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魂》活蹦乱跳小阿妍

8、第 8 章

　　的确只是开始。
　　银发抽离全身的瞬间，凌妍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被抛起，又重新坠下。除却原有的安魂鞭的伤口，她的身上未多一丝血迹，可她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所有气力一般，动弹不得。
　　般若站在距她十步之遥处，对照着她递给他的手稿，静默地旁观着一切。
　　死者魂魄能聚成形状，而生者却不能。凌妍若想以生魂之身仿造温然的魂魄，必得先将自己的魂魄聚集成形。可她还未死，她的魂魄散落在她的血脉中神识中，便只能由往生殿主先用鬼气将其浸染，以假死状诱导魂魄聚集。
　　当然，只聚集她的魂魄不够，既是仿造，苏衍也必得经历她刚刚所经历的一切。而自己的沉睡咒是否能抵住万鬼侵体的痛楚，般若亦是如临大敌。他能真切地听见凌妍极为压抑的喘息，亦能看清她那扭曲之外犹如重托的神情。她就是这样，仗着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将自身所有的痛楚都刨除在外了。
　　思量之间，往生殿主的发丝已探入了苏衍的身体。原本就不算清明的往生殿内，此时已布满了黯淡的黑雾，而透过这浅淡的薄雾，凌妍看着苏衍仍旧安然的睡颜，微微笑了。她匍匐在地上，试图将手指一点点挪向沉睡咒中禁锢着的苏衍，她想握住他的手，和她的师兄一道，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点路。
　　可她的身后，却传来极低沉的一声：“别动。”那声音沙哑之极，与平日里嬉笑戏谑的往生殿主半点都不像。而随着这一声而来的，是落在她手背上的，一滴冰冷的血珠儿。
　　“……”
　　暗红色的血珠儿连成一串，直砸在凌妍手边。那血珠儿落在灰突突的地上，又碎成几点，溅到凌妍的衣袖上，融进细密的红色针线里。凌妍一惊之下错愕地回头，觉得暗色雾气笼罩中的往生殿主有些飘渺。
　　苏衍魂魄的凝聚比她的慢了很多。在魂魄聚成的刹那，那团鬼气骤然消散，而鬼气笼罩中的往生殿主也颓然跌坐在地上。他微微蹙眉，随手抹去鼻尖下将落未落的一串血珠儿，朝着凌妍略一勾嘴角道：“啧，真是个累人的活儿，我得去抓几只小鬼来吃。”他见凌妍一直费力地别过头来看他，伸出舌头把落在她鼻尖的那点血迹舔去了，他颇为嫌弃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鬼界的东西不能吃，怎么总想尝尝？”他状似随意的将地上那点残血都舔了一遍，恶心够了旁人，方才心满意足地打算出去抓小鬼找吃的。
　　可凌妍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其实万鬼无形，往生殿主若是不想让谁碰，任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抓到他衣角。更何况他尤为讨厌别人在他带伤的时候碰他，可凌妍那只虚弱无力的手偏生却抓住了他。
　　他希望她抓住他，所以她才能抓住他。
　　所求有所回应，他觉得也不枉帮她这一遭。
　　往生殿主回手，挑逗似的拍了拍凌妍的小爪子，打算将本就被抓的不紧的衣摆扯出来。可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刹那，他听见气若游丝的女子声声道：“赤桦……”
　　“……”
　　赤桦不是他的名字，厉鬼没有名字，他往生殿主也一样。那不过是他去人界吓唬人时，顺口给自己胡诌的艺名。
　　自打认识了凌妍，他便极少去人界吓唬人玩了。即便去，也不会大刺刺的祭出自己的艺名来。是以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他蹲下身子，低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凌妍一会儿，在看到她掌心中被他的血所激起的鬼画符似的“赤”字符咒时，不禁愣了片刻。他深深地看着凌妍，漆黑的深瞳中说不好盛着什么情绪。他勾起嘴角，犹疑道：“小崽子？”末尾还带着不确定的尾音。
　　凌妍似乎轻笑了一声，只是她声音太小，落在空荡的往生殿内，几不可闻。除却这些年集魂的往来，她其实与这位花名赤桦的往生殿主，早有一段过往。
　　那时她年纪还小，刚拜入温然门下没几年，降妖除魔的本事一概不精，唯一拿手的就是缠着温然打滚耍赖。每每温然下山降妖，她总要在山门口又是假哭又是扯衣角地缠他许久，弄得温然对自己常常不带她这事，生出几分愧疚来。只是降妖危险，她尚无自保能力身世又成迷，温然不便将她带在身边。但他一旦得空，下山做些走亲访友的轻松事儿时，便时时都会带着她。
　　她见到赤桦，是在江左苏府的一片竹林里。彼时温然在前院与许久未见的苏家主正对月手谈，好不雅致。而凌妍这个没耐性的熊孩子看不懂棋路也不想看，趁着大人们棋兴正酣，自己悄悄跑到后院竹林里撒欢去了。
　　苏家选宅时未曾考虑什么风水，左右苏府之人杀伐决断惯了，皆不信鬼神，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小鬼敢来招惹他们。可凌妍不同，她年纪本就小，又没有什么龙阳之气护体，多少有些招邪祟。苏家竹林里的那些小鬼饿得久了，终于看见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都开心得不得了，变着法儿的想附上她的身，吸一点阳气饱腹。
　　凌妍一个人走在竹林里，起初还蹦蹦跳跳地觉得这里凉快，可越往深处走越觉得不舒服。她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看着眼前一片叠着一片的竹影，总觉得有些瘆人。小姑娘搓了搓手，打量着前方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暗自想道：“我才没有害怕呢，就是往前走风景都一样，没什么意思，不如回去看他们下棋。”她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就小心翼翼地转回身来，打算沿着还算明亮的来路回去。可她刚一动，脚下就被绊了一下，凌妍一个没站稳跌在地上，恍惚间却发现脚下平平整整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小姑娘一时也有些慌了，她蹲在原地想借着月光再看得仔细些，却发现原本就不甚明亮的月色此时被乌云遮了个严实。她默默无语地站起身来，一面小心谨慎的向前走一面在心里嘀咕：“不会这么倒霉吧，真的遇鬼了？”她有一点点怕，却觉得这样怂巴巴的回去一定会被温然笑话，想想又乍着胆子挺胸抬头，噘嘴默念：“我才不怕，才不怕…才不怕……”
　　可就在她念叨的功夫，前方的路也被慢慢聚拢的迷雾遮住了。凌妍大惊，撒着小短腿赶紧往回跑，可才跑了两步就撞在一根竹子上。
　　“唔……”小姑娘揉了揉被撞到的脑门，没好气地想踹这根不长眼的竹子一脚，可刚抬腿就愣住了。她的目光顺在竹竿似的黑雾往上看，在看见一张半死不活的死人脸时，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可又生生克制住自己这样的冲动。她双手掐腰，装模作样地看着眼前的小鬼儿撇嘴道：“滚滚滚，知道姑奶奶是谁么？阎王见了我都得怕三分，让开！别挡道！”那小鬼也是刚死不久，愣是被她这样一番胡扯给吓到了，何况小丫头身上确实有点修为，让它不知道是进是退。
　　“蠢笨东西，也敢出来丢人现眼？”一直在竹林里看热闹的赤桦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并指一点，凌妍眼前那张惨白的死人脸，立时化作一道青烟散去了。
　　“你是谁？”凌妍循着声音回过头去，脆生生问道。她大概是被今晚这一番变故吓习惯了，看着赤桦那张半个脑袋都瘪下去了的假脸也没觉得害怕，反而跑到他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用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颇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我是怕你三分的阎王。”还不及他半身高的孩子着实可爱，赤桦一把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故意让她离自己这张脸更近些吓唬她。
　　“骗子，”小姑娘浅褐色的眼珠儿滴溜溜在眼眶中转了两圈，她抬手将赤桦随手糊在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扯，看着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笑嘻嘻道：“你比阎王好看。”
　　“……”吓人不利，赤桦难得默了一默。他并不是不会用人皮面具，只是前几次吓唬人的经验告诉他，人界之人大多脆弱，用不着他精心画个妆来迷惑。只是这次出来玩居然让一个小丫头识破了，他觉得有些挫败。不过好在怀中的小崽子生得白嫩可爱嘴又甜，丝毫不介意他身上死人般冰冷的温度，让他觉得鲜活又有趣。
　　小丫头坐在他怀里，一双小手不安分地戳了戳他的脸，又握了握他的手指。她丝毫未留意他指尖冰冷的温度，仰着脸好奇道：“你是苏家的人吗？刚刚那一招是以气指剑吗？”
　　“人……”赤桦怔忪片刻，伸手揉了揉小崽子的头。他不是人很久了，没想到还会有人这样问他。他轻笑一声，看着怀中的小崽子问道：“怎么，想学吗？”
　　“嗯！”
　　“那我就教给你。”
　　他在她掌心里烙下了一个“赤”字，他记得他曾和她说过，若是晚上再怕，就滴一滴血，默念他的名字。
　　可这万余年过去了，他从未收到过她的召唤。甚至他偶然想起，都以为当年的那个小崽子或是得道升仙了吧。赤桦从未想过，他难得记得的人原来这万年来，一直晃悠在他眼前。
　　女子的容貌，一天一个样。纵使千年之后他认不出她，可她也该认得他的。那这万余年来，她从不曾有一次以鲜血之令求过他什么，为得究竟是什么？是她早就忘记了经年旧事，还是于她而言，从未到过千钧一发之际？
　　“赤桦，”凌妍回眸看着他，闻声给出了答案，她微笑道：“你和我说过，这个滴血令只能用一次，那就今次用了吧。”她顿了顿，微微闭目，轻声道：“答应我，若是不成，保全你自己。”
　　“……”当年她于绝望中求着自己帮忙找回温然魂魄时未用过；如今她拼着性命让他帮忙仿造魂魄时也未用过，而原来这一次次的放弃，最终都只是为了最后关头的保全。赤桦忽然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原来，不过是看似无情的人最多情。
　　“小崽子，怕是不行了啊……”赤桦的发丝再度探入凌妍和苏衍的身体中，他无视了耳边凌妍的呼号和苏衍一字一句的不要。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扬手打开了身后的往生门，他已来不及再做解释，只是任由往生门骤开所带来的飓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卷入到了门内。
　　“呵……有趣的小崽子……”
　　随着往生门“砰”的一声闭合，往生殿内只剩下了赤桦一人。他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四肢一点点化为青烟，笑容中带着点奇特的餍足。从他答应帮她开始，他就不可能再保全自己了。即便聚魂之事不成，他也会帮着她，在另一个生世里，遇见她所想遇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