赫然发现北辰主的笑容已消失,雪白的面庞俯视着自己,幽深的双眸里杀机四溢。
      田子道大骇——要杀我!
      让他出北门便是一个杀招!但是他回来了,所以再拉他到这里。走上禁地会怎样?
      “不管从哪个方向,你只要踩上第三级阶梯,就会忽地一下飞起来,然后,等你落地的时候啊,你就不是人啦,只是一地碎尸……而且也别指望什么下辈子了!你的魂魄会被烈火鬼狼咬得粉碎,再也别想去投胎!”未倾松是这么说的,“小时候我爹怕我淘气送命,都是让巫女在四周结了法阵,让我跑不进去。”
      要杀我!田子道想,浑身麻木,似乎又回到了方才北门外虚无死寂的世界。既不问北辰主为什么要杀自己,也不挣扎。不管看见前途是什么样的风景,命定的寿数或许就该到此结束。一瞬间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灵魂咻地一声就激飞出去,在头顶低低盘旋。
      看见了!看见了……他看见高天上巨大环形的清威圣净大水印中万千金色闪电交错奔流,喷薄欲击;四周无数神魔眦目怒喝,指天诅咒;烈火鬼狼起身低嚎,耸立血红毛发,贲张利爪,张开交错的血红獠牙……在这一片最震慑恐怖的死亡之前,他看见自己正站在洁白如雪的台阶上,身体已变成轻飘飘的黑暗透明的虚影,唯一实在的剩余是胸腔里的那颗心,仍在扑通扑通盲目地跳。但那颗小小的鲜红心脏已在北辰主幽深双目的凝视中越跳越慢,越跳越慢……
      千钧一发之际,救星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爹啊!你干什么呢!”
      “哈哈哈哈……”北辰主仰天爆发出畅快的大笑,“吓到了!吓到了!果然吓到了!”

      “爹啊,你怎么能这么做?”未倾松一身大汗地冲上来,看北辰主那死活要把田子道拽上去的架势,急忙伸出手,“子道,快下来!”
      “开个玩笑么……谁叫他昨天晚上给我讲可怕的事,害得我做了好噩的梦,我也非吓吓他不可!”北辰主振振有词,占尽道理。
      拿这死地和他的性命来开玩笑么?田子道惊魂未定,浑身虚软,几乎看不见未倾松的手,只梦呓般道:“我……我……”
      未倾松气急,高声道:“玩出命来怎么办!万一子道不在意,真被你拉上去……”
      “他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房子又没垮,北门神明也没跳下来……”北辰主笑得更不在意了,把浑身僵硬的田子道亲昵地搂在怀里,感受着中原小少年那还不曾从濒死境地里恢复的脉搏和呼吸,“你没发现你这位好朋友聪明伶俐么?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缺心眼儿?打死他他也不会上去的!”

      半夜,田子道被夜侍者叫醒,来到南神堂,看见北辰主和以前一样,披着白色的狼皮大氅倚在床边,笑眯眯地吃东西。他问田子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个问题以前就问过了,田子道又回答一遍——没有,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收养自己的师父已死在战乱,年少未婚,自然也没有妻儿。
      北辰主微笑:“这么说,我要是真把你吃了,也不会有人到北门神殿来找我算账?”
      “不会。”田子道老实说,心想普天之下,大概除了未倾松,反正在中原,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生死。
      “你放心,我不吃肉。”北辰主说,把装满点心糖块和各种干果的大盘子往前推了推,“坐罢,再给我讲讲中原的事。”
      田子道依旧慢慢说话,北辰主依旧一面凝神细听,一面随便地拨拉着盘子里的小东西。田子道喜欢吃香脆的干果,北辰主便把大颗饱满的榛子松仁送到中原小少年的手边,偶尔也问一两个问题。一面听一面吃,随着雪白指尖漫不经心的划动,一小块暗红色从那大堆零碎的深处滚出来,北辰主拿起来狐疑地看了一眼,是平时常吃的肉脯。“真粗心,怎么落在这里……”北辰主喃喃道,随手把肉脯递在田子道的面前。
      大概放的时间比较久,肉脯比平时所吃稍微硬了些,没有了鲜味,只是腥咸。但是长辈亲手送来,不吃就太失礼了。田子道咽下后,突然觉得肚子里燃起了万丈猛火,然后才发现舌根味道的异常。虚空里烈火鬼狼一口就将心脏从胸中叼去,咬成肉酱。“啊……”他嘶哑地叹了一声,站起身,摇晃了一下就摔倒在地。不能呼吸了,四肢开始痉挛。十二条火热的龙长声嘶吼着冲出大地,无边无际的黑暗猛扑下来,里面飘荡着北辰主雪白的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意玄妙地笑。

      黑暗里有浩荡澎湃的水流声,从容,无始无终,那是一条在虚空中奔腾的河,名叫洛。再无需累赘的身体和脆弱的心,溯流而上,自由自在,绮丽的梦,有关生,死,凡人,神祇,星空,大地,过去,未来……是谁在反弹琵琶,载歌载舞,吟唱不死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后——好像无数的前生后世都已过完,又似乎只是星光轻闪的半瞬之间——田子道睁开眼,看见雪白的脸,是少年的北辰主。
      眼花了,是未倾松。
      手脚是暖的,心还在跳,坚定有力。
      “你觉得怎么样?”未倾松欣慰地笑了一下,跌坐在地,无力问道,“你昏了三天,长老们都看不出是什么缘故……我都快急死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田子道轻轻回答。
      接下来的三天田子道上吐下泻,腿软得走不了路。未倾松精心照料着好朋友,北辰主只是偶尔过来看一眼。未倾松不禁在私下里问:“爹,是不是你又干什么了?”
      “哦,我哄他吃了块生肉,可能放得太久,坏掉了,所以会泄肚。”北辰主笑嘻嘻地回答。
      未倾松重重地噎了一口气,再次被黑沉沉的小虫子叮了满头满脸,双眼发黑。“爹……”他说,“我知道房子没垮,北门神明也没跳下来……可是,爹,你还是太过分,太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开个玩笑么……”北辰主伤心道,“不肖子……”
      田子道躺了几天,精神恢复了,半夜里他悄悄来到南神堂。夜侍者拦住了他,北辰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让他进来罢。”
      田子道进到内室,见北辰主仍披着白色的狼皮大氅,坐在床边又吃又喝。北辰主道:“坐罢。哈哈,又把你吓到了……那你给我讲中原的可怕事罢,我也准你再吓吓我。”
      田子道不坐,恭恭敬敬地伏地磕头,心绪激荡,哽咽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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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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