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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博浪之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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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卫庄披袭着满袍的冷霜,目不斜视走进来,肃杀之气霍然盈室。
“张,张良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大铁锤感觉自己被欺骗,满面怒容。盗跖呆呆看了半晌,一改刚才的活跃,眼珠子乱转开始埋头寻思起来。
众人不假思索的敌视,令得卫庄脸上神色倏然变冷。他威压尽施,迫得室内为之一肃,环视一周,目光全部落在张良身上,“子房约我来,就是做的这个打算?”
盖聂心头一震,因张良突然造访而带来的疑云,也悄悄消散了。
张良站到卫庄身旁,拱手施礼,向墨家人解释道:“此次卫庄以我韩国故友的身份前来,与诸位在鬼谷不期而遇,实在抱歉。”
继而抬起头,一脸整肃,果然充当起逍遥子所说的斡旋者角色:“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卫庄兄既然在场,那么流沙与墨家的恩怨,望各位暂时搁置一边。”
“什么事?”雪女与高渐离同时出声问道。
“秦始皇车驾五天后经过韩国故地,博浪沙。”
趁着众人尚未回过神的机会,张良这样解释他的原因:“秦皇暴政,三个月前,只因一道天降陨石,便杀尽东郡方圆百里无辜平民!两个月后,方士持《录图书》进谏,他更是不辨青红皂白,大笔一挥,即刻命人加征二十万兵员北击匈奴;长城哭倒,为人君者不反省自身,变本加厉分派徭役。”
“桑海濒临沧海,尚未蒙难。良初时不觉,一路走来,只见齐鲁三晋之地少壮尽去,人丁凋零,田间杂草丛生,士人多歌《蜀黍》。才短短几月,竟迫得六国贵胄与天下富商尽数西入咸阳!昔日繁华之地如今朝市不作,暮市不歌,民不聊生,萧条如斯,秦皇却仍不思爱惜民力,又要修建阿旁宫……”
张良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我们的父老乡亲横尸于外,而我们这些声称要解天下之难的有识之士,却在他国的土地上自相残杀。诸位可曾想过,若嬴氏有朝一日真的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天下百姓将何以自处?”
“绝不能让那暴君得到不死药!”大铁锤声如雷霆,全身肌肉翻滚,真恨不得立即拿铁锤将之砸成肉酱!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墨家众人或暴跳如雷,或目光深沉,无不对嬴政此人恨之入骨。
张良垂眸,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不行!”大铁锤气咻咻地满室游走,“我们继续这样下去,那暴君不仅要去海外求仙,连苍龙七宿也迟早落入他手!”
一片附和之声响起,连逍遥子也点头称是。
“张良先生是什么打算?”盗跖恍然明白张良说的那个地点的特殊用意。
“桑海防守严密,咸阳更是固若金汤。我们只能在他行经路上动手脚——”
大铁锤感觉胸中如缚了一头公牛,越想越是气血翻腾,信手将雷音锤挥出,竟将北面窗户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我去杀了他!”
此话一出,人人噤声。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昔年荆轲刺秦失败,给墨家留下一个巨大的心理阴影。荆轲百步一杀都失败了,还有谁堪当刺秦使命?
“我劝你们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否则——”卫庄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开上面的白色烟雾,微微抬眸,目光掠过诸人,之后停在了盖聂身上,“死无葬身之地!”
为他强横的气势所迫,三千白发因风而乱,姿态高慢仿佛他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逍遥子本来不赞同贸然行刺的,见此立即改变立场:“卫庄,你未免太小觑我们诸子了!”
“哦?”他妖剑一举,直指逍遥子襟口,满含讥讽的笑容放肆而无畏,“或者,只是刺秦的诱惑太大,让你们这些亡命之徒都要孤注一掷了。”
“你!”墨家诸人齐齐被激怒,按着武器就要大打出手。
“卫庄兄万万不可!”张良急忙叫道。
鲨齿没有罩下来,卫庄只想试一试这群人的辨识能力而已,剑光一瞬间便没入了窗棱下的阴影。墨家人对他的一举一动早已是草木皆兵,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见他忽然收手,不仅没有放弃,反而十几件兵器一齐袭来。
卫庄见此,眸光更加阴沉,鲨齿一个转圜再也不停,携了无尽血气,以一招最凌厉的纵剑朝众人招呼过来:“找死!”
“不可!”
“不可!”
逍遥子锵然拔剑,雪霁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剑痕,堪堪架住了卫庄的攻势。张良与盖聂对望一眼,已然出手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
墨家再与卫庄结仇,一切就付之东流了。张良微微垂眸,心叫:好险!
卫庄的武功比起逍遥子略胜一筹,所以还能偏过头斜睥在场的人,最后盯住盖聂冷笑:“师哥,你有什么意见?”
刚刚是他和张良一齐叫的停手。
现在局势暂未明朗,盖聂本来不愿参与这场争辩的,可惜他的这位师弟,好像什么都只想跟自己较量。
“你既然身在鬼谷,就应该明白人心向背、大势所趋的道理。”
“大势?”卫庄倏然狂笑,笑一收,“如今是什么大势,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吧,师哥!”
盖聂默然无语。张良替他说道:“强秦踏着枯骨一路走来,消灭六国,统治了天下依然残暴不仁。良以为,秦国的统一只是暂时的,不得人心的帝国,便离覆灭不远了。”
“师哥?”
“我赞同张良先生所说。”盖聂按着木剑,叹息很久,“对黎民生计毫无裨益的统一,不如毁之!”
“好个不如毁之!”卫庄狂傲一笑,毫无征兆地收剑,对盖聂笑得邪魅,“师哥是想取而代之?”
盖聂抬头,干干脆脆避开这个提出就错了的问题:“能治理天下的人,永远不会用剑客的手段。小庄,你也不行。”
“是吗。”卫庄嗤笑,将话题兜转到分歧的起点,“师哥目光如炬,就没有看出来,刺秦根本就是飞蛾扑火吗?”
盖聂何尝没有想到?只不过,以诸子现如今的处境,他们还看得到其他出路吗。黑夜即将降临,云雾间几只白鸥自由穿梭来去,美妙的吟哦仿若隔世。
“就算结果不能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何妨用鲜血,给后来者铺一条道路?”
鲨齿剑悄悄指向了盖聂,“你的生命,就只能这样卑微到苟且吗!”卫庄一脸的惊怒。霸业,必须在自己手中完成……他从不曾想,这样一个简单的命题,居然还要自己证明给他看!
“我,问心无愧。”盖聂目光平静。
“你当初纵横天下的梦想,就这样收场?”卫庄语声喑哑。
“那是鬼谷的梦想,不是我的。”
“闭嘴!”卫庄恼羞成怒了。此刻,他痛恨这个人到了极点。
“你根本不配做鬼谷的弟子!”他恼怒到了极点,失望到了极点!
“鬼谷派的弟子,从不会强迫自己放弃初衷,变成自己都不敢看的模样。小庄,你走的太远了。”
“可是你,会死。”卫庄盛怒当头,仍希冀他能妥协。只可惜,盖聂平静得,连一个认真的谛视都吝于投给自己。
他忽然悟了。原来,原来他也一样,跟那些蝇营狗苟仿佛蝼蚁的弱者是一样的!
这样的发现令他痛苦。
“盖聂,你会付出代价的,你听着,你要是去刺秦,你会死得很可悲……”卫庄平平静静甩出这样一句话,大步踏出。
年少时,他一心以为自己找到了今生的对手。从此人生,变成它原本该有的模样。可原来,能站到鬼谷的山巅,并享受这一切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藏黑的天幕下,一切都还蒙昧。
卫庄站到年少时,经常和盖聂比武的山峰,对着云雾山岚迅声大喊:“盖聂!”
狂风呼号,声音被浓雾侵吞,他什么都没听到。
好像是下雨了。是什么那么凉?
“你知不知道,这次出巡是嬴政撒下的饵料?”仿佛英雄末路,卫庄仰面倒下,任由冰凉的液体滚落也不愿意闭眼。
一闭眼,他就不自觉地联想出盖聂他们被人设计包围时,惨烈的死状。他一想到,盖聂反对的不是自己的主张,而是自己的一切,心中就有如坚冰在钻,又冷、又硬……每一个毛孔都在咝咝叫疼。
以盖聂的见识,他肯定知道这里头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依然装作视若未见。连嬴政那个暴君都知道,不能因人废政,不因人废言啊,可是他,他居然……
“盖聂,你真是可恨!”卫庄激愤道,身上的旧伤被扯动,整个人疼得直颤抖。盖聂不是一个蠢人,他明知是陷阱也要去,他一定是做出什么决定了。
他要怎样?卫庄一点点沉静下来,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心中泼凉泼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