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烟火》葵榴

4、白昼烟火

　　如果给过去的时光一遍遍重新涂漆上色，所有景物都远没有眼前的人来得浓墨重彩，鲜明耀眼。

　　那个无数次在她记忆里徘徊，过期居留的少年此时不是出现在脑海里，而是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他比过去高了许多，五官褪去青涩变得明朗立体，眉骨窝偏深，鼻梁到下颌线流畅起伏。
　　哪怕顶着这样夸张的发型，整个人的气质也沉淀不少。

　　简芒曾在心底排练过一千万次与他相遇的戏码，而后来却只能回忆起当时她的慌张失措，像极了一个糟糕的蹩脚演员。
　　还是那种一句台词都没有丢在人堆里也找不着的群众演员。

　　原燃的家就在外婆家隔壁，隔着一道厚重的石墙，翻越而过就是他家的小花园。
　　所以来到南溪，会遇见他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再怎么打好了腹稿，预想了开场白，真正面对这个人时，还是被两年空白久远的时光扼住了咽喉，别扭地吐不出一字。

　　原燃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轻而浅，如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不留半点痕迹。
　　仿佛刚刚那场对视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两人抬脚走往同一个方向，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彼此擦肩而过，默默无言。

　　落日慢悠悠的在天际散步，简芒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保持刚好一个步子的距离，既不过于疏远也不至过分亲密。
　　由于衍射，地上影子看上去却像在挨着靠近。简芒跨出一个长步子踩了上去，她的身影轻轻覆盖在了原燃之上，逐渐重叠。

　　镶嵌的两道黑影亲密无间，他们之间却相隔着遥远的时光天堑，被阻断在左右两头，中间是一往无前的岁月长河。

　　往事从不回头，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面前那个身影却突然身形一顿。
　　他站在外婆家的院门口，没有回头，只是稍微侧了侧身。

　　简芒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猜测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透着点揶揄。
　　他背对着她说，“还是这么娇气。”

　　简芒愣了一瞬，确认他们身边没有第三个人，那么他这句话的确是对着自己说的。
　　她张了张口，想反驳他，可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确没多大长进，看上去还是那么弱不经风。

　　时隔两年再见，直接在人面前晕了过去。
　　现在想想还真有些丢脸。

　　明明该恼羞成怒的，可是她的嘴角却不可抑制地翘起一个微小弧度，“吃你家大米了，管得着吗你？”
　　少年猝不及防回转了身，低笑回荡在她的耳边，暧昧地经久不散，“吃我家橘子了，管得着。”

　　夏风溶进枝叶斑驳的树影，伴随他的吐息，洇出一片红晕。

　　“……”
　　简芒的耳根顿时火辣辣烧了起来，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竟然就这样口无遮拦吐出了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的黑历史之一。

　　过往的碎片回光返照，拼凑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他变了许多，又好像从不曾改变。
　　至少在刻薄她这一点上，还是熟悉的老样子。

　　-

　　简芒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她的爸爸妈妈一直在外奔波，没时间照管她。
　　还好她自小比同龄人早熟，听话懂事，外婆带着她去邻里串门，得到的无一不是“别人家的小孩”，“聪明完美”，“乖巧可爱”一类不绝于口的夸赞。

　　在她上小学三年级时，住在外婆家旁边的那位原叔叔娶了位新阿姨。
　　那时候尚且处于对美的认知还模模糊糊的年龄，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可是她也知道原叔叔新娶的那位阿姨是美丽的，走起路来风姿绰约。

　　简芒第一次见到陈阿姨和原燃兄弟俩就是在那次的婚宴上。

　　新娘子的美貌无需赘言，酒席上还有两个外表看上去如出一辙的小男孩。
　　稍矮的那个明显要更稚嫩一些，满脸写着不情不愿和郁郁寡欢，大一点的那个更懂得人情世故，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不显山露水，一举一动都合乎情理，尽力照顾着身旁的小男孩。

　　巧合的是，简芒当时正好被安排到了那一桌，坐在了稍小的男孩身旁。
　　时隔太久，她只记得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上帝泼墨时遗留的绝世之作，干干净净，泛着月下溪水的泠泠光波。

　　简芒在桌上不发一言，规规矩矩用着饭，但酒席上有一群小孩，大人们免不了要以此为谈资来攀比炫耀。
　　具体是谁起的头已经记不清了，但轮到简芒时，外婆让她背几首古诗为大家助兴。

　　背诗。
　　拜托，她是小学三年级而不是三岁。

　　别的小女孩展示的才艺要么是画画要么是舞蹈，只剩她从小就因为父母嫌培训班烧钱，只让她一心死读书。
　　到现在家里某些亲戚还在诟病她这么多年只知道读书脑子给读傻了，性格太文静内向，不如别的小孩活泼大方。

　　简芒在席上如坐针毡，却只能挺直背脊，努力回想挑选几首难度稍高的古诗词，好不显得过于智障。
　　那时正是秋末初冬，为了应景，简芒想了想，先背了首苏轼的《冬景》。

　　只是才开口背了几个字，先前还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突然没忍住笑出了声，那双漠然的眼因为笑意而沾染上些许温度。
　　简芒立即难堪地停了下来，大人们只好附和着笑着夸了夸她。

　　那个一开始斯文安静的小男孩，此时肩膀一抽一抽耸动着，靠近她笑得一脸恶劣，“你知不知道，你背书的样子真像个小古板。”

　　后来想想，简芒自己也觉得那时背书的样子因为用力太猛而显得太过浮夸。
　　不过当时的她被人撂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美味的食物在嘴里都失了味道，只想找个借口赶紧离席。

　　她伸手拿过橙汁润了润喉，也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手一抖，原燃起身准备回到原位时，一杯橙黄的果汁不偏不倚倾倒在他身上，被布料吸收了大半却还是滴滴往下淌着水。

　　“不好意思哦。”小姑娘撑着双核桃大的杏眼，得意地瞧着他，毫无波澜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惊吓与歉意。

　　原燃这才懂得，原来小古板不是小古板，而是只小狐狸。
　　还是只睚眦必报的小狐狸。

　　说实话，那场婚礼留给简芒的印象，除了中途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原叔叔风趣幽默，高大俊朗，虽然人到中年却半点不显老，和陈阿姨看起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后来听老人们嚼舌根，才知道陈阿姨是二婚，还带了两个小拖油瓶，难得原叔叔人大度没计较。

　　简芒也才明白，原来那个男孩子不是和她一样单纯讨厌这样的场合才摆出臭脸，这种情况下，能高高兴兴地吃酒玩闹那才是见了鬼了。
　　难得升起一丝饱含同情的怜悯之心。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不打算原谅他。

　　-

　　陈阿姨在初次见面时就因出众的外貌和气质给简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心灵手巧打造出的那座别致小花园更是唤醒了简芒对隔壁庭院全部的向往。

　　如果秋天有颜色的话，她想，那一定是黄色与蓝色。
　　响晴的天空映衬着无云的蓝，一群大雁由北方飞往南方保暖过冬。

　　花园里不似春天的繁荣盛景，那块巨大的长方形草坪进入休眠期褪至枯黄，金黄的桂花和秋海棠等成为其中寥寥无几的幸存者。
　　唯有靠墙根的几株修剪整齐的矮矮松杉，绿叶苍翠，保留着夏天临肆过的痕迹。
　　柑橘树紧挨它们站着，橘红的果子沉甸甸垂挂在枝头，压弯了腰，墙里的秋不甘寂寞延到墙外去。

　　站在外婆家的院子能闻见风中摇荡的柑橘香，偶尔还能好运气地掉落几个在院内。

　　就像有人喜欢闻茶叶梗的味道，有人喜欢花椒在嘴里炸开的口感，有人喜欢收集啤酒盖，每个人都有点外人无法理解却无伤大雅的小癖好。

　　简芒喜欢观察昆虫，小时候常常看蚂蚁搬家，一蹲就是一上午。
　　她制作了许多小昆虫的标本，所以当她在深秋听见那棵橘子树上传来衰弱的秋蝉哀鸣时，惊喜地仰望着头顶的树冠。

　　没考虑太多，她从家里搬来一个小梯子，靠着墙根轻手轻脚爬了上去。当双手攀上墙头时，手指刚触碰到枝干，树底下传来一道古怪的声音。
　　上次见到的那个男孩站在日光照射的草地上，过长的杂草拂过他的脚踝，洒水器的水花盎然四溅在两人之间。
　　浮现出一道五彩斑斓的小彩虹。

　　那张仰起的脸上挂着了然的笑，“小古板什么时候改行做小偷了？”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简芒浑身一颤，差点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她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只秋蝉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早就站在树下的原燃。

　　原谅她吧，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新仇夹杂着旧恨一起在心中熊熊燃烧，简芒自认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她理了理被风吹得稍稍凌乱的发丝，高高在上睨了他一眼，与此同时脚步向梯子下方移了一格，飞快地从他眼前遁走。

　　不过，到了晚上，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隔壁的陈阿姨亲自提了一筐橘子上门拜访，她自然没有对外婆说明白天发生的事，但简芒还是心虚地垂下了头，不敢直视陈阿姨的眼睛。
　　没料到邻居男孩也挺记仇，告状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可陈阿姨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简芒的意料。
　　她双手撑在膝上，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和蔼可亲地说，“以后多到阿姨家来玩，想吃什么阿姨都给你做。”

　　简芒一面对陈阿姨感恩戴德一面彻底将原燃列入了小人黑名单。

　　似乎从遇见他开始，就总也碰不到什么好事。
　　可能是性格不合，也可能他天生克她。

　　就像两年后的今天，再次见面，她又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日照敛去了直射的嚣张，稀薄的光线柔柔照着她。
　　直照到心底那句好久不见。

　　地上的影子消逝，很快走完这一段路。简芒转身步入外婆家的院子，老人正躺在藤椅上乘凉。
　　她见简芒还是独自一人回来，摇着手里的蒲扇问道，“你弟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简芒从容道，“他说要留在家里赶暑假作业，怕来了您这儿就没心思学习，电脑就让我帮他带回去。”
　　外婆点了点头，带着些许欣慰，“看来这孩子长大了，知道用功读书了。”话头一转，才注意到简芒似的，“吃晚饭了吗？”

　　一整天下来，简芒只在家用过早饭，折腾这么久，肚子早已饥肠辘辘，因此如实道，“还没呢。”
　　老人打量了她一会儿，指着屋里道，“我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洗碗，橱柜里有包方便面，你要是饿了就吃这个，记得把厨房收拾干净。”

　　简芒应了声，要往屋里走，老人又垂眼看着她，“你穿什么不好非穿白裙子，这多容易脏，来这里也不带多带套衣服，姑娘家家的这么不讲究卫生。”

　　“……”
　　她也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今天耽搁这么久，要在这里住上一晚。

　　简芒背对她，用两根手指提唇微笑，心平气和道，“外婆，科学实验证明，如果将碗长时间浸泡在水池里，葡萄球菌、大肠杆菌数目会增加上万倍，一旦碗盘上附着差不多数量的病菌，就算用海绵加洗涤剂清洗，碗碟上还是会有一定数量的残留病菌，为了身体健康，记得要及时洗碗。”

　　老人听不懂她这一系列名词，但不会乐于听一个小辈说教，板着张脸道，“你读了几年书了不起了是不是，让你洗个碗都要找理由这么不乐意？”
　　简芒见好就收，没再顶撞她，先去餐厅收拾那一堆残羹冷炙。

　　她们家的厨房窗口正好对着邻居家花园那道石墙，以往花园里栽种的柑橘此时还未结果，只有撑开小裙摆的粉红月季一脸羞涩地爬往墙头探看。

　　一双灵巧的手在泡沫里转动着抹布擦洗碗筷，白色耳机线缠绕在身前，轻灵甜美的嗓音愉悦哼着歌。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落日飞车的《my jinji 我的金桔》：“这个被时间摒弃的世界，那些旧时光终将消散，时光荏苒，一切都会被淡忘……”

　　就像空中飞扬起的泡沫，风一吹，就破了。

　　可是简芒仍记得那年没背完的那首古诗。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她记得。

　　她终会征服时间，战胜时光。
　　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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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没有说话，今天的作者也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