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清酒化泪

1、第 1 章

　　柔缓的乐声自共鸣箱发出，渐渐地流淌至窗外，少年长相清秀，背挺得笔直，双眼皮薄薄的一层，眼帘微敛，挺鼻薄唇，左耳耳垂有一颗黑色小痣，他微微歪着头，轻轻夹住肩上的小提琴，修长的手指按着琴弦，手腕微微晃动便揉出一个圆滑的音，快到末尾时，手便移到高把，又揉出一个细长的音。

　　曲毕，他便将拿着琴弓的右手垂下，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中年男人。

　　少年的名字叫魏染青，一个月前搬来成登。虽说都是在省内搬迁，说麻烦也麻烦不到哪儿去，可到底还是有些距离，来来去去也是麻烦，所以魏染青就换了一家琴行继续学琴，于是便来到了这家“知行琴行”。

　　站在不远处的儒雅男人便是宋知行，这家琴行就是他开的。知行琴行算是当地最有名的琴行，小提琴、吉他、钢琴一类的西洋乐器都教，不过要学古典乐器又要到另一个分行去。琴行不仅教乐器，同时也培养音乐艺术生，某种意义上算个培训机构。

　　为了把合适的学生分配给合适的老师，每一个学生在正式上课之前都要演奏一次给宋知行听，好让宋知行心里有个底。于是魏染青问道：“宋老师，怎么样？”

　　“不错，的确是不错！”宋知行看起来很高兴，咧嘴一笑，便在手中的表格上写上魏染青的名字，“在你这样的年龄阶段能拉成这样的的确是少——唔，你多大了？几年级？”

　　“十七，高二了。”魏染青淡淡地说。

　　“哪个学校的？”

　　“一中。”

　　宋知行又接着问了几个基本信息，便对他道：“好，那就由李正老师来教你，他算得上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小提琴老师之一，课就上周二、四、六，一周三次课……对了，你是要往艺术生方面发展的吧？”

　　魏染青答道：“是的。”

　　“嗯，那李正老师正好合适，他对这方面比较了解。你功夫这么深，多大学的小提琴？”

　　“五岁，”魏染青一边扭松琴弓一边道，“学到十岁的时候因为一点原因停了两年，十二岁又接着学到现在。”

　　“唉——不容易，能这么坚持也是不容易，揉弦揉得好也是应该的。”宋知行称赞道，见魏染青把小提琴给放置好，背起琴盒，才领着他走出去，“我是教钢琴的，以后要是想了解一下钢琴，也可以来找我……唉，魏染青妈妈。”

　　只见一个女人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拿着手机发消息，看样貌约莫二十七八岁，直发垂至肩头，穿着一身休闲装。她闻言便抬起头来，站起来笑道：“宋老师，辛苦您了。魏染青这孩子怎么样？”

　　女人的眼型很漂亮，眼尾微微挑起，没有表情时颇有些锋利感，然而当她笑起来时，眼神却很有灵气，笑意盈盈。于是宋知行也笑道：“他很不错的，已经定好周一、三、六来上课了。好好学，以后肯定有前途。”

　　女人继续笑道：“好的，谢谢宋老师。那没什么需要办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宋知行应道：“唉，好的。”

　　魏染青朝宋知行微微颔首：“宋老师再见。”

　　宋知行也应他一声再见，不禁打量起走远的两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这对母子，他见这位女士年轻，便问人家是不是他的姑姑阿姨，谁道女人咧嘴一笑，才知道这是一对母子，而若是光看面貌，是绝不会这样认为的。

　　宋知行不由得叹道一位有了十七岁孩子的母亲竟也显得这样年轻，于是便转身回到教室了。

　　两人一道下了楼，蓝岚便道：“这附近有个购物商场，我去里面买点东西。你要跟我去还是在商场那儿的广场等我？”

　　魏染青闻言眉头一挑，八成是蓝岚趁着自己刚刚拉琴的时候去里面转了一圈，发现衣服很合眼缘，打算去购物去了。于是魏染青当机立断：“我在广场上等你。”

　　八月的成登已经开始入秋，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柔和的秋风掀起衣袖。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广场上，魏染青在广场的休息椅上坐着，琴盒横放在他的腿上。蓝岚朝商场走了几步后又回头：“外面要是冷就找家奶茶店坐着，不要乱跑。”

　　魏染青笑了笑：“知道了。快去吧，岚姨。”

　　蓝岚看他一眼，开开心心地购物去了。

　　于是魏染青便坐在那儿玩手机，少年的背依旧是挺直的，只是微微把头埋下去，此时正百般聊赖地刷□□空间。

　　一个皮球缓缓滚到魏染青的脚边，他抬起头来，估计是他身上气质太冷，一个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犹豫地看着他，小声地问他：“哥哥，我可以捡一下那个球吗？”

　　魏染青把球捡起来递给她，女孩蹬着小短腿跑过来接过球，小手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魏染青微微缩了缩手指，对女孩甜甜的道谢含糊地应了一声，一个女人叫那女孩的名字，女孩蹦蹦跳跳地过去牵她的手，两人一同离开。

　　他朝那对母女愣愣地看了许久，又下意识搓了搓女孩刚刚碰到的手指，微微皱眉，他莫名赶到焦虑，于是点开手机上的小游戏，点击了开始键。

　　魏染青带上耳机，听着单人小游戏的游戏音效，试图专注于此而排除脑内的杂音，乱线不分你我地纠缠，他觉得有点烦躁，脑内的杂音更吵了，他只好更专注于无聊的小游戏。

　　焦躁的思绪纠结成一团，蒙蔽出一层阴影，内与外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沸反盈天。

　　忽然，广场上响起一声钢琴声。

　　是中央C——那个人应该在试音。魏染青有点吃力地想。他刚刚就看到广场中央有一架钢琴，不过路人们都熟视无睹，他自己也不太会弹钢琴，也就没太在意，此时无人问津的钢琴突然响起声音，也不过只吸引了魏染青的一点注意。大多数学某一个专业的人会对别的学习这种专业的人以及这个专业的要求较为苛刻，这架钢琴的音色也比较普通，他并不指望能听到多么优秀的演奏，这种东西偶尔听听是培养兴致，听多了反而会觉得——也就那样吧。

　　“唉，快去快去，又是那个小哥哥！”

　　“真的呀？他前几天都没来这儿弹，今天来了居然还遇上了！”

　　“是哦！感觉我好欧，一会儿正好抽张卡！”

　　魏染青继续事不关己地刷空间，广场上响起一串音阶——他应该是要开始弹了。

　　魏染青开始担心这人会不会弹得很烂，想到这里他又觉得烦。毕竟对于外行人来说，能够双手流利地弹一首曲子就算厉害了。而如果没有感情，没有轻重缓急，不能感染听众，即使是能够流利地弹一曲，那也算不了什么，毕竟世界上能够弹钢琴的人多了去了。

　　魏染青正打算从衣兜里拿出耳机，却在听见最开始的一声低音和弦生生顿住了动作。

　　克罗地亚狂想曲。

　　那架钢琴就搁在一个小台阶上，激昂的曲调有力地自那迸发出来，坐在钢琴前的人手指翻飞，一串串音符仿若一朵朵火热的玫瑰在他手下绽放，飞快掠过的音节好似要将空气都点燃，一声声乐声宛如烈火，热情却又沉闷。他弹得忘我，好几次作秀似的昂起头来，引得台阶下的女生好几波尖叫，而他不以为然，好像这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人生于疯狂燃烧的火海，独自演奏。

　　这是极其富有感染力的乐声。

　　魏染青几乎听得呆住，那乐声好似清扫了他脑内的一切，让人只注意于这一个个音符。

　　像是为孤堡里的人砸开了一道窗。

　　魏染青直到这首曲子快要弹完才反应过来，他连忙站起身来，想要看一看那人的模样，却总是被攒动的人群挡住，只看得见那人的侧脸——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清爽的少年身着一件白色的棉衬衫，衬得他的身形越发硬朗阳光起来。

　　应该有那么一缕风，拂过那少年衣角，又穿过魏染青的脸庞。少年一曲毕了，又开始换下一曲，魏染青忽然感觉心潮澎湃，正欲走近一些，便听见有人叫他——是蓝岚。

　　蓝岚的手上果然挂着一个购物袋，她朝魏染青走过去：“你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呢？”

　　于是她便听到远处传来的钢琴声，她有些讶异地道：“你听钢琴啊？”

　　魏染青点点头：“嗯。”

　　“稀奇了，以前那些在路边弹琴卖唱的也没见你搭理人家。要走近点去听吗？”

　　“不用。”魏染青道，将琴盒重新单肩背起，拿过蓝岚手上的购物袋，“走吧，你一会儿不是还有会要开吗？别迟到了。”

　　蓝岚是经商的，参了几家公司的股，每年参与些会议决策拿点分红也能有不少钱。她以前读的是理科，人也没什么艺术细胞，也就会嚎几句流行歌，对音乐不太了解，于是她就边走边问：“刚那弹琴的男生弹得好吗？”

　　“还行。”魏染青道，随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挺不错的。”

　　正好走到车附近了，蓝岚解开车锁进了驾驶座：“那挺好，都在琴行附近，说不定你俩还是同学呢。对了，过几天去一趟学校，把没办完的手续给办完，再过一阵子就开学了，你可别在家里乐不思蜀的啊。”

　　魏染青淡淡应了一声，坐在副驾驶不说话了。

　　他一放松精神，便在副驾驶浅眠了一会儿，途中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秋日的阳光温暖，枯黄的枫叶随秋风落地，一片安宁。倏地，这安宁的世界便响起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声，还有崩坏的琴弦，错乱的音节，手上的疤，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魏染青的呼吸也错乱起来，随后一片刺眼的光芒——

　　“青儿？唉，到家了，快起来。”

　　魏染青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便忽地睁开眼，车已经停在地下车库了。蓝岚在一旁微微皱眉道：“做梦了？看你一直皱着眉。回家多休息一会儿，琴少练点不会死，不睡觉可是会死的。”

　　魏染青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拎起琴盒和购物袋便道：“那我回家了。”

　　“好。你按时吃晚饭，不用等我，还有，多休息，我回来要是看见你没睡——”说着，蓝岚假装恶狠狠地用手在脖子上一抹——你就完蛋了。

　　魏染青见状轻笑一声，敲了敲车门：“行了，说得好像你回来得多早似的。我上楼了，早点回来。”

　　两人告别，魏染青便从地下 车库坐电梯上了楼。他摸出钥匙开了门，把购物袋放在客厅，就回琴房了。这个家不大不小，五室一厅，装修简洁，厨房朝阳，连着客厅。魏染青放好琴盒，便淘米打算简单炒个饭。

　　余晖从窗外斜斜地照进家中，平添了几分温暖。魏染青愣了愣，旋即随着看向窗外——天空如一片广阔的白色幕布，稀疏地点缀几朵云彩，夕阳西下，几束橘红的光芒顺着太阳直直地散发出来，将云朵也染上火红的颜色，好像在那天的彼端，盈满了希望的光。

　　“会是新的开始。”他想，目光沉了沉，“希望会是新的开始。”

　　他在窗前站了半晌，静寂的房间中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