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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三 ...

  •   每到后半夜,煦鹃就睡不着。
      身边曲枝表妹的呼吸细到没有,煦鹃不由得想,她或许已经死了。为这个念头她大恐慌,俯身听了又听,又摸了摸曲枝的手,确定曲枝真的还活着、只是睡了,她才放下心来,随即又恍恍惚惚地想,或许是自己死了,于是她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摸摸自己的心口。凌乱的发丝垂在胸前,她颤巍巍地捂住嘴,怕呜咽出声,谁知天竟如此遂人愿,她非但没哭,眼里还干涩之极,连挤都挤不出半点泪来。
      煦鹃披了衣服,踩着鞋,开门时吱呀一声,在静夜里格外震耳。冷冷的暗夜迎面扑来,什么时候下过了雨,乌云散去了一些,月光就显出了原本的清明。一时水润寂静的天光里,心事消散,煦鹃倚柱而立,默默地什么也不想,再次从上天缁铢必计的指缝间赚得片刻安宁。
      清白的月亮上有黯淡的灰影,即便如此,她看上去也远比雨前那闷闷的铜红色来得干净清凉。究竟是谁这样费事,在世人好睡时,掬了雨水洗去蒙在月上的灰尘?如此还不够,那人又从哪里找来一块极好的玉石把月亮打磨光滑,让她像一小片镜子似的挂在高天,让任何人抬头都能看见自己的心事?
      那是谁?
      这一切都是梦罢?
      亡国灭种,掠为奴婢,恍然眨眼,她又该是娇养深宫、不知忧愁的公主了。
      煦鹃轻轻地阖起眼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再次睁开。
      但不管怎样,待天亮,梦总该醒了。
      黑暗的树冠里传来了夜枭咕噜噜的低声嘲笑,煦鹃茫然睁眼,呆看着半片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那是一块用了许久的硎石,已经被刀锋剑刃磨得薄了,残了,连她自己的边缘也已锋利得搁不住一根头发。煦鹃觉得呼吸一窒,胸口里有一团浊气腾腾扩散,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她呼不出,五脏六腑都被挤成血浆。她紧紧地攥住胸襟,狠命地咬嘴唇,眼中仍是干涩,没有泪,反而充满了火。她想抓住那冰刀似的月亮割开自己的胸膛,不然她会被自己胸中的利刃辄成七零八落。
      轻轻的一声咳嗽震耳欲聋。煦鹃吓了一跳,目光霍霍地四处搜寻,只见满园荒乱的花木。“谁?”她尖声喝问。
      悉悉索索地从一颗大树后转出个白色的细高挑人影来,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脸比月亮更清白,眼睛里清泠泠的凝结着夜露。“哟……”他弯腰笑着,“公主还没睡呐……”
      “狐……狐公公……”煦鹃看着那清白的人影,只觉得毛骨悚然。她觉得自己再一眨眼,这人大概就会变成一只头顶骷髅骨、咧嘴嘻嘻笑的银毛碧眼大狐狸。但狐都只是安静地弯着腰,手里攥着个小瓷瓶。一阵风过,树梢上唰啦啦地落下了一阵水滴,疾雨般浇了他满身。他打了个寒噤,忙用衣袖捂了嘴,一通苦苦的闷咳。
      “狐公公这是怎么了?”煦鹃忍不住多问,颇像责怪。
      狐都说不出话,仍是又抖又咳。煦鹃也不说话了,半晌后狐都声息渐平,这才慢慢直起身,低头道:“让公主见笑了,嘿嘿。”因咳得太久,喉中充血,声音嘶哑低沉,比起平日里的尖声细气,少了诡异,却显出陌生的凄凉。
      “公公喝点水罢。”煦鹃漠漠地说,“别把嗓子咳坏了。”
      狐都的眼角嘴角都弯了起来,光彩在眸中流转闪烁,好像煦鹃要他喝水是件多么幼稚可笑的事。“是,奴婢谢公主关怀。”他弯下腰一本正经地回答,轻咳了两声又吃吃笑道,“公主睡不着么?”
      煦鹃厌恶地蹙起了眉,只恨不能拿刀子捅他几下。
      “那么,奴婢带公主去瞧一个人罢……”狐都说着轻飘飘地走上前,“公主请跟奴婢来。”
      “去哪里?”煦鹃警觉地问。
      “去见了就知道。”狐都眯着眼睛笑,自然地回答。
      煦鹃不自觉地就跟狐都去了,看他半侧着身子在前方引导,一面走一面弯腰谄笑。这个人一定是妖怪,不然为什么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呢?煦鹃想,忆起和狐都初次照面时那张雪白的、似哭似笑的鬼魅般的脸,毛发一根一根地就立了起来。他要带我去哪里?要把我骗去吃掉么?她仔细地瞅狐都的嘴角,那样轻俏地弯着,看不见牙齿,但一定是满口又尖又利的獠牙;她又看他的手,隐在袖里,一定是长有小刀样锋利的爪。她浑身发冷,想转身逃跑,却又中了蛊一样一步一步地跟着狐都去了。
      这便是物以类聚罢?她的心愿,不就是在上都变成一个厉鬼去磨牙吮血么?那么,跟着这个妖魅,或许就能如愿?她的心里竟隐隐地升起了欢喜,这只成了精的玉面狐,定是上天派来的向导,带她一步步走进黑暗血海的最深处。然而狐都一路并没有变化,每到拐弯和阶梯上下处还悄声提醒道:“公主,小心走好。”
      煦鹃觉得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量又消失了,没精打采,越走越害怕。过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开口说:“我……”她想说“我不去了”,但是狐都小声截口道:“到了,公主小心,悄悄看着罢。”
      翠晴馆的后堂,煦鹃记得里面放满了从故国运来的青铜大立人、青铜树、青铜面具、玉杖、玉鼓、玉琮,她记得自己被引到这里来见辉樱夫人,那天正要走进门去时,里面走出了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俊逸男子。现在大堂的门开着,她悄悄地探头朝里看,黑乎乎的没有灯,那些铜人铜树都看不清楚,只有隐约的一点边角从黑暗里浮现。借着半缕月光煦鹃看见堂上一条灰白的人影在飞舞。她吓得几乎惊叫,狐都却在一旁悄悄说:“说不定,这是公主的好机会呢。”
      煦鹃定睛细看,那条人影抛洒着长长的袖子漾起波浪,翩翩然地旋转着,裙幅轻扬,在暗夜里舞得酣畅淋漓,就像一朵子夜时分才会盛放的昙花,或是一只离了群的天鹅在碧波深处漫然激水。没有伴乐,光从那举手投足间就能辨出无声的抑扬顿挫,明丽欢快如淙淙春泉。煦鹃的目光静静追随那朦胧的身影,不敢出声,怕声息稍重便惊碎这轻巧闪烁的梦。
      檐下铁马一阵叮当乱响,舞者看见了煦鹃,一瞬间收拢了所有变换腾挪,将散乱的长发掠到耳后,走出门来,轻轻地喘息着疑虑问:“是谁?”在清淡的夜色里她的脸美得异样,看不出年龄,只有眉尖微蹙的浅愁,是辉樱夫人。
      原来在夜里,任何人都戴一张清白的面具,写满了心事——煦鹃退了一步——辉樱夫人善舞,武皇好色,辉樱夫人在他身边二十年,受到的宠爱不曾减退;栾皇后排挤她,终于将她赶出皇宫,赶到这翠晴馆里来了——这些话,都是夜半三更时,狐都零零星星告诉她的。煦鹃这才发现狐都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得没踪影了,她恍惚地想,在这翠晴馆里,除了表妹曲枝,居然是那怎么看怎么讨厌的阉奴和她说话最多,虽然他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你也睡不着么?”辉樱夫人笑了笑,“那就来罢,陪我喝杯茶。”
      辉樱夫人的寝居,外厢三五个侍女睡得正酣,竟不知道有人来人去。辉樱夫人带着煦鹃悄悄走进里间,点亮烛台,一室渐渐明亮,煦鹃四下里打量,器具用品都有七八分旧,但精致富贵,摆满一屋竟显得有些拥堵。一扇半开的花梨木屏风后是八步象牙床,挂着芭蕉叶顶珍珠帐,铺着杏红绣被。熏笼里燃着麝炭。辉樱夫人撩起一个桃红色的小锦包袱,里面是青瓷的小暖壶,她倒了两杯茶,然后和煦鹃一起在熏笼边坐下。煦鹃看手里的青瓷小茶盏,茶汤厚重,香气浓烈。她浅浅地啜了一口,回甘之后便有一股苦涩在舌根不散,想来是茶焖得久了,活生生变了味儿。
      熏笼旁摆了个小小的玉像做装饰,沁白颜色,长耳纵目,鼻翼宽阔,嘴唇又薄又长地拉到左右耳根,淡淡弯曲的弧度,正是故国的旧物。先前在黯淡烛影里,那神情看上去阴沉诡异,此刻灯光明亮了,它又笑得平淡冷静,装模做样。煦鹃的目光对上那对半睁半闭的大眼睛,见她若有所思般,辉樱夫人轻轻笑了:“听说你们那厢的故事,有上古的君王被大臣逼迫逊位,忧愁而死,魂化为鸟么?”
      “是的。”煦鹃收回视线,平淡地点了点头,“是上古的蜀王,名叫杜宇。故地传说,他的魂魄化为春鹃,所以在我们那里,都叫它杜鹃。书里写的子规就是了。”
      子规啼月夜,愁空山……就算声声泣至血下,可曾挽回片刻春光?没用的东西呵!你为何不化为厉鬼复仇?煦鹃紧紧地抿着嘴,阴郁地皱起了眉毛。为了不让辉樱夫人看出端倪,她将茶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温吞吞的苦水。
      “遂心如意事少,无可奈何事多,想来这世上,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辉樱夫人也啜着茶柔声叹息,“我是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你们正该过好日子,却也落在这个地方……”
      煦鹃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反对遂心事少,还是反对该过好日子。翠晴馆本就不热闹,冷清清的,倒很配时下太子的丧事,一日三餐不仅少有鲜肥,连清汤也似乎直冒凉气。
      “好孩子,别担心。”辉樱夫人伸手捋了捋煦鹃耳边的头发。感觉到她指尖的温热,煦鹃竟觉得眼圈一润。“天可怜见,我想,你愿不愿意去秦·王府?”辉樱夫人问。
      煦鹃猛抬头,惊道:“我……我……”
      “我是这么替你们算计的——”辉樱夫人淡然道,“若是入宫,就算皇上宠幸,但无人照应,日子久了,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倒不如……子谦那孩子,我是说秦王,性子宽和,为人也稳重。打仗的事,我不懂,只是事已至此,难得你这么清清白白的好孩子,别落在别的什么地方,白糟蹋了也没人心疼。”
      “我……我……”煦鹃还在嗫嚅,对辉樱夫人的话,心里有滚油煎炸的愤怒,又有三分苍白生疏的感激,就像一杯开水放冷了,放久了,水面积起一层薄尘,就算口渴,也不想喝。
      “好好想想罢。”辉樱夫人斜倚着熏笼,带了些倦意说,“老天如此安排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别和自己过不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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