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柏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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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家挺老的店，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遇到天气晴朗的时候，晚上还能借着朦胧月光看清它的轮廓。
我坐在靠窗角落里，外面种着两棵日本辛夷，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墙壁上，屋里的花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身上暖融融的，忽然就有种生而为人的幸福感。
老板娘把饭菜摆上桌的时候我正在摆弄她的花架，老板娘叫道：“嘿小朋友，我知道你是植物学家啦，但是你能不能不要碰我的宝贝们哦？”
我哈哈大笑：“咦呀，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小气哦。”
“炝炒土豆丝、紫菜鸡蛋汤、凉拌黄瓜，还有我家秘制的腊肉，你的口味一直没变啊。”老板娘从酒柜上拿起一瓶松子酒，“来点儿？”
我笑问：“大白天喝酒不会影响生意哦？”
“有人来又不代表有钱赚，”老板娘拿了两个玻璃杯，对我挤挤眼睛，“你说是吧？”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人活一世总不能直围着钱打转嘛。”
我看了看她身后的照片墙，问：“最近来的人不少吧？”照片墙上又增加了几张合影，标的日期都是前几天。
老板娘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说：“啊，是来了不少。”
“那你听到的故事也不少吧？”我数着墙上的照片，在最上方的一张合影里发现了我自己。
老板娘在我对面坐下，给我们分别倒了一杯酒，说：“人来人往，认真的瞎编的也的确听了不少。”
老板娘举起手机的杯子，说:“碰一个？”
我笑着举起手里的杯子，说:“纪念我和他十周年。”
老板娘的眼眶瞬间便红了，哑着嗓子说:“纪念你们十周年。”
“真是的，听了那么多故事，还是这么爱哭啊。”我笑了笑。
风声飒飒，我在墙上斑驳的光影里，想起那人最爱的就是日本辛夷。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刚开店不久，所谓的店也不过是在小巷子找了间屋子，把我的家当全部塞进去。
这店位置偏僻，属于打着灯笼都不一定找得到的那种。 “这进店的都是缘分啊。”我不无安慰的想。
店名还没想好，红木匾额上空荡荡的，我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嗑瓜子。对面花店门口的橘黄色的猫咪伸了个懒腰，对我这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类投以鄙视的眼神，优哉游哉地进店去了。
“姐姐，您这店是干嘛的呀？”挺清脆的声音，我抬头看见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子，长得倒是清秀端正，就是脸色惨白了点。
“换故事的，”我站起来，把手里的瓜子壳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你有故事吗？可以换酒喝哟。”
“诶？你这店倒是挺新奇的，嘻嘻，讲故事我可不太拿手哦。”
“没关系，故事好的话可以多送一杯酒哦。”生意上门了，我拿了凳子，把微关着的大门彻底打开。“请吧，两位。”
男孩惊愕地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
灾难来临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里那个人和我都还没长大，我看不清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好像在说：“……不见不散。”，我的回答是什么呢？算了，想不起来了。
我们从出生到现在相伴十一年，他在我十一岁那年随父母搬去了其他地方，后来我们见过两次面——大年初二去祖坟上拜年的时候，没聊过。
他和他弟弟长得很像，比弟弟高一些，比我大一岁。他叫于再，弟弟叫于燃。
良好的出生环境并没有让他们长成好孩子，在那个贫穷的小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热衷欺负最弱的那小子。
于再和于燃就是最先欺负那孩子的人，他们当着全校孩子的面脱了那孩子的裤子，只因为他们怀疑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是女扮男装，他们大叫：“哪有男生长得这么弱的？！肯定是个女孩子！”
围观的人很多，出手阻止的人却一个都没有，男生们围着那孩子哈哈大笑，女生们羞得蒙住了眼睛。事件的处理结果无非就是道歉，但这件事引发的后续是老师和那哥俩再也没有参与的。
两兄弟被父母批评了一顿，终于没再为难那孩子，而其他孩子却亮出了他们的獠牙和利爪。
村子里的野花总是常开不败，随手一摘就是红艳艳靡俗的一朵，那些孩子把花插在那孩子的头上，大喊：“我们会走在你身后监视你的，你要是在路上就把它摘了我们就揍你啊！”孩子的身体抖了抖，衣服下面霸占着整具身体的那些青紫的痕迹叫嚣着痛。
生活了那么久的村子似乎没有大人，他头上顶着艳俗的花从村子里穿过，像个灰色的影子，眼前只有黑漆漆的一片，身后是那些孩子嚣张的笑声。
后来他学乖了，他发现了一个秘密——父母卧室的衣柜上放着钱。他从那一小沓钱里抽出一张，他乐了，他笑着跑到那些孩子面前，说：“我请你们吃东西，我们做朋友吧？”五毛钱在那时候在那里可以买很多东西了——两块甜得发腻的糕点，五根油腻腻的辣条，他看着吃了东西对着他露出笑容的孩子们，心里咯噔一下——还不够，他们还要更多。
村子里有三个小卖部，他不敢把钱全用在一个，便三家轮流着去，后来小卖部里的老人问：“小娃娃，你怎么这段时间有这么多零花钱？”他手心发汗心里发虚，笑了笑，说：“我爸妈给的。”
被发现的时候他坐在教室里上课，其实只是老师在讲，他坐在下面想着兜里的一块钱可以买些什么。
男人冲进教室揪住他的头发就往外拖，老师吓了一跳，大叫：“你在干什么？！”男人大吼：“这小畜生偷老子的钱！今天我非打死他不可！”
那孩子满脸的惊恐，边挣扎边看着教室里的其他孩子，那些孩子偏头看着窗外，一脸“与我无关”的模样。
男人骂骂咧咧的，一脚揣在男孩肚子上，男孩倒在地上到底没挣扎起来。
有女人在大吼：“你把他打伤了还要上医院！别打了！”
老师也在叫：“不要打了！有问题好好问清楚！”
有孩子在吼：“不关我们的事，是他自己要买给我们的！我们不知道钱是偷来的！”
好事的小卖部老太太也来了，她大声说：“我还奇怪他怎么有那么多钱呢！原来真是偷的！就该教训教训，不然小时候偷针长大就要偷金喽！……钱我怎么能还给你们？那你们怎么赔我家的东西？！教不好小孩子，还怪其他人，真是有脸喱！”
周遭很吵，男孩慢慢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肚子，偏头，看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哥俩，然后咧嘴笑了。
后来，哥俩就去了其他市，男孩也就在过年的时候会见到他们。村子里过年的时候除了人比平时多一点几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娱乐活动基本都集中在他们的小学，男孩已经长得足够大了，至少没人再欺负他。
他们的分别后第一次相遇就是在他们的小学，男孩站在操场旁边看着操场上打球的孩子，无聊得眼睛里都有了泪花，一偏头，看见了一群孩子踏过校门，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哥俩。那哥俩也认出他了，哥哥于再最先反应过来，招呼着其他孩子转身回去，嘴里说着什么，男孩想：大概是“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或是“真晦气”？
后来那孩子考上了大学，听说那哥俩哥哥于再去当兵了，弟弟于燃没考好补习了一年。于再去当兵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偶尔遇到于燃也不会有任何交流。挺好的，男孩心想。
在学校里遇到于燃是男孩没想到的，原来补习一年最后也考了这么个二流的学校，男孩笑了笑，带着鄙薄。
更没想到的是，于燃径直走向男孩，说了他们分别后的第一句话：“我哥有东西给你。”
男孩抱着胳膊笑了笑，并不打算接。
弟弟垂着脑袋，声音有些哽咽，说：“我哥没在了，这些是在收拾他的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候，对不起。”他伸出的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本不薄的笔记本，信封上写着“柏简亲启”。
男孩接过，没说话，看了弟弟一眼，转身走了。忽然就觉得前几年白活了。
男孩回到宿舍后没急着看信和笔记本，而是打开最近的新闻，在里面看到了牺牲者名单——于再。
男孩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花架上，空洞且迷茫。
“真是的，给了我悲惨童年的人就这么死了，都死了还不让我安生，”男孩看了看身侧的椅子，揉揉鼻子，“老板娘，我的故事够换杯酒喝吗？”
“嗯，我给你榨杯果汁吧，那个人不让你喝酒。”我揉揉他的脑袋，“他给你的东西你不看吗？”
“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男孩从双肩包里拿出信和笔记本，“我大概猜得出他要说什么，以前不懂，现在懂了。他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那我呢？一个被欺负被伤害的人，怎么能在痛苦中喜欢上他呢？”
“这是感情，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把果汁递给他，“我想，他给你的东西还不止这些，也许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收到，还挺浪漫。有可能的话去送送他吧，明天是他的葬礼吧？”
“嗯，”男孩笑了笑，把手机递给我，“老板娘，给我们拍张合照吧？我找到了一张他的照片。”他扬了扬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穿着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对着镜头笑得有些拘谨。
我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相机，问：“你们爱不爱对方？”
那虚影虚虚搂住男孩的肩膀，和举着照片的男孩一起对着镜头，说：“爱！”
男孩拿着洗出来的照片，看着合照上穿着军装的男孩，笑了笑，说：“他还挺上相。”
我问：“我可以把你们的照片挂在我的照片墙上吗？第一份爱情。”
“可以啊，哈哈，第一份爱情，真好。”男孩还是笑着，“我以后还能来店里吗？哪怕没有故事？”
“可以啊，”我也笑了，“你叫什么名字？柏简？”
“嗯，柏简，”男孩转身冲我挥挥手，“张柏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张柏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