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魂》活蹦乱跳小阿妍

1、第 1 章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魔域霍乱眨眼间早已过了万余年。
　　如今的神域，早不再是当年凋敝无人沦为人笑柄的地界。万物复苏，远古的大神逐一踏云归来，神域又重回了千万年前的气魄。
　　只是有些人，却再也没有归来。
　　神域的第三十三重天上，有两座宫宇。其中一座住着掌罚降劫的天神般若；而另一座，住着这片神域中唯一的一只妖，凌妍。
　　其实说是住，未免有些夸张了，毕竟这只妖整日忙得很，除了每隔个几百年会被那位掌罚的神上拎上来用天雷劈上几下之外，她几乎从不在神域多留。按她的话说，她一界小妖，能有幸出入神域已是万幸，实在不好意思多住。可这普天众神，却没有一个不希望她能多住几日的——这只妖，出了神域，实在是个祸害！
　　这日，般若神上随侍的仙官又接到了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指令：“去把你们姑娘给我提上来。”
　　“是。”年轻的仙官恭谨地应了一声，微抿的嘴唇透露出些许不忍。他曾是凌妍宫里人，所以习惯唤她一声“姑娘”。其实那座宫宇并非为她所建，她不过是受了恩准留在宫宇里的守宫人。何况妖的品阶低于神百倍，即便是神域伺候的仙官仙娥，实际也不必听她调度。
　　可三十三重天的人，除了般若之外，偏生都很敬重她。这些天生天养，眼高于顶的仙官仙娥们，各个都对这位妖姑娘服气得很，她虽不常在神域住，可对她们却颇有恩惠。
　　譬如青桑，他曾因不小心弄丢了天帝刚娶进门的天妃的夜明珠险些被罚奴役百年，而凌妍却在判罚时恰到好处的出现。彼时她刚受了几道天雷，烧焦的衣裙都未换。她赤脚踩在大殿冰冷的水晶地面上，被天雷灼伤的手中托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朝着坐上的女子淡淡道：“你说的是这个？”
　　彼时他身份低微，又犯了错，只得匍匐于地。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容貌，只觉得那声音倦极了，虚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坐上的女子横眉竖目，满身珠翠叮咚作响。她不屑的看向坐下几乎不成人形的凌妍，哂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天妃是天生天养的神，出身名门，幸免于霍乱，极看中血统。凌妍这样以妖之身入神域的污秽之物，她自然看不上。
　　“……”头顶上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来替他解围的女子并未出言驳斥。她只是覆手任由手中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砸在水晶地面上，在清脆的弹跳声中走过他身旁，淡声道一句：“走吧。”
　　他诚惶诚恐地抬头，却不敢起身，她便顿住脚步，回头略等了等他。那是他被分到三十三重天后，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饶是唇角血迹未干，也掩不住女子的绝代风华。他不敢说她有多美，因为单这神域之中，美人便各有千秋，一个赛过一个。令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她身上的那抹芳华，除却妖艳之外，更有一种宛如蔷薇般冷冽的凌厉缱绻刻在骨血里，铺叙在眉眼间。
　　他一时看得痴了，便忘了手脚上的动作。冰冷的锁链骤然扣住他的脚踝，却在他还未及反应时被利器斩断——冷冽的女子反手握剑挡在他身前，朝着坐上的天妃冷淡道：“我宫中人，岂是你能随意折辱的？”
　　“……”
　　其实那时她还很年轻，不足千岁的年纪，身上还带着天雷刚劈过的伤，可偏偏就是那股视神佛如无物的气势，硬是将年长她几万岁的天妃吓得抖了三抖，抽嗒嗒找天帝哭冤抱屈去了。而他，则在那一瞬间，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可印在脑海中又能如何？数万年过去了，他从一个低微的殿侍一步步成为最受般若神上器重的仙官，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他听闻的关于她的故事越多，看到她所受的伤越多，便越想亲近，可他们之间的交集，从始至终都仅限于——他下界将她提回神域，交到般若神上手里。

　　“姑娘。”青桑毫不费力的在寒山禁地寻到了她。
　　距上次来此处，已过了千年，可寒山禁地的陈设却一如往昔。隔着书房的窗纱望出去，就连窗外翠竹的数量都不增不减。
　　凌妍身穿一件大红的衣裙，手中握着一卷褐色竹简临窗而坐。她知道他来了，也不抬头，只是斜倚着身后窗棂随口道：“来了？”她问得极随意，仿佛见旧友似的，要烹茶以待，煮酒言欢。
　　可她分明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
　　长久的沉默。
　　青桑局促地站在她身旁，说不出话来。凌妍看过了卷尾的最后一个字，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竹简边缘，似叹息般微微闭了闭眼。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中带着点随性的笑意，道：“说说，今次是什么刑罚？”
　　“……”
　　“天雷？沉海？浴火？还是冰封？”女子的笑容愈加明媚，配着大红的裙裾，妖艳得动人心神。
　　青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他喉结微动，逼着自己看着她，低低吐出两个字来：“削首。”
　　“嗯？”凌妍微微蹙眉，波澜不惊的容颜难得现出些变化。她曾受过诸多刑罚，每次青桑来提她去受刑时，她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可如今的这点迟滞与讶异也不过一瞬，快得连青桑都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在他还未想好该再说点什么时，凌妍已开口道：“回去告诉你们神上，我的命还有用，暂时不能给他，让他换个刑罚。”她的口吻极淡漠，仿佛根本不是在说什么刑罚，而是在菜市场买菜那般，随意地讨价还价。
　　青桑微微抿唇，略住了住，按照般若的交代传话：“神上说，姑娘若肯收手，此刑可免。”
　　“你确定没有传错人？”
　　“自然。”
　　凌妍的话音还未落，不算宽敞的书房中已凭空多了一道金灿灿的身影。青桑慌忙俯身恭迎般若驾临，凌妍却本能地偏过头去，避开了那道金光。
　　般若摆手示意青桑起身，对凌妍的失礼亦是不以为意。他单手抽出凌妍手中一直握着的竹简，握在手中扫了两眼。竹简质地光滑，早被磨得没有一点倒刺，显见是常被人翻阅所致。而其中内容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不过是简单的低阶入门术法，上面有模糊的朱砂批注。
　　般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竹简搁置在一旁，他瞧着她眉间那一道暗红，微微启唇，却又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般若出现以来，凌妍便一直低眉错开他的身影。青桑知道，她并非畏惧天威，只是她眉间那道往事镜的划痕，能让她透过故人看见她心心念念之人所有的过往。
　　目光所及，往事不息。这是她这万余年来，最为执着的祭奠。
　　“你既如此记挂他，可曾记得他对你的教导？”般若声如碎玉，打破满室沉寂。
　　“记得。”凌妍将眉眼垂得更低，短促的音节中带了点颤抖的意味。
　　“记得？”般若冷哼一声，单手拍在桌案上。他低眉看着凌妍字字道：“你若记得一丝半点，会有今日？”
　　“他抹掉你记忆要你平安喜乐，你就擅动往事镜逼自己记起！他教你兼爱天下，你却杀人离魂！他以寿数功德换你一世安泰，你就用它来熬尽刑罚！凌妍，一万年了，你还不收手吗？”
　　当年魔族祸乱，神域凋敝，寒山众弟子与妖中酆月、姝魅两族联手将其镇压。后寒山长老温然魂飞魄散，酆月族尊上夜羽永闭地底，姝魅族长公主凌姗魂魄网缚于日光中永不得生，历经劫难而幸存者，除却各族遗孤，唯姝魅族早已废弃的二公主凌妍与剑灵苏衍二人。若说这两人有什么联系，除却苏衍是凌妍的师兄之外，便是这万余年来，其中一人执着于集魂聚气，妄图使温然重生；而另一人则始终守着封住魔君和夜羽的祭台，千方百计地等夜羽归来。
　　同样的执念与守候，曾听同一人传道授业解惑，可两者的选择却截然不同。苏衍翻遍典籍，游历名山大川，万余年来从不曾伤及一人性命；而凌妍，却以非常之道抽神离魂，手段狠厉得天怒人怨。万余年来，她虽行非常道，却有着异常清醒的自知。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再不配提及那人姓名。
　　倚窗而坐的女子未置一言，她缓缓俯下身去，直直跪在了般若身前。她将眉目垂得更低，寸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里，却仍旧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带走。”般若深深看了她一眼，拂袖踏云而去。他并未用什么绳索法器将她绑缚，似是已认定了凌妍不会跑一般，将她留给了青桑。
　　凌妍确实也未动什么逃跑的心思。她一路跟着青桑回了神殿，也不急着领罚，反而将自己关在供奉着温然牌位的内室整整两日。青桑按照般若的吩咐在外间守着她，他不知道她在里间做了什么，只觉得出来时的凌妍面色苍白，似失了千年修为那般虚脱无力。
　　“姑娘……”他上前两步想扶住她，却被凌妍抬手止在原地，透过尚未完全闭合的石门，他看见里间牌位上一团湛蓝的魂火，流光溢彩。
　　“你们神上将削首改成幽禁了么？”凌妍错身挡住他的视线。她后背抵着石门支撑住身体，口中却仍旧玩笑。青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下意识得看向门外。
　　般若身着一袭金袍，携风而来。他随手拉了一把椅子，正对着凌妍坐下，冷声道：“幽禁？沉海都关不住的人，幽禁有用？”
　　这些年来，她曾受过太多的刑罚。滚滚天雷有之，烈火焚身有之，沉海冰封亦有之。这些刑罚，无论单拿出哪一样，都足以让任何一个神避之不及。可凌妍一只小妖，却偏生一样样的熬过来了。青桑曾一度以为是般若放水，在刑罚上做了手脚，可后来众神监刑，却无一人有异议。她之所以能熬过这些刑罚，是受温然未尽寿数的庇佑，可那些比死还不如的痛楚，她却是一点都不含糊的一一历过。
　　凌妍抬起头来，望向般若的目光中带着点戏谑，她喃喃应道：“也是，幽禁怪浪费时间的，不如换点干脆利落的？”她略顿了顿，褐色的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溜转了两圈，复又接道：“换成剖心怎么样？挖完再装回去就成。我之前试过的，不会死。”
　　“……”青桑吓得浑身一抖，怔怔看着凌妍。而般若则深深地看着她，迟迟都未应声。当年她为使刚成剑灵的苏衍灵体稳固，不惜设计让自己的娘亲亲手挖出她的心脏，分出一半炼化给苏衍稳灵。她当年连逼带骗的逼着苏衍乖乖就范，后来便再也未曾提过此事。
　　般若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深如寒潭，凌妍却不曾有半分躲闪。良久，般若终于收回目光，轻声道：“最后一片魂魄，有眉目了。”
　　“什么？”一直倚在石门上的女子浑身脱力，她双腿一软，“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抬眉切切看向般若。
　　般若知道她听清楚了。他低眉看着她，目光中似带了两分不忍，语气却仍旧平淡：“在，你师兄身上。”
　　“……呵……果然么？”没有想象中的悲恸动容，凌妍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般若眉峰微微蹙起，眼角眉梢都染了三分寒意：“你早就知道？”
　　“……”她又不是先知，怎么可能早就知道。只是她所收集的魂魄碎片越多，心中不详的预感便越强烈——温然那样周全的人，又怎会想不到她集魂的举动。那么，他当以什么样的方式阻止她自苦一世？将自己的魂魄碎片寄在她永远不会动的人身上，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千算万算，他还是低估了她的执拗。既然被抽离的记忆可以找回，寄在要紧人身上的魂魄碎片又怎能完全没法剖离？或许那片魂魄，根本不在苏衍身上；又或许，只是寄放个千八百年就会自己飘走，换个人寄存。时间那么久，世事又怎么说得准呢？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不得不试。是以即便早有预感，她也怀抱着那一丝丝侥幸，不去探苏衍身上的气息，拒绝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吗？”般若的眸光晦明不定，他紧紧捏住椅子的扶手，终于怒不可遏。
　　“那死在你手下的亡灵究竟算什么？是满足你私欲的消遣品吗？”这些年来，他每次行刑，虽都遵照法度未曾容情，可到底看在已故温然的面子上对凌妍照顾有加。何况她虽肆意妄为，到底情谊动人，他也有几分感怀。可天下之大，何人不苦，她又凭什么将自己的执念凌驾于他人的性命之上？
　　般若见她沉默着未置一言，厉声道：“那你师兄呢？也要杀之而后快吗？”
　　凌妍双手撑着地，在这一问之下骤然抬起头来，她清亮的眼眸中布满红色的血丝，给那张妖艳非常的面容增了一丝狰狞。她握紧了双拳，抬眉回视着般若，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他的命是我给的，收回来又何妨？”
　　般若未再多言，回应她的是凭空而来的一声脆响。般若手中幻化出一条乌黑油亮的长鞭，未做修饰的鞭梢将水晶地面抽出一道裂痕。
　　安魂！
　　在般若抬手施罚的瞬间，青桑认出了这件兵器。他飞身想拦住般若，却被凌妍扬手推出丈远。他眼睁睁地看着匍匐于地的女子咳出一口鲜血，艳红色的衣裙被撕成碎片。
　　般若握着安魂鞭，冷声道：“这一鞭，为天地法度。”
　　凌妍单手撑着地，想用右手抹去唇边血迹，却被疼痛牵制得无法动弹。这一鞭落在身上，除却皮肉撕裂的疼痛，更如虫蚁跗骨啃噬，是火烧火燎，延绵不绝的疼。她早闻安魂鞭威名，更知其威力不止于此。
　　幸而，般若给她留足了喘息的时间。在她将将调整好内息时，第二鞭方才如约而至。长鞭嵌入皮肉里又抽出，血肉的撕裂已不值一提，在鞭梢离体的瞬间，她双臂一抖，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抽筋扒皮般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却清醒的感知着身体的每一处疼痛。
　　“第二鞭，为苍生计。”般若冷峻的神色犹如铁筑，并未因女子的反应而有丝毫的动容。他抬手，毫不容情地落下第三鞭。
　　长鞭落在皮肉上的瞬间，始终不曾哼声的女子控制不住地发出凄厉的吼叫。凌妍的身体被长鞭卷起，又重重地落回地上，口中鲜血喷薄而出。这才是安魂鞭的真正威力所在，带来五脏俱损，六腑震碎的疼痛却又用一点亡魂保证受刑者清醒。安魂鞭上附着无数枉死之人的魂魄，他们死时痛不欲生，死后便将这点恐惧与执念附在安魂鞭上，让所有的受刑之人体味他们生前所承受的数百倍的痛苦。
　　“这一鞭，为你手下亡魂。”般若居高临下的看着血肉模糊的女子，淡淡吐出这最后一句判词。他将安魂鞭重新幻化于袖中，随手甩出一张暗黄色的记牒，吩咐青桑归档。
　　刚刚被凌妍推出丈远又撞到石柱上的青桑终于缓过神来。他慌忙起身跑到凌妍身旁，小心翼翼的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尽量放轻了声音安抚道：“姑娘，你看，结束了。”他颤抖着打开记牒，那上面赫然记载着时间地点，以及极为公式化的记档：“安魂三鞭代削首。行刑者：般若；监刑者：青桑。”
　　凌妍这次没再将青桑推开，安魂鞭的余威犹在，她的身体仍旧控制不住的痉挛。她无力地靠在青桑怀里，顺着青桑手指的方向，断断续续将那篇记牒看了个大概。
　　“结束了么？”凌妍深吸了口气，抬眉看着般若轻轻道。她的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安魂鞭扯得破烂不堪，甚至连一向飞扬的三千青丝都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可她却并不觉得刑罚该止于此。
　　“不然呢？”
　　“那他们的份呢？”青桑怀中的女子分明已气若游丝，却讨打似的，问出了这样一句。
　　“他们？”般若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来。他平视着凌妍，摇头道：“你师父和师兄，必不会伤你分毫。”
　　“……”